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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昆仑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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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昆仑雪
六月初,西陲边塞的天空碧蓝高远,褐红戈壁与碧绿草原交织,而天地交界处,却有银白的山脉横曳而过,千峰万仞绵延千里,如同锋利的刀,将这明艳的盛夏景致硬生生割成两半。
此时,半山腰的一处山坳间,寒风呼啸而过,卷起一片雪雾,而背风处的一间木屋中却燃着熊熊炉火,一派的温暖如春。一位身着青衫的少年翘着脚斜靠在窗框上,眼望窗外,笑嘻嘻地摇摇头,说道:“这昆仑山真有意思!草原上是夏天,山脚下是秋天,山上是冬天,这屋里又是春天,我来了几天,一年四季都过了一遍。”
少年对面坐着几名猎户模样的男人,其中一位中年人听到这话,诧异地抬起头:“几天?……云兄弟,你竟然只用几天,就登上了这里?”
“三天还是四天,记不得了。”那少年随口答着,几步下了地,走到火炉前,提起一只红泥小酒壶,微微倾侧,清冽的酒浆直落入杯中,热气相熏,散出醉人的酒香。他这几下动作又快又轻,不带丝毫声息,如同一只夜行的猫。
中年男人看着他,隔了一会,才叹道:“我足足用了一个月,才勉强来到这寂玄道上,你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的本事。”
少年笑笑,仰脖喝干了杯中酒:“也不知这峰顶是否真有神仙?半山腰就冷成这样,峰顶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就算真有剑仙,怕也是冰雕的,一到山下就化成水了。”
众人一阵哄笑,更有人随声拍手附和:“是极是极!”
“没准神仙也对我们这些凡人羡慕得紧呐。”
“还是别想着修仙入道啦,修成一大陀冰块,可是大大的不妙。”
这一群人皆是中原武林的好手,雄心勃勃来到西域,本想到昆仑山峰顶的剑派拜师修仙,结果一个个都败在入门的试炼之下,只好暂住此地,待功夫有进益之后,再次闯关。此时听着这少年挖苦那山上的剑仙,不禁心情舒畅,只觉得这少年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善解人意,大大的替自己抒发了一番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的心思。
正说着,一名少女用托盘托了几大碗奶茶进来,听到众人调笑,不禁皱了皱眉头。她一家是这附近真正的猎户,顺道为前来拜师的人们提供简单的食宿。当地人自来将这山视为神山,更将峰顶上修仙的剑侠们尊为仙人,哪里忍得下这话?于是那少女将奶茶重重往桌案上一放,秀眉轩起:“看不起这地方,就通通给我滚下去!还来干什么?”
少年立刻笑着陪罪:“好,我们不说了,姑娘你不要生气。”寻常人说过这句也就罢了,偏生这少年言语轻薄,口没遮拦,又接了半句,“虽然你生气的样子也挺美的,不过总生气,以后谁还敢要?”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几名粗豪汉子扯着嗓门喊道:“我看这小兄弟倒能配得上你,不如你就跟了他吧。”
那少女立刻红赤了一张脸,神色间二分薄怒,倒有八分羞涩,偷眼去瞧那少年,只见他至多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是长身玉立,生得极是俊朗,双眼明亮灵动得如同寒星一般,一颗心不由得砰砰跳起来。西域人向来性格豪爽,她倒也不扭捏,指着那少年骂道:“他、他算得上什么东西?年纪这么小,连神山也没上去过!”
少年冲她眨眨眼:“我是人,自然不是东西。”一边说着,一边举起热气腾腾地奶茶喝了一口,赞道:“好喝!”
那少女见他喝得香甜,终于还是拉不下脸来,忍不住问道:“你真觉得好喝?好多外地人都喝不惯。”
“当然是真的好喝。”少年一口气灌下一大海碗,抹了抹嘴,又从怀中摸出一串铜板,连着自己身边的水囊一起推到那少女面前,“你再帮我灌些,我带着路上喝。”
那少女接过他的水囊,却把钱又推了回去:“不用那么多钱。”说着便起身去了外间,等再回来时,那水囊当中已经装了满满一袋奶茶。
少年侧头看了看窗外,见风雪渐小,便站起身整了整行装,冲屋内几人一拱手,“多谢各位,唠扰了这么久,也该告辞了。”伸手指了指方才放在火炉上的红泥小酒壶,“这酒便留给各位大哥吧,等与各位成了同门之后,再一起喝酒。”
“呵,瞧这话说的,口气还真大!”
