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青衣呀

6、兰叶春葳蕤，三

　　杜蘅得了杜有涯鼓励安慰，顿感天也亮了，心也开了，晨起坐在窗下揽镜自照，镜子好几年没磨，人影影绰绰，带着虚晃的重影，然少女总是美的，她细细描眉，用浅绛色涂了樱桃小口，戴两朵珠花，自谓人比花娇。

　　房妈妈走来笑道。
　　“奴婢真开了眼！原来不光茶馆里说书的先生会哄人，糙皮的汉子也有一张巧嘴。瞧着破衣烂衫没几两身家，走时竟拿了郎主两个大银锭。”
　　她言下之意杜蘅很不爱听。
　　“到底是亲兄弟。阿耶疼惜大伯父在外辛苦，贴补些也是常理。”

　　“元娘子听奴婢这句话罢。世上啊，只有铜钱是真的，其他通通是假的。奴婢在乡下，灾年饿肚子，亲嫂嫂夺了奴婢嘴里的乳饼喂她孩儿，四天才得那一块乳饼！她哪里管奴婢的死活了？”
　　房妈妈抄起角落的鸡毛掸子挥舞，闹得满屋子烟尘飞扬。
　　“十好几年没见，郎主知道他在外头什么营生？说是投军，当真吗？”

　　杜蘅哑口，半晌轻声呵斥。
　　“妈妈这话说的不对。大伯幼时顽劣，不及阿耶得了功名，娶了名门闺秀，然究竟是杜家长子，幼承庭训，想来门风犹在。”
　　房妈妈不以为然地撇嘴。
　　“门风？那是杜家有好亲戚遮掩。奴婢进城之前，家便在杜家祖田附近，灾荒年得过杜家周济。就连奴婢的阿耶病死了，还是七房老太太施恩埋葬的，奴婢可不是背着主家胡乱嚼蛆的糊涂人！”
　　房妈妈身世颇为坎坷凄凉，杜蘅早已熟知，便带着些不耐烦轻声劝阻。
　　“妈妈快别说了，提起来都是伤心事。”

　　然房妈妈还是坚持。
　　“杜陵有韦杜两个大姓，杜家略弱些，但比起奴婢这样芝麻绿豆的小民，就好比天上有日有月那样闪耀。杜家！杜家几时出过阿耶未满五十就分家的丑事呀？！郎主才一选出来做官，就娶了韦家女为妻，不都是爷娘给铺平的道路？他前途大好，乡里人尽皆知，都说杜家又要兴盛起来了，连大房、三房的儿郎也不及他，更是远远胜过你大伯。可是呢？他偏偏与爷娘怄气，生生把他阿娘气的犯了旧症，竟在大正月里就过世了，那时节好凄惨，哭丧的僧人都找不齐备，胡乱发送了事。哎哟哟，真是作孽呀！”
　　房妈妈满脸泪水，也不知是为杜有邻早逝的阿娘，抑或幼时乡间的太平岁月无忧年景。

　　“奴婢这些年冷眼瞧着，郎主谨言慎行，待人虽寡淡些，到底不张狂。你那个大伯父就未必，当年分家，定是他捣的鬼！”
　　房妈妈痛痛快快诉说，全没留意杜蘅面皮微颤，手指掐在镜框上许久未动。
　　“你胡说！”
　　杜蘅陡然怒道。
　　房妈妈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杜蘅。
　　素来温婉自抑的少女下巴高高抬起，神色自傲又冷漠。
　　“我阿耶怎会忤逆不孝？我大伯怎会趁机分家？分明是祖母病故后，祖父执意扶正妾侍，大伯与阿耶苦劝无果，方才相继离家的。妈妈今日为何非要戳我杜家的痛处？阿耶好不容易与大伯重逢，是我家的大喜事，妈妈当真服膺主家，就该为阿耶高兴！”

