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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幽草涧边生,二 ...

  •   晚间海桐陪杜若打双陆,外头北风呼呼,房里香烟寂寂,杜若膝盖上搭着锦烟薄毯,趴在桌边胡乱抛子。
      “方才奴婢往厨房里寻房妈妈说话,如今元娘子似是定了柳家。”
      “又变了?”杜若惊讶的睁大了双眼。
      “别人家说亲事也这么随意吗?哪个柳家?”
      海桐倒了杯热茶水递到她手上。
      “说是八品官,做正头娘子了,今日收了细帖子,后日就来纳采呢。”
      细帖子写明小郎君上下三代名字,并本人田产和官职,以便女家权衡。

      “才八品——”
      杜若仰着头把京里世家大族想了个遍,也没找出姓柳的,大约是无名之辈,衣领子顺顺溜溜散开,露出一截光嫩嫩的脖颈。
      “明日就来,这个小柳郎必是极中意阿姐了。”
      海桐忙扯了扯,“二娘子大了,也该注意些。”
      杜若拢住衣裳喜滋滋道,“旁的都不要紧,只要阿耶打消心思就好。我也当预备给阿姐添妆了。”
      海桐羡慕的看着杜若。
      “二娘命好,投胎世族人家,只要爷娘真心疼儿女,一生一世都不发愁。”
      杜若怔了怔,随口道,“那倒也不尽然。”

      “咦?连元娘都做得体体面面的官家娘子,难道二娘反而做不得?郎主向来偏疼二娘,必要高高嫁出去才好。”
      “朝廷空缺就那么多。你看咱们家,阿耶的祖父出仕就有四品,可惜到老也未升迁,我祖父在五品一辈子,到阿耶,六品已十年,竟是一代不如一代。”
      问的是婚事,答的是仕途,牛头不对马嘴,海桐不解的瞧着她。

      “男婚女嫁讲究门当户对,是为了小人儿平起平坐,谁也别看低了谁。两亲家也是一般道理,旗鼓相当,彼此有个助益。若是差距太大,一来阿姐受委屈,二来杜家也得不着益处。”
      杜若说话有个好处。
      音调软糯,但有筋骨,一句一层意思,层层递进,即便是胡说八道,也极容易说服人。

      “人家都说嫁女儿就数第一个为难,只要姐姐出去了,后头一串都不怕,滴溜溜跟着走。二娘莫急,不管陈家王家,待元娘出了门,就手在姑爷的同僚、同族里头扒拉扒拉,有的是人才。”
      “越说越不像话!”
      杜若面孔微微涨红,指尖戳在海桐痒痒肉上。
      海桐躲闪,却见杜若没撵上来,反而双臂背在身后倚住床架若有所思。

      “二娘子想什么呢?”
      “你说的是。一家子,起头要是低了,后面往上走更难。阿姐这桩婚事关系着我和思晦将来。阿耶未必一心一意替阿姐打算。”
      海桐挨着她道,“兴许小柳郎确有过人之处,才被郎主挑中呢。”
      “那就要问问才知道了!”
      杜若拔腿往外走,海桐着急阻拦。
      “这时候大娘子必是在打坐,你闯了去又吃排头,明日再说不是一样?”
      “傻丫头,军情如火,十万飞骑就要入长安了,我还坐着喝茶?”

      杜若兴冲冲跑到正院,果见杜蘅清秀的侧影投在西厢窗户纸上。
      娟秀的鼻梁,短短的下巴,修长手指捏着针,丝线向下连着绣绷,当真是岁月静好。
      杜若不由放慢了脚步,一回头,却见东耳房也亮着灯。

      杜家窄小,父母儿女全挤在一处,不如别人深宅大院规矩重重。
      正院北房五间,分了正堂和东西耳房,西为杜有邻卧室,东乃杜蘅当家理事之所。西厢分住杜蘅和思晦,东厢全做书房,八个大书架堆满诗词歌赋,是孩子们的禁地。至于韦氏和杜若,则分别占据东、西两座跨院,地方最大。

      韦氏坐在东耳房,身子连头脸都在暗处,只露出手里杜蘅盘账的小算盘。
      门口地上搁着一条扁担,两瓮美酒,扁担上系着彩色罗绢打的花红,这便叫做‘绞担红’。酒瓮上打了鲜红的花络子,装饰了八朵大花,这便叫做‘许口酒’。两样加起来,便是时下男家送细帖子到女家的随礼。
      杜若匆匆一瞥,见扁担和酒瓮都是街上售卖之物,便问,“冷飕飕的,阿娘怎么在这儿?明日‘回鱼箸’可齐备了?”

