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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人逢(一) ...

  •   永泰十八年

      临川郡公府内妙清池里的白莲已然开了,邑丘自池上的九曲桥匆匆而过,赶至槐树下方气息不匀道:“郡公爷,下月风露宴的帖子到了。”

      虽是夏初,槐花已盛。花团锦簇地自枝头绿叶间坠下,花意葱茏间,那人正描着白莲叶脉的最后一笔,闻言笔力不歇,将那圆润可爱的荷叶画成了,这才搁笔,接了帖子。

      祁轩将帖子上的各路名号匆匆扫了一眼,抬目便见邑丘在一旁探头探脑,却又不敢真近前来一窥究竟,便将帖子往他怀里一抛,笑道:“这风露宴请的是我,你反倒比还我上心了起来。”

      邑丘稳稳地接了帖子,边看边道:“合京都谁人不知这风露宴三年前便由皇后在宫中迎风阁主持,请了多少公子闺女,虽成就了好几桩佳话般的姻缘,可设计之初却是为郡公爷相看一位夫人。三年已过,您仍旧孤身一人,徒教旁人打的火热。那我还不得看看今年皇后又新挑了什么姑娘过您的眼呢。”

      祁轩卷着画,茶白长袍竟衬得一双剑眉也分外儒雅:“既是成了这许多佳话,便是皇后替我积的福分,正巧抵消着杀孽。辛劳的是天家,时辰一到我便照着话本走个过场,岂非美差?”

      “您说的轻巧,每回陪您上迎风阁,小人的眼睛都不晓得搁在何处,生怕一个瞧错了便损了郡公府的威仪……推杯换盏间,说不准何处便暗通款曲,秋波相赠,小的面皮实在不够用……”邑丘有一搭没一搭地絮语,忽的咧嘴一笑:“除了今年方及笄的贵女,竟还有湖阳郡主。宫中不曾有合适的金枝玉叶,今上便将淮阳王的宝贝孙女拐来了么?”

      祁轩拢袖坐在椅中,任他嘴碎接着胡言:“淮阳王三朝元老杨源,本朝三位异姓王之一。只可惜四年前独子早夭,只剩了一女一子。今上怜惜便下旨封了湖阳郡主和世孙,如此这般的幼失恃怙,真是一等一的好拿捏。照我说啊,您免不了同这位郡主撮合在一处。”

      邑丘将名册看过,见正主已靠在椅背闭目养神,本是端方英武之相,却又有丝丝合扣的儒风,一门骁勇之将而今闲散于花下,只听着淡淡湖风。邑丘不由念及过往,伤怀万分:“公爷便就由着今上将您推来搡去的,既是婚嫁之事,便是有今上压着,您也可顺着自己的心意,到底也好过些。”

      祁轩抬目一笑,道:“又信口胡沁了。今上不曾亏待我,这临川郡公是实在的好处,半分假也未掺进去。再说,便是今上夺了我的封地,只留郡公虚衔,也是本公求仁得仁,你又替我叫的什么冤屈。至于我的心意……都这么些年了,也没生出旁的心思来……能拖便拖着,待拖不过去……横竖你再多侍奉一位夫人罢了。”

      邑丘听了,眼神愈发黯淡:“若非公爷,允州旧部怕是……可信武侯不肯领情,恨您不争,今上又猜忌万分,谁又知您的苦……”说着眼中便落了泪出来。祁轩失笑道:“这都过了二十岁了,怎还随意便哭起来,仔细讨不着娘子。”邑丘正在伤心之处,此时又笑了一声,将悲戚之意散了几分,面中带泪,没好声气地开口:“您还打趣我,您不也讨不着娘子么。”祁轩却笑:“故不教你学我这孤家寡人。”

      话音才落,邑丘便前一黑,伸手一拽,一张帕子便在掌心,心知是祁轩抛来的,便小心地拭泪,再抬首,便见祁轩望着妙清池出神,一池白莲,荣荣夏景,他正值盛年,双目依然炯炯有神,只是其中那不加遮掩的晦涩萧索,教他方擦干的眼睛又濡湿起来。

      *
      迎风阁在宫中西南角,高阁又逢新夏,暑气一凉便化为清露挂在阁楼檐角之上,也是一番趣意,故而文后将这为祁轩量身裁定的宴饮设在此处。

      虽为量身裁定,却也不好做的过于露骨,除祁轩之外,也请了几位世家公子,朝臣新秀,算起来,祁轩竟年长他们十余岁,坐在一处,两厢竟都有些拘束。还是一位双十公子上前见礼,尊了一声:“郡公爷。”祁轩乍看之下只觉面生,那公子却也体谅,又道:“在下庄毅,庄孟桐。家父庄燕。”祁轩一愣,方还礼道:“原来是礼部庄侍郎之子,今年的探花郎,本公深居简出,竟不识这年少的英雄,失礼失礼。”

      庄毅早便听闻临川郡公惯于幽闭不出,以为其人心性古怪,见他如此客气,反在意料之外,忙道:“公爷客气,毅哪里是英雄,不过今上抬举罢了,不比公爷文武兼修。本无颜前来叨扰,只是毅自小便醉心于荷花,爱极了坊间流传的《枯荷鹡鴒图》,不知公爷对此图有何高见?”