“我看你这小兄弟资质不同寻常,或许能攀上仙缘,也未必可知。”
少年听了众人议论,只是笑笑,也不答言,干脆利落地拉开门,走了出去。那少女呆呆地看着木板门自他身后合上,忽然霍地站起身来,追了出去。少年方行得几步,忽闻背后有人唤他,回身一望,只见那少女跟在他身后,跑得气喘吁吁,不禁奇道:“还有什么事?”
“你——”那少女顿了一顿,待呼吸渐匀,才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歪着头冲她一笑,“我姓云,叫云天青。”
“云、天、青……”少女低声念了一遍,之后仰起头来,“这寂玄道很危险,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云天青挥了挥手,示意她放心,之后便大踏步的远去了,而凛冽的寒风却将那少女清脆的嗓音送到他耳畔:“我叫西琳!以后你要成了剑仙……记得下山来找我玩!”
* * *
绕过一座雪峰,面前现出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水面结了厚厚的冰,在灰白的天光映照下,泛着微微的幽蓝色,两岸夹道的全是高大雪杉,枝干上凝着冰霜,一眼望去,玉树琼华,甚是晶莹可爱。
云天青自幼在温润的江南小村中长大,离家后虽四处漂泊,但还是头一遭来到这西域苦寒之地,不由感到很是新鲜,于是放慢了脚步,也不着急上山,反而顺着冰河一路走了下去。四周寂静无声,他的脚偶然踏在枯枝之上,发出的声响晃动树梢,沾在树上的霜雪被震了下来,如一袭白色轻纱般飘飘然坠落。他忍不住玩心大起,向树林深处走去,一边拍手一边大喊,直把周围树木上满挂的白雪全震落下来,连自己的头发睫毛上都沾了雪粒,这才罢休。
回头一看,那冰河已经远远的瞧不见了,前面林海茫茫,云天青怕迷失了方向,便又按原路返回。刚走了几步,只见前面一群雪团似的事物缓缓移动,颜色与雪地别无二致,云天青虽然目力极好,却也凝神瞧了半天,方看到几双碧幽幽的狼眼,心底一惊,屏住了呼吸,下意识伸手按住腰间的剑。
他这几日上山,遇到的多半是幻化出的树精草怪,随手祭出个江湖上学来的五灵法术,一道裂雷劈下,也就烟消云散了,偶有拦路的盗贼,也全然不是他的对手,今日还是头次与野兽正面对敌。想到自己上山前,镇中的老人曾叮嘱过,昆仑山上雪狼最为凶猛,而且最喜成群结队攻击猎物,不由得心跳加剧,手心渗出一层冷汗,分不出究竟是紧张,亦或是兴奋。
几团荧荧绿光缓缓向前移动,靠得近了,云天青才看清,领头的是只母狼,身后跟着四只小狼崽,最小的那只只有巴掌大小,毛绒绒一团,乍一看倒更像只兔子。那母狼一条后腿有些跛着,银白皮毛之间渗出几丝血迹。瞧见这番情景,他暗自呼了口气,握着剑柄的手也松了松。
那母狼在他几步之遥外停了下来,碧森森的眼睛望着他,目光中非但毫无杀意,反而带着三分乞怜,可云天青终不敢大意,只回瞪过去,一人一兽就这样对峙了好一会,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母狼微微侧身弓背,护住身后的小狼崽,却没有再多的动作。
即便是最凶猛的野兽,被拔掉獠牙又落了单之后,又能如何?云天青想到此,微微呼了口气,大着胆子向前走去,最终将手轻轻抚上母狼的后背,自言自语般说道:“放心,我不会伤你。”
雪狼像是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低鸣一声,着地卧了下来。云天青拉过它一条后腿,仔细检视它的伤口,这才发现它并不止腿上一处伤,胸腹、后背都是刀伤,显然是被人所为,于是摸出随身带的金创药涂在它各处创口上,又撕下几片衣襟将它的伤裹住,等全部收拾停当之后,这才起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从肩上的包袱里取出一块干粮,转身放在地上,这才又向山上行去。直到走得很远了,仿佛仍能感觉那雪狼的目光灼灼,望着自己。