      照城中风俗,女家若对细帖子无异议,便会借回礼之机明态。
      如在酒瓮中装上水和活鱼,并一双筷子,即表示应下亲事,男家便可继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
      杜若这就等于直接问:阿娘答应了柳家的亲事吗?

      “啊,闲来无事,坐坐。”
      韦氏被打断了思绪,放下算盘避重就轻道,“你要寻阿蘅说话等明日罢,这会子也晚了。”
      杜若眼珠子一转,立时进屋掩了门。
      “阿娘怎不进去?可是收了细帖子才发觉小柳郎不妥,要寻阿耶商量?”
      韦氏诧异,面上只不动声色,考校似地问。
      “你倒说说看,如何算不妥?”

      “阿娘问,女儿就尽力作答。”
      杜若略一思索扬眉答话。
      “照女儿以为,议亲作配,要紧者不过三条:其一,需家有余财,小郎君亦求学上进,前程大好。其二,需性情坚毅,人品端庄,不欺人,亦不为人所欺。其三,内宅简单,未有情深空诺之事。”

      “嗯。”韦氏未置可否。
      杜若迟疑了下,“阿娘笑女儿不知深浅?”
      “是啊。”
      韦氏淡声道,“闺中弱女,弄香试茶,踏花斗酒,有几个知道轻重?自以为能一辈子躲在爷娘羽翼之下安享太平。直到来日大厦倾颓,才知世事远不及想象美好。如此天真愚蠢,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为娘嘛,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韦氏刻薄,杜若非但不气恼,反而笑起来,施施然与她推演。
      “三条去一,女儿先去掉‘家有余财,求学上进’这条。”
      “为何?”
      杜若笃定地踏前,两军对垒般与韦氏对面而坐,伸手拨拉算盘,那算子彼此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一个人倘若处事果决,机敏擅断,即便走不通仕途,亦可寻到其他出路。女儿听闻裴家有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旁支子弟,向族中亲友借贷银两,跟随西域客商往来西北贩卖货物,既有眼光又有头脑,而且极讲信用,说明八分利就是八分利,从不拖延亏欠。如今不独裴家人,连薛家、窦家也有与他合股做买卖的。”
      韦氏点头赞许。
      “嗯,士农工商,商人虽于国无功,至少给市面上添些新鲜玩意儿,彰显泱泱大国的气魄眼界,自家得些小利。难得你不看轻商贾人家,很好,还以为送你去韦家念书,会养成个眼高于顶的脾性,就白糟践了学资。”

      杜若似没听见,下巴高高抬起,傲然继续,“两条去一,女儿再去掉‘性格坚毅,人品端庄’这条。”
      这却大出韦氏意料之外,不由嘴角噙起一丝怀疑。
      “当真?”
      杜若抬眼直直看向阿娘,不明白清谈而已,有何值得紧张?

      “我朝国富民强,世族林立,年轻俊彦举不胜数,但若不能对我全心全意,富贵风光又有何用?譬如阿娘此刻忧思难安,却因一墙之隔,无法与阿耶商议,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
      “——好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韦氏大怒,堪堪十五岁不到,她竟就将矛头顶上了爷娘内帷之事!

      杜若忙后退几步。
      “不独我,连阿姐也是这般心肠,还望阿娘体谅阿姐性情柔弱执拗,当真逼得急了,做出玉石俱焚之举,到时候再后悔可就晚了。”
      韦氏喝道,“糊涂孽障!你当我要拿阿蘅做什么见不得人的营生?”