　　房妈妈争辩不过，揪住杜蘅的衣角不肯放手。
　　“哎呀，奴婢说了你不信，把你从奶娃娃一把屎一把尿带到这么大，奴婢难道会害你不成？”
　　杜蘅的火气也拱上来了。
　　“妈妈口口声声为我好，难道我爷娘会害我吗？”
　　一下就把房妈妈将住了，她瞪眼瞧着当心肝肉般疼爱的女郎满脸怨愤轻蔑，大为灰心，用大拇指抹眼角的泪，哑着嗓子慢慢道，“元娘子，昨日郎主还逼迫你打扮好了让人相看的，你忘了？”

　　杜蘅如当头挨了一棒，羞愤难当，半晌一字一顿地咬牙。
　　“妈妈前几日也苦心劝我，莫放过陈家富贵，做妾也算不得什么，今日便把脖子一缩，混推在我阿耶头上了？”
　　房妈妈呆了呆，立刻明白说了大大的错话。

　　杜蘅温厚宽让，缩头缩脑，可偏偏陈家的事闹出来，竟死命硬杠，无论如何不愿意屈身为妾，态度之强硬，恐怕心里已有了情投意合的小郎君！
　　房妈妈心里悔恨，早知如此，她高兴都来不及，怎舍得杜蘅去给人做妾？可她到底气不过一腔好心，被杜蘅当做驴肝肺，反巴心巴肝维护杜有邻，遂直起身子强与杜蘅争辩。
　　“说一千道一万，郎主就是偏心！真要拿女儿给人做妾，二娘生的那般好模样儿，便该拿她去呀！口齿又伶俐，性子又果断，寻常妇人谁是她的对手？！你这么个羔羊脾气，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就只敢在屋里与奴婢较劲，嫁去侯门公府，一年半载，连骨头都叫人吃尽了！”

　　杜蘅气得眼眶发红，极力忍耐着不肯再出恶声。
　　房妈妈又道，“你犯不上替郎主辩白，一厢情愿！奴婢便把话放在这儿，都说世人势利，其实做爷娘的对孩儿也一般势利。凭是什么父慈子孝的诗礼之家，于娘家有用的孩儿才得宠爱，没用的就只搁在一边，任她发霉！”
　　杜蘅戛然断了抽泣，冷笑道，“妈妈这话又错了，妈妈怎知我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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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氏族学。
　　子佩与杜若挤在一张鹅毛垫子上，子佩正姿跪坐，屏息静气临圣人的碑帖，杜若却是四脚八叉胡坐之姿，抱着膝盖望向窗外。
　　一株冠盖漫天的巨大梧桐树，雀儿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子佩写好一篇，小心翼翼揭下细纸放在旁边。
　　“昨日你走那么快干嘛，后头有个鬼追你呀？我哥又没来，你怕什么。”

　　杜若无语，子佩越来越没个章程了。
　　“杨四娘！你少找我的晦气。你跟我好，老带上你哥是何道理？阿洄已成婚了，尚的还是圣人最宠爱的咸宜公主。这屋里除了我，你们杨家、韦家、薛家，再算上裴家，都跟圣人沾亲带故。她们把话传出去，岂不是我有祸事上身？”
　　子佩掩嘴轻笑。
　　“那你求我，我便不说。”

　　“求什么求！”
　　杜若一把夺过毛笔，“瞧瞧你这笔烂字，鬼画符也比你强。”
　　子佩眨眨眼，“我写字就是不行，你跳舞也不行啊！”
　　“没出息！”
　　杜若飞快地替她涂了一张，看看不大满意，团了扔在地上，抽新纸另写。
　　“你怎么不学学你堂姐杨子衿？人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女，偏你不学无术，只在音律上下功夫。”

　　提起子矜，子佩便有些不称意，撅着嘴翻白眼。
　　“原来你觉得她好，那你找她去。人家眼高于顶，看不上这里，偏要在家温书。她怎么不束了头发考进士呀？与咱们扎堆便长吁短叹，谁委屈了她？便是则天皇后那时节，也没听过女子考学出仕，她想干嘛？”
　　杜若好笑，子衿身为四品官员独女，年逾十八尚未定亲，在长安城里也算出了名儿的闺秀。
　　她细瞧子佩今日打扮，乃是大团花纹镶边的翠绿翻领斜襟外袍，翻领几乎开到腰部，底下墨绿圆领内衬，胳膊上银红两色丝线绣出山鸟啄樱桃的图案。整个人纤腰紧束，收腕绑腿，一双雪亮笔直的长靴，利落明快，透着昂然的热情。