      祁轩挑着眉同他闲话,那幅《枯荷鹡鴒图》本是他的大作,流传于坊间用的乃是化名,就如此被一个后生拎到跟前同他讨教却也新鲜。左右也是等着,他便装模作样地同庄毅清谈,隔间里一串轻响,似是环佩相击的叮咚之声。他与庄毅换了一个眼色,便归位理了理形容,果然下一刻便有内饰唱喏:“皇后娘娘,湖阳郡主到——”

      一众衣香鬓影紧跟着入内,屋内男宾拜下见礼,而祁轩有加封在身,故不必对湖阳见礼,便立身等其他人拜过。文后亲切地携着那鹅黄隆装的女子,笑道:“那便是临川郡公。”湖阳也不曾看他,垂首对文后道:“公爷是本朝功臣,湖阳欲先奉茶一杯,以作见礼。”

      祁轩与她本是同级,湖阳大可不必如此客气。他垂目,邑丘一旁不住地给他丢眼色,便记起了邑丘曾言的“撮合”之语,不由失笑。他大了湖阳许多,况湖阳那一番话并非有意抬举,守疆十余载,又亲手交了兵权,外朝内廷皆有功勋,当得起湖阳一盏茶,故而作势推托几句,便应了下来。

      湖阳执一盏清茶,胭脂红的外衫上,一枝枝山茶暗纹,随她的步子明灭。她在他身前盈盈拜下,仰首时,本该高举的茶盏陡然一顿,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惊异。祁轩亦是一头雾水,此刻方细看她的面容,并无什么熟悉之感,眼光最后停在她一双弯眉杏眼上,眉心霎时便如被银针狠狠扎了一下般一痛,脑海里便有往事翻涌而来。

      “郡主貌若天仙,竟教临川公也失态了。”有个大胆的调笑起来,祁轩这才回神,四周私语已起,只怕不消多时便有话流入坊间,还未开口解围,湖阳便道:“郡公容貌英武,湖阳摄于郡公威仪,一时失态,还请郡公见谅。”说着,便重新高举茶盏。

      祁轩回道:“郡主言重。”便饮了茶,并未多言。余下人也不好再起哄,便各自落座,宴席即刻便摆了上来。祁轩已来了第三遭了,其中关节看得通透,年岁大了也不及年少的玩心重,便举着酒樽看着场中投壶、猜谜接连不断,热闹非凡。还有一人亦作壁上观,便是湖阳了,却不似他漫不经心,她人不在场中,眼光却流连在那处,一副京外之女欲和不得的模样。

      邑丘的嬉笑在耳边接踵而至:“公爷方才还未看够么?”祁轩轻飘飘睨他一眼,他也不怕:“难得见公爷痴心,可是那李家大小姐也看您许久了么。”

      祁轩本斜靠着椅背,闻言附在他耳边道:“你竟还未认出她来?”邑丘满脸笑意一僵,方要再问,便听得有人言道:“听闻临川公行军多年,不知可否请君一试这小小的投壶?”
      还真就是那李家大小姐李秀。

      祁轩起身,含笑问道:“想要本公如何试啊?”李秀见他似乎有些兴致,便大起胆子取了两支箭来:“临川公可能连中?”便有人笑道:“李大小姐这是要为难临川公啊。”李秀道:“临川公射箭素有百发百中之名,如今不过投壶罢了,又能奈公爷何?”

      那人正欲再言,忽地箭光一闪,祁轩手中的两支箭,已分别正中壶的两耳,竟是连中贯耳,登时满堂喝彩,李秀更是目光灼灼地望着祁轩,丝毫不加掩饰。喧闹之中,上座的文后忽然唤了声“湖阳”,道:“别光坐着,你也来试试这投壶。”

      湖阳也不推拒,近前并立于祁轩身侧,自取了两支箭,挽袖掷了两次。两支箭一前一后,也分别钻入壶的两耳中,且因祁轩的箭尚未取出,便被后来者斜斜地压着。

      这一番行云流水、技惊四座,却是鸦雀无声。

      祁轩垂眸暗笑,庄毅不由赞叹:“郡主好身手!”李秀见状也要一试,庄毅拦了拦,只道:“两耳已满,何需再试。”