他经过此事,心情不免有些悒悒,也无心再观赏沿路风光,于是快步向峰顶攀去。几个时辰过后,天色将暗时,他终于又绕过一面平整如境又陡峭无比的大山壁,极目望去,天尽头两座险峰对峙,当中露出一线蓝天,一柄硕大无朋的石剑斜插于峡口之间,山峰后隐隐现出一角琉璃飞檐,想来那多半便是那什么修仙门派的山门了。
云天青随便靠着一块石头坐了,取出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的面饼,就着与雪水无异的奶茶大嚼起来,他常年在外游历,早风餐露宿惯了,再硬冷的食物也吃得下,正嚼得津津有味时,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蹭上了他的脚,低头一看,发觉又是先前那一窝落单的雪狼。
云天青叹了口气:“你们还不走?总在外面游逛,终究要被猎人捉了去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手心里倒了些奶茶,将手凑到那几匹小狼崽面前,见那几头小兽凑过去舔得香甜,忍不住又笑了笑。
雾霭渐渐散去,云影稀薄,西斜的日光穿透云层洒在雪峰上,照出一片暖融融的淡黄光芒,四周一片寂静祥和,正待这时,受伤的母狼冷不防低伏了身躯,低沉吼叫一声。云天青听得它吼声中饱含了威胁之意,一愣之下,还未及反应,那母狼已如箭一般地向前蹿起,刚跃至半空,不远处的丛林中忽然飞出一弧刀光,将那母狼劈作两半。
这几下兔起鹘落,眨眼之间,母狼的尸体已然掉落在那少年的脚边。鲜血四溅中,那柄飞刀余势未消,哧地一声轻响斜插入土,刀柄犹在微微晃动。树上的积雪受不住这一阵震动,扑簌簌地全落了下来,迷蒙的雪雾当中,一个浅淡的人影从树后飘然跃出,将长刀自土中干脆利落地拔起,之后提着刀,又往丛林深处走去。
随着细雪慢慢沉落在地上,那背影渐渐变得清晰,只见那人身形瘦削,穿了一身宽大的道袍,只是浑身上下被血浸满了,几乎看不出衣服本来的颜色。云天青见此情景,惊道:“喂,你——”
刚说了一个字,那人影晃了两晃,猝不及防的向后一头栽倒,全身的力气都像是在一瞬间被抽干了一般。云天青眼疾手快地抢上几步,扶住那人肩膀,然而刚一靠近,一阵浓烈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他这时才恍然大悟,先前那母狼会主动袭击此人,想必也是因为嗅到这气息的缘故。
狼为了觅食而袭击他人,人为了自保而斩杀恶狼,仅仅都是为了生存,本无是非对错,可云天青想到自己刚刚救了那狼,不到半日便又见它被斩于刀下,不免还是一阵怅然。
他一阵横拖硬拽,好不容易才将那人安置在一株雪松下,想不到他看起来没几两肉,身量也没自己高,却沉得很。淡淡地斜阳照在他脸上,只见那面颊上染了大片干涸的血迹,而额头却很是光洁,双眉间一点朱砂痣,泼墨似的长发散落在雪地上,泛着荧荧光泽。云天青顺手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往那人脸上擦去,血污混着雪水流淌下来,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眉目间虽然稚气犹存,却隐隐透着出尘之意。
