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云》垣晓斐

3、人间

　　夏日初至。彩薇离开了生她养她的荼弥山，在蕖水上凭筏而行。水面有风徐过，那么苍翠的竹子，此刻躺在脚下，像被行刑的囚犯，被绳子捆扎在一起，被她踩在脚下。

　　这样的速度未免有些慢了。她完全可以施法而行，但这慢悠悠的竹筏倒是别有一番情趣。两岸的山慢慢向后退去，脚下时有游鱼经过。她喜欢这样的漫不经心，喜欢这样的自由自在。一只蓝色的大蝴蝶从岸边的树林里飞出，经过彩薇，似是知道她并非凡人，经绕她身畔轻舞数圈方去。

　　而常骊看到的，就是这个奇妙的景象。

　　那时，常骊刚刚从林子里打了一只野兔。他想到河边再捕条鱼，还没有出林子，他看到一只硕大的蓝色蝴蝶泛着炫目的光泽，优雅地从他眼前划过，那曲线的另一头，是一个白衣女子。她站在一只碧绿的竹筏上面，衣带飘扬，那只蝴蝶围绕着她不肯离去，恰如天女飞临人间……

　　他静静地看着那蝴蝶飞舞，看着那竹筏流动，看那衣带飞扬，看那如玉的手每一次起落。

　　忘记了呼吸。

　　他想追上去，问她的名，可惜等他如梦初醒时，那筏已远去。

　　今生一定要找到这个女子，这个让蝴蝶为之起舞的美丽姑娘，他离开林子时，这个声音一直不肯离去，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终阳城。

　　初夏的终阳城是淡绯色的溪流。这是彩薇对终阳城的第一印象。

　　街道两侧树木殷殷，初成的树荫下是做各种生意的商贩摊位。小吃的香气、敞亮的吆喝，顺着阳光一直照进各位路人心里。街上有赶脚的商人，有牵马的旅人，连蕖水边的河滩上都有钓鱼的老者和嬉闹的孩童。

　　蕖水到这里的一段，唤作汝溪，算是平静的一片水面。彩薇刚刚就是从汝溪的那个渡口上岸的。

　　现在，她走在终阳城的街上，想着该如何做一个“人”。作为一个人，应该像狐一样，先有个窝吧？对了，人管那个叫房子。可是，这里似乎没有地方可以住。到处都有人的踪迹，没有空着的房子。当然，除了刚路过的那个庙。

　　她此次的主要目的，既不是游山玩水，也不光是杀人取肝。她要以一个人的身份，“住”在人间，进行历练。

　　就像妈妈曾经那样。

　　听谷原爷爷说，妈妈曾经也到人间游历过，那时候的妈妈可以变成极美的女子。也正是经过那次游历，妈妈得到了她的第九尾，之后就回到了荼弥山。再后来啊，就有了小九，然后妈妈成了荼弥狐族众多传说中的一个。飞升成仙…… 彩薇脑子里又响起了谷原爷爷给她说这些时候的那种微颤的、长长的声音，以及每次说完这些后的那个同样长长的呼噜声……

　　额，怎么想到这儿来了。刚才想什么来着？哦，房子。

　　可是，肚子的抗议让她意识到，现在要先解决的是肚子的问题。

　　拿着从荼弥山带来的钱，她进了街边的聚贤客栈。她在荼弥山学到过，客栈是个可以吃，可以住的地方，当然，是要给钱的。

　　小二领着她到了一间客房，静静房间里渗进窗外的繁杂，忽然间让她觉得，这里其实和荼弥山没什么两样。但是马上，这里就让她觉得和荼弥山不同了。

　　那是种温婉中透着些许甜蜜的声音，在说不上刺耳的、像爪子划在野猪鬃毛上似的、说不上是什么乐器的伴奏下，依然在空气中润开来，穿过窗子飘进听者的耳朵里。让人不得不去分心。

　　彩薇想，这个应该是书里说的“歌”了。

　　透过被推开的一条小缝，她从窗框和窗棂的缝隙中看到客栈的大厅里，一个瘦黄的女子站在那里，一个蓬头的瞎子坐在她后面，而那两种声音，分别来自这两个贫苦的人。一曲终了，一片喝彩，一些酬资。然后，又是一曲。

　　原来，这样是可以得钱的。彩薇想。那么钱是可以换东西的，这样的话，房子是不是也可以换来？她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好方法。正当她沉浸在优美的喉和不甚入景的琴声中时，一阵喧哗窜入的她的耳中。

　　“谁让你们在这儿唱的？！”为首的一个黑面大汉一把揪住瞎男人破烂的衣襟，抬手就是一巴掌。脆亮的声音让整个前堂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畏畏缩缩，连惊恐都被按压在痉挛的眼皮下。

　　“今天赚了不少啊，怎么样，不孝敬你家大爷点吗？”黑脸大汉把他脏兮兮的肥手放在瞎男人的脸上抹了抹，又冲那个瘦黄的女人嬉笑道：“小娘子可真俊啊，跟大爷走吧，你这个瞎相公都管不了你饱饭一顿，”说着就向那女人抓去，女人才要躲，见那揪着自己男人衣襟的手卡在了他的脖子上，也就哭着任黑脸大汉抓着自己枯瘦的手腕。大汉挑挑眉，神情煞是得意，拉着女人就向店门外走去。

　　就在众人都以为事情结束，想要安慰那瞎男人几句的时候，忽然见他噌地窜起来，举着那把几乎哑了的破琴向那个黑面大汉的背影奔去。

　　猝不及防之间，那把哑琴粉身碎骨，发出了悲怆的哀鸣。那黑面大汉的手下们似乎也被那声音吓醩了，竟没有马上把他痛打一顿，也没有立刻询问老大的伤情，任由一道红线由黑面大汉的额侧滑下。

　　无声的沉寂。

　　黑面大汉缓缓地转过身。估计那瞎男人因看不到那杀人的眼神，所以还强自镇定，浑身颤抖着站在原地。

　　忽然那大汉一声暴喝，一甩那只枯瘦的手腕，向前几步紧紧扼住了瞎男人的脖子。只消几下挣扎，一条性命就消失在这厅堂里了。

　　是吸气的声音。被这突来的变化骇得厅堂里的人齐齐吸了一口气。待那一票人马消失在大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人喊道：“出人命啦！”但是也只是几声，换来的是纷纷的摇头。

　　赶紧找地方埋了吧。

　　是啊，埋了吧，天气这么热。

　　彩薇觉得这是那么凉的两句话。比荼弥山的冬天都冷。

　　厅堂里，女人抱着已死去的人，一晃一晃的低低地抽泣。像是在哄心爱的人睡觉。直到店家来催，她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费力地拉着那渐渐僵硬的身体往门外拖。
　　彩薇看着消失在门槛外的那双没穿鞋的脚，和那个弓着腰的女人，忽然想起了崔老伯一家。不知道今后她又该信任谁。

　　大堂里逐渐恢复了以往的摸样。吃过小二端来的饭菜，她决定今晚出去找找那个将改变她命运轨迹的人。

作者有话说

喏，第三章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