      杜若怔了怔。
      “那阿娘在犹豫什么?”
      她凑到跟前,迎着韦氏怒目圆瞪的双眼反倒翻出笑意来。
      “阿娘手里捏的,可是柳家细帖子?不若拿出来,一并参详参详?”
      也不知道她从哪学的这套做派,韦氏气结,忍不住轻声呵斥。
      “你别以为通古博今,天下的道理都在你嘴里,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真事到临头,我倒要瞧瞧你有没有本事保一生顺遂平安。”

      杜若自来在学里便已招摇惯了。
      她生的美,功课又好,极得师傅们偏爱,偏家世不显。
      三年来,有意欺辱者有之,好奇试探者有之,诚意接纳者亦有之,皆被她一一化解,甚至结交下几个显贵朋友。再回到家里,面对藉藉无名的阿娘,难免心生骄矜,自诩乃是踏得平山川沟壑的英雄儿女。
      当下屈膝行礼,恭敬道,“女儿无知,全仗阿娘宽纵。”一溜烟跑了。

      次日清晨韦氏与杜有邻提起此事,还在愤愤不平。
      杜有邻赶忙安慰。
      “若儿刁滑任性,总比阿蘅三板子打不出一声的强些。大哥临走还嘱咐,若儿是条活龙,困在浅滩反不自在,你说是不是?”

      这颗拿来问路的石子滴溜溜滚进山涧,连声响儿都没有。
      杜有邻一试不成,只得挠挠头,讨好地觑着韦氏。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两个孩子各有脾性,就该顺毛捋。”
      这话韦氏听得进去。
      “昨夜我又想了一夜,小柳郎除了家底薄些,别的还好,咱们家虽不宽裕,偶然贴补阿蘅不妨。尤其听媒人口风,他样貌是极英挺出众的。”

      说到样貌,韦氏轻快地笑了。
      “若儿还没开窍,侃侃而谈一大堆,竟不提小郎君的风姿容貌,当真痴儿。”
      “可不是。这丫头读书读傻了,却不知世间两情相悦,莫不是见色起意,再有心动,然后彼此容忍迁就。所谓‘知好色而慕少艾’,当初曲江池上——”
      杜有邻记挂别事,随口应道。
      早春的风还凉,蟹壳青的天幕上挂着一钩将要褪色的上弦月,与黯淡的日头倚角相对,屋里烧着大火盆,憋得人气闷。
      杜有邻陡然打住,歉意地看向韦氏。

      当初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天真少女在他记忆中日渐模糊,很久不曾记起了。而眼前这个外表柔弱,性情强悍到有些孤寒的女郎却越来越明晰光亮,纵然周身缠绕着终年不散的怨望痛楚,镌刻在他心里的,还是她无意识流露的温柔。
      韦氏自然而然地接下去。
      “譬如郎君当年,青春俊彦,体贴乖觉,年未弱冠已取得流内官阶,是多少世家女的春闺梦里人。”

      杜有邻神色怔忪。
      从清秀佳人到垂垂老矣,寄萍从未精心装扮过,混一日算一日,可见终究还是介意的。多年夫妻成兄妹,彼此关怀毫不存私,前尘往事远的好像上辈子。
      ——她怎么就是放不下呢?

      杜有邻有些赌气。
      “娘子何必挂念从前?我不过街头巷尾寻常老朽,毫无建树,何敢言爱?少年意气尽做逐月之风,即便有非卿不可的钟情,也不会挂在嘴上喋喋不休了。”
      “能相敬如宾已是极好。”
      韦氏从不接招,坐姿神态仍是那般雅正,“都是我们韦家牵累郎君,不然今日何须困坐愁城,担忧女儿出路,自有大把好儿郎可挑拣。”

      牵累牵累!
      来来回回总是这句。
      杜有邻没意思起来,收起满腔痴情,捋着胡子琢磨片刻。
      “谁家岳丈耐烦挑拣女婿?若儿知道友爱手足就好,当真有出息,提拔阿衡与姐夫,也是替她招揽帮手。”
      这个话题韦氏几次三番拖延,至今日终究拖不过去,遂黯然点头。
      “锥在囊中不得不出。唉,要不是大伯上门,我都没察觉若儿有本事。”

      好不容易等到她松口,杜有邻大喜过望,立时起身整衣作揖。
      “今日王郎官摆酒,我去走一趟。家里就都辛苦娘子了。”
      韦氏忍不住问。
      “倘若,没选上呢?”
      杜有邻眉头一皱,痛下决心般一口饮尽蜜露,恨声道,“神天菩萨在上,总得给我条活路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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