      意思是再投也挤不开那四支箭了。

      祁轩和湖阳只当不曾听见。邑丘隔的老远都为庄毅这撮合的本事拍案叫绝。

      风露宴办到第三年,终于盼得祁轩有些老树开花的苗头,便被文后领着众人灌了不少酒。他却也转了性子,来者不拒,敞开了喝。除文后外,女宾先行散去,几个后生喝出了百样醉态,他只斜靠着,双颊通红,目光迷离,却未有半分失仪。

      文后张罗着各府小厮将人送回时,祁轩端正拜别,走出迎风阁时,甚至不用邑丘扶一扶。弄的邑丘觉得来此一趟,没甚趣味,但他看得出来,祁轩很高兴。

      祁轩有个“儒将”的名头。他不杀战俘不屠城,可劝降绝不强攻。有人埋汰他心慈手软没有武将作风,有人却偏又喜欢他这一副英挺皮相下的菩萨心肠。

      自三年前自交兵符后,祁轩更惯于含笑待人,但他今夜的笑意掺着醉意,是从心里透出来的。
      出了宫门外,登入车内,邑丘才将一个蜡丸拿出递给祁轩——这是投壶时,前来添茶的宫人递的,那时文后就在首座,如此冒险,想必朝中将有大事。

      祁轩看过后立时笑意全无,眼中迷离笑意聚起,似是一把利剑,要在车厢上捅一个窟窿。

      邑丘久未见他这般凌厉模样,不敢多问,候了半晌,忍不住道:“无论何事,至少不能停在宫门外,还是先回府中再做商议。”

      祁轩却扶额侧躺在车内软榻上,吩咐去澜居。

      澜居曾为首任淮阳王的故居,此番湖阳郡主入都城,今上便将澜居赐住。祁轩堂堂郡公这夜过三更,去澜居做什么?

      邑丘心中被一道惊雷碾过,勉强安定心神便规劝道,这漏夜前去实在不妥,郡公爷真要喜欢那小郡主,忍一忍,等半夜待天明再去拜访。

      祁轩枕着右臂阖目听完,道:“本公交了兵符,辞了上将军位,便使唤不动邑丘将军了。”

      他说这话时,咬字已有些不清,满车酒气,邑丘却不敢当醉话听,便让马夫将车赶去澜居。

      到了澜居,护卫虽有些迟疑,却也放任他们进去,似乎早料到他们定会前来拜访,只不过不曾想就在今夜。

      湖阳匆匆赶至前院,依旧是迎风阁内的装束,髻两侧的簪了步摇,长长的流苏在脑后错落有致的轻晃。而祁轩,在车内睡了一路,紫金外衫已系得松散,匆匆亮起的华灯照的他前胸的中衣一片雪白。他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邑丘伸手扶他,他却一把推开,推搡之间外衫散开,白玉腰带也落在地上,邑丘慌忙去捡。祁轩脚步未停,深一脚浅一脚的,就这么形容轻佻地立在湖阳面前。
      他玉冠束发,敞着外袍竟更添了一股风流之意,他问她:“可有十五了么?”

      湖阳轻声对答:“开春便已十六了。”

      祁轩又近前一步,二人相隔不过寸许。近卫见状便要上前,被湖阳抬手止住。祁轩又细细看了一遍她的容貌,果真除了一双眉眼外,其余稚嫩的轮廓已出落成了女儿家的娇美。

      湖阳借着月色,借着灯火看他眼中散落星星点点的笑意,听他温柔至极地道:“你长大了啊。”

      她心口一紧,只觉他身上的酒意霎时浓烈起来,教人透不过气,更不知如何答话。

      然则祁轩并不为难,言尽后便自顾回身,出门登车,打道回府。不请自来,不告而别,如此行径看得澜居内一众仆从仆从侍卫目瞪口呆。别说他们不曾见过,就连邑丘也没见过。

      良久,湖阳方道:“采桑,将行囊全部打散安置了吧。”

      采桑惊道:“殿下自淮阳入都城,不是权宜之计么?”

      远道也劝她:“殿下顺水推舟,奉旨而来,本为了脱离泥沼。可都城绝非清静之地,与殿下所愿岂非南辕北辙?”

      湖阳眉头紧蹙:“如今已走不脱了。”

      风露宴上,他二人皆装作素味平生,本以为走个过场,便可离都城、去封地,日后纵有交集,也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地暴露于世人眼前。但他突然夜探澜居,分明是要拉她入局。

      湖阳抬手,却发觉自己立于庭中,四周并无阑干,只得将颤抖的十指绞在一起,又叹一句:“我已走不脱了。”顿了顿又道:“让远道查探宫中出了何事。”

      他不过两个时辰便改了主意,朝中恐有大事发生。

      采桑应下后,忍不住问道:“那临川公究竟是何人,郡主初次入京,为何同他却向旧识。”

      湖阳望着沉沉夜色,咬牙道:“恩人。”
      六年未见,一相认便上门讨债的恩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故人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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