云天青忆起他之前掷刀劈狼,出手狠辣,身形更是快如疾风,与他谪仙般的容貌殊不相衬,心底不由得隐隐感到一阵寒意,呆了一呆,忽然觉得扶着那人双肩的手一阵粘腻温热,抬起来一望,果然是满目的殷红,正待掀开他的衣襟检视伤口,那道袍却被血粘住了,稍微一扯,昏迷中的少年便微微一抽搐,显然是痛得厉害。
云天青自小行走江湖,深知这世间是非众多,面前这少年来头不明,在他身边多呆一刻,恐怕也要沾上麻烦,日后若自己也被人横七竖八的划上一身伤痕,岂不是一点也不好玩了?于是当即立断,从怀中摸出应急治伤的丸药,掰开他的嘴填了一枚进去,又在他手中塞了一瓶金创药,站起身刚要走,却见那少年皱了皱眉头,青白的嘴唇蠕动着,不知说了句什么,云天青凑过身去,模模糊糊的也听不太清楚。最后终于听到他几不可闻地念了一声:“娘……”一粒水珠从他眼角渗出来,寒冷的山风吹过,转眼凝结成冰。
云天青一愣,忽听得背后一阵细小的哀鸣,回头一望,见那四头雪白的小狼崽正围着母亲的尸身打转,又是一阵大大的不忍,心想今天究竟是什么黄道吉日,几个烂摊子全堆到自己面前,罢罢罢,老子认栽了还不成?当下再也顾不得思前想后,拎起毛绒雪白的四团,往那少年的怀中一揣,那少年在昏迷中觉出胸前一片暖洋洋的,下意识便伸臂抱紧了那四头小狼崽。云天青瞧着,伸手扯了扯他乌黑的头发,也不管他是否能听到,只恶狠狠地道:“都抱紧了,听到没有?要是少了一只,等你醒过来,老子揍你屁股!”
说罢,便俯下身来,将那少年像扛麻袋一般往背上一背,一步步向上攀去。
* * *
这段路并不长,按照云天青以往的脚力,最多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可他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虽然有武功打底,仍是人小力单,背上负了一人之后,只觉得每步路都迈得甚是吃力,没过一会,身上已渗出了汗,冷风一吹,冰冷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不舒服至极。他几次想将背上那死猪般的少年摔下不管,可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上西天,已经打定主意要救人了,半途而废算得什么英雄好汉?于是咬咬牙,竟然就这么一路撑了下来。
待攀上峰顶,面前骤然开朗,脚下琼枝玉华,远处雪峰连绵,天际一抹残霞,四周云烟缈缈,恍若身处仙境一般。抬眼便瞧见那石剑,在沉沉的暮色下只剩一个巨大的黑色剪影,仿佛亘古时便自天庭坠落,贮立在山顶的方正石台上,静观这万物苍生,转眼万年。一条宽阔的石阶自石台后转出,与高大的山门遥遥相连,云天青极目望去,只见那白玉山门的横匾上书几个大字:昆仑琼华派。
来到此地,云天青方觉连日来辛苦劳累,毕竟不虚此行,正要一脚踏上那石台,冷不防两柄精光闪烁的长剑拦在自己身前,倒抽一口冷气,定睛看时,发觉一左一右不知何时多了两名白衣道士,束发高冠,神情冷漠威严,一人脸绷得直如棺材板,另一人紫膛面色,与那冻茄子倒有八分相似。
云天青被那两人瞧得心底发毛,笑了笑道:“两位道长,有话好说。”
那二人并不理会,只是问道:“你是何人?来我琼华门下所为何事?”这两人不仅神情相同,就连说话也是整齐如一。
云天青见他二人问得严肃,便也收起笑容,行了一礼:“在下听说这昆仑山上有修仙的门派,便想前来拜师。”
棺材板道人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年纪尚小,身量犹未长足,却装着大人的口吻说话,不禁面露讥笑:“哪里来的小娃娃,快回家去罢,休要在此捣乱。”
他话语中轻视之意甚是明显,而云天青却也不恼,指了指身后的群山雾海:“年纪小又如何?我前来拜师,全凭自己双脚登上峰顶,有哪一点不合规矩?”