　　不由得夸奖她，“孺子可教矣。”
　　子佩得意地摇了摇脑袋。
　　“你教我别学你穿婉媚柔艳的衣裳，不妨干脆些，用朱红、翠绿正色，我回去琢磨了好几日也不明白，还是跟阿洄商量着，才做出这么一身儿。”
　　“人家新婚燕尔，你拿这种事去啰嗦，你那公主嫂子不赶你走么？”
　　子佩倨傲地翻了翻眼皮。
　　“咸宜有什么了不起？我没见过公主吗？我阿娘当年还是长公主呢！她？且等寿王当上储君，再来我面前摆威风罢。”

　　杜若听了默默不语。
　　更易储君的话，旁人说是谋逆大罪，子佩说，谁也不敢给她一分颜色。
　　盖因子佩的外祖母是中宗皇后韦氏，韦皇后可不是一般的皇后，曾效仿女皇想登基为帝，子佩的小姨安乐公主更是差一点被中宗立为‘皇太女’，是有唐一朝距离皇位最近的公主。
　　相比这两位，子佩的阿娘长宁公主就低调多了，提携了个平平无奇的纨绔驸马，最威风时也就是抢房子盖别苑，从来不干预朝局。
　　当年韦皇后等不得中宗寿终正寝，毒杀亲夫，这便给了有能者机会，如今的圣人李隆基那时年方弱冠，打着“诛诸韦以复社稷，立相王以安天下”的旗号发动兵变，一举绞杀韦后及安乐公主，直接把相王李旦送上皇位。
　　中宗一系就此泯然普通宗室，长宁也失去了尊贵无比的长公主身份。

　　至于杨洄所尚的咸宜公主，乃是惠妃武氏所出，惠妃虽然得宠，毕竟不是正宫皇后，论血脉，咸宜确实不及长宁公主尊贵。
　　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果还是中宗的子孙坐在皇位上，子佩自可以耀武扬威，但既然已经传递到圣人手里，别说子佩，恐怕就连长宁公主都不那么受待见。

　　子佩明白杜若不接话的原因，拍拍她的手。
　　“神仙打架的事情，你听听就罢。杜伯伯向来谨小慎微，我知道你的难处。反正你也见不着咸宜，往后阿洄若想寻你，自来学里找你。”
　　杜若气闷，这跟阿耶什么相干？杜家女是身份下贱还是怎么的，前日阿姐如此，今日她又如此，一个两个上门来啰嗦。

　　“到底是你夹缠不清，还是阿洄？他使君有妇，寻我作甚？越性说穿了，即便他有心纳妾，做得了主吗？你当真与我相交，就别搭七搭八的念叨。当初大家都小，讲过几句玩笑话，我与他都不放在心上，偏你嘴碎！杨子佩，我告诉你，我，杜若，绝不与人做妾！凭是什么天皇老子，亲王宰相，都不可能！”

　　“诶，你别急啊！”
　　见她动了真气，子佩大感理亏，靠拢过来嘟囔。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还舍不得你做小呢，我是巴不得你嫁了阿洄，咱们姑嫂还在一处。咸宜那个人，你是没见过她，盛气凌人，嘴上客气，背地里刻薄。可讨厌了！要是你就好了。”
　　“凭什么？”
　　杜若气呼呼地大声顶了一句，好几个女郎闻声看过来。
　　“你也知道盛气凌人惹人讨厌啊？你以为你不是？还是只能你高高在上俯视别人，别人就不能高出你一头去？”

　　子佩挠挠头，低声承认。
　　“那，那自然是我比人家高最舒服了。”
　　杜若气得跺脚。
　　“活该！她就该好好收拾收拾你，也当替我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