那冻茄子道人听了这话,面色微露讶异,冲那棺材板道:“师兄,这孩子果然有点邪门。”
棺材板略一点头,说道:“你能顺利通过山下的太一仙径,想必倒也有些本事。只是我派事务繁多,掌门也无暇顾及这些琐事,你先过我二人这一关再说罢!”说罢,也不待云天青答言,便是一剑刺来,风声飒然,剑气直逼他眉心。
云天青足尖一点,轻飘飘落在几尺之外,喊道:“等一等!”
棺材板贮足冷笑:“知道怕了,便下山去吧。”
云天青摇头:“我怕什么?二位道长要过招,我自然奉陪。只是——”说着伸手向自己背上一指,“你们这位同门受了重伤,恐怕要尽快医治才是。”
冻茄子瞥了他背上的少年一眼,漠然道:“此人并非本门弟子。”
云天青讶然道:“你瞧清楚些,这家伙和你们一样都是牛鼻子道士——”他口没遮拦,刚说得一半,棺材板已是面色一沉,斥道:
“你不三不四的说些什么!”
云天青却不以为意,又是嘿嘿一笑:“即便不是同门,人命关天,也应当相助吧?”
棺材板摇了摇头:“不是本派弟子,便不能随意入内,想入门,便先划下道来。”
云天青心想这两人果然蠢得不可理喻,背上这小道士如今只剩下一口气,等一场比试过后,多半就已成了小鬼,再回天乏术。心里不由得又有些后悔,先前倒应该先将他送回半山腰的驿站,那地方路途虽远,又缺医少药,但总好过在这里啰啰唆唆,缠杂不清,况且那个叫西琳的小姑娘,再怎么说也比这两个牛鼻子老道士好看得多。
他一边想着,一边向后退了几步,上下打量四处的地形,正打算伺机溜进去再说,忽听耳畔轻轻一声冷哼,一个声音慢悠悠地响起:“两个老道士合力欺负一个小孩,琼华派当真是好得很呐!”那语声虽然虚弱低沉,然而却像半夜里清冷的月光,听得人心中一凛。
云天青一呆,向背后望去,顿时展开笑容:“你没死?”
这话问得奇傻无比,那少年皱了皱眉,道:“哪这么容易就死。”稍微顿了一顿,又低声续了一句,“……多谢你。”
云天青笑容更加灿烂:“既然醒了,就给我滚下来吧!”说着,便将身子一侧,那少年从他背上滑了下来,怀中四只雪白的小狼崽也滚落在地,睁开惺忪睡眼,一齐偎到云天青身边。不料那少年双脚方一着地,便又向下歪倒,云天青急忙伸手捞住他掖下,将他半架起来:“好没出息!水里泡上三天的烂面条也比你硬朗些!”
冻茄子与棺材板听了那少年一句讥讽,皆是恼羞成怒,欲待将这两个臭小子好好教训一通,然而瞧这二人比自己足足矮了一头,身形瘦削,其中一个又受了重伤,终于还是拉不下脸来,只觉得面皮一阵火辣辣的。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闻背后一个声音远远传来:“玄泰,玄否,何人在山门前喧哗?”
这声音并不大,口气也甚是平和,却沉稳地随风送来,清晰的仿佛响彻耳边,云天青环顾四周,一时却瞧不见说话的人,不免吃了一惊:“厉害的人要来了。”
那道袍少年嘴角一撇:“这就怕了?”
云天青哈哈一笑:“谁怕他,大不了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便是。”
那少年不屑地道:“说我没出息……你也好不了多少。”他伤势很是沉重,只说了两句话,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说话间,一个人影已缓步自白玉石阶上走了下来,此时天色已全暗,群星微明,只模模糊糊照出他一个轮廓来,冻茄子与棺材板见了他,同时侧身行礼:“大师兄!”
那人微微点头,抱着双臂往石剑旁一站,自有一副波澜不惊的气度风采。一阵夜风吹过,拂起他青蓝的道袍衣角。果然来的是一个比一个神气,这人高高瘦瘦的倒像颗大菠菜,云天青想到此,忍不住嘿地笑出声来。那人却哪知他究竟在想什么?只平静地问道:“发生何事?”
冻茄子玄否答道:“并无大事,只不过有两个小鬼在山门前滋事,我这就将他二人撵下山去——”刚说得一半,却被云天青打断:
“你这老杂毛胡说什么?我堂堂正正上山来拜师,分明是你百般阻挠。”
那位大师兄瞥了云天青一眼,转头望向棺材板玄泰:“他所说属实?”
话至此,玄泰也不好再抵赖,只得点点头,低声道:“大师兄,这孩子年纪幼小,想必修为也有限得紧,我与玄否师弟才出手,只想让他知难而退,并无他意。”
那大师兄依旧淡淡地道:“年纪长幼,与修为资质有什么干系?既然能上得峰顶,便可参与试炼,至于是否能够入门,全由掌门师叔裁决,何需你二人越俎代庖。”
一席话说得二人垂下头来,云天青却听得心情甚是舒爽,忍不住拍手道:“你这颗菠菜……厄,你这人说话倒挺有意思,不像那两个榆木脑袋。”
那大师兄冲他微微一笑:“方才一句一个牛鼻子老杂毛,倒说得挺欢。现在却又不骂了?”一边向云天青走近了几步,一边又续道:“既然有意入我琼华门下,那么规矩礼仪还是要守的,待日后见了掌门,可不能造次。”
此时月华初升,淡白的浅光照上他的脸,只见那面孔棱角分明,双眉斜飞入鬓,瞧上去也不过是刚行过冠礼的年纪,却不知为何,竟然被比他年长许多的玄泰和玄否称为大师兄。云天青正在诧异间,却听到靠在自己身边的少年极低地“啊”了一声,口气间仿佛也很是惊奇。
那位大师兄耳力甚好,立即转眼向那少年看去,神色一凝,伸指搭上他手腕,过了片刻,皱眉道:“怎么伤得这样?快先随我进门吧。”
少年却是不答,一手搭上云天青的肩,借力勉强站直身躯,仰起头反问道:“……你……是不是玄震师兄?”
那人轻咦一声:“正是。你怎知我的道号?”
那少年微微吸了口气,低声道:“东海九霄山的故人,师兄是否还记得?”
玄震上下仔细打量那少年,几年匆匆而过,昔年的经历如今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影子,眼前之人也早由幼童长成了少年,可毕竟记忆犹在,几番推敲思量之下,只觉得越看越像,不由脱口而出:“是蓬莱派的苍师弟?”见那少年微微点头,面上的表情渐渐由疑惑变成了惊喜,“你怎么一声不响的就来了琼华?明决道长如今可好?十年前一别后,师父还时常念及你们。”
少年听着玄震的话,手死死捏住云天青的肩,云天青痛得“咝”地一声:“喂!老子的肩膀可不是石头!”那少年却恍若未闻,只垂下了眼睫,一字一顿地说道:“玄震师兄,‘蓬莱派’三个字,不必再提了。”
玄震一闻之下,顿时惊疑不定:“你这话怎讲?”
而那少年看上去却甚是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一个月前,蓬莱派被灭,从今往后世上便再没这个门派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烦请师兄将这封书函呈给太清道长。其中曲折原由,一看便知。”
玄震伸手接过,只见在月华之下,那信函的折痕处已经有些破损,几团暗褐的血迹凝在淡黄的纸上,恍若一段永远无法擦拭殆尽的惨淡过往。忆及十年之前,九霄山上众多修道门派云集,谈经论道,切磋武艺,何等的热闹惬意。那时玄震年纪尚幼,在人群中仰头望去,见蓬莱派的明决道长立于高台主位之上,风资如神飘然若仙,如今昔日的盛况全如梦境一般散去,心中不免一阵酸涩,伸手抚了抚那少年的头,温言道:“……你放心,我这就去见掌门,让玄泰师弟先带你们两个去休息如何?”
那少年将事情交代完毕,终于松了口气,从东海到昆仑,关山万里,他一路咬牙支撑着过来,全凭心中一念不熄,此时再无牵挂,只觉得浑身上下的伤口无一不痛,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又是一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