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枕头人与巌头之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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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子接过店员递来的冰激凌，看向站在静雄身边，一脸天真笑颜的理香。
天真到没有涉过任何黑暗的纯朴感。
那真的是一张毫无阴霾的笑容。
“静雄哥哥，要抱抱。”
理香的身高远超日本女生平均值，再有装束加成，站在静雄身边完全可以当他姐姐。
可是她的请求却是真真实实来自于小孩子的愿望。
“……”
“静雄哥哥，静雄哥哥！”
理香揽住了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上，很开心的样子。
静雄和翔子可以说是这座城市少数见过奇异景象的人类，并且经验还不少——没有头的骑士，会吃书的JK，身负不幸命运的少年，预言世界灭亡的兔子玩偶。
突然有人跳出来说：你已经远离普通的日常世界啦！
他们两个也不会怎么吃惊。
不如说这样的「非日常」才是他们的日常。
所以当理香的能力发作，突然心智回到了幼年时期，两人也没有应接不暇，并且依顺了小理香的愿望，带她出来玩。
可是令静雄头疼的不是这个所谓枕头人的能力，而是小理香那纯白无瑕的可爱。
他就像第一次抱着呱呱落地的婴童似的，内心充满了惶恐和不知所措。
这是每个人看到纯洁生命的正常反应。
婴儿降落人间，哇哇大哭起来，那眼泪是高兴的眼泪吗？科学证明，那是正常的生理现象，随着胸部肺部的扩张，婴儿初次开始进行呼吸运动，啼哭便由此而来。
可是也有人说，那眼泪是对生命的诅咒。
因为生命的诞生，同时也代表着前方的终点——死亡。
旁边的大人持有的惶恐，不安，动悸，祝福……源于他们提前都知道真相。
可只有那个大哭的婴儿不知道。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最后等待你的只有死亡。
——至于中间是过上了幸福的人生，还是不幸的人生，这个也无法保证呢。
静雄看着那双眼睛里溢满期待的光。
不加修饰，来源于起点，最原始的希望之光。
“呐，呐，静雄哥哥！理香最喜欢的静雄哥哥！”
谁能说得出口？
——你将来会遇到非常不幸的灾难，度过非常不幸的一生。
“静雄哥哥，抱一抱嘛！想要举高高！”
对这双眼睛说吗？
“静雄哥哥！”
路过的行人对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可能以为女方脑袋有什么问题。
静雄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垂下眼帘看着她。
过了一会，他转身蹲了下来：“抱的话走路不方便，我背你。”
灿烂的花在脸上绽放了一般，理香满足地笑起来。
谁看到那样的笑容都会燃起守护的期望。
翔子拿着冰激凌回到他们身边，递给理香。
理香双手挽着静雄的脖子，先把冰激凌送到了他的嘴边。
“静雄哥哥我喂你吃？”
“我不用。”
“不要客气呀，静雄哥哥最好了，来陪理香过六岁的生日。”
实际上有栖川理香已经三十六岁了。
看静雄正驱动着情商欠费的脑袋思考怎么回话，翔子立马微笑着接上：“你就听理香小妹妹的话啦。小理香，你最乖了，今天我们什么都听你的哦。”
被翔子摸了发顶的理香咯咯地笑开。
三个人简直像初次来池袋旅游的乡下组合似的，初次上京的小侄女以及笨拙的领队二人组。
理香乐此不疲地玩到深夜，由于从旁边看举止奇怪，甚至还被巡警拦下来问话，好歹是应付过去了。
这一路的顺利也仗着静雄气场不是一般的强，没有人敢轻易上前打扰。
他把理香放到公园的长椅上，一边听着她对池袋附带着童心的许多褒奖。
明明是平日里看惯了日常风景；
明明只是广阔世界狭小的一隅。
过于遥远而显得有些不真实的美丽星幕，理所当然地映在上空，一刻也不曾消失，一日也不曾缺席。
这一切在小理香的眼里，应该是另一番风景吧，新奇而耀眼。
“那个，理香……”
“嗯，翔子姐姐，怎么啦？”
“你觉得现在快乐吗？”
“当然，非常快乐！”
翔子现在的表情大概像个呆子，小时候学的表情管理全都忘干净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世界不是如此简单，未来你会遭遇一些不好的事情，也没关系吗？”
“诶？”理香一愣，随即笑开，“姐姐你不要吓我啦，你们大人总是会莫名露出多愁悲观的一面诶？我觉得我会一直开心地生活下去的，我感谢神明将我降生在这世上，每当从东方升起的太阳照耀在我身上时，我就感觉我肯定会获得幸福的人生！普普通通的平凡幸福就可以！”
“……”
“啊对了，才想起来，我今天生日还没有许愿呢！姐姐你说过今天我最大对吧！”
她站起来走到静雄面前，牵起他的手。
“静雄哥哥！”
“啊。”
“等理香长大了，请你娶我吧！！静雄哥哥以前就喜欢我，不是吗？”
“……”
“这是理香能想到的最遥远也最充满希望的愿望了，假如这个愿望可以实现的话，理香觉得什么困难都不怕了！”
她眨着大眼睛问：“可以吗？”
“……”
如果真的有一个机会，你愿意活在虚假的美好里，还是残酷的真实里？
翔子不知道，所以当静雄看向她的时候，她没有任何表示。
“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
这句话仿佛使时间流逝的速度变慢了，从而看见了她的灵魂一下子与现实切断的清晰变化。
此刻，理香的眼睛一瞬不瞬，三十年的时光伴随着池袋深夜依旧璀璨流转的街灯滑过瞳孔。
“……啊，真是一个不想醒来的梦啊。”
她沉稳的声音中带着苦涩。
回到「花海奇遇记」的时候，理香停下了脚步，伫立在了拐角处的路灯下。
那个地方静雄很熟悉，小时候他时不时躲在那个灯柱后观察花店里的理香，直到发生了砸店事故后，他也会偶尔来这里。
远离了街市的住宅区已然听不见了车子的声响，取而代之的是迭起的虫鸣。
一条光暗分明的线完美将路灯下的圆形舞台与周围世界划开了界线。
理香站在里面，翔子和静雄站在后方的暗处。
“翔子，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理香姐你参加过以前文艺部组织的捐书活动，我在部室旧书架上找到了你的藏书。”
事件一开始，鼻子最灵敏的临也其实就已经给了提示。
——因为图书馆找不到这本，所以来这里了。
——一开始我只是对那种‘自杀邀约文’感兴趣，他们竟然能把它写得有声有色，后来看到自杀相关的论文也很有趣。
“之后便知道了你以前是社会学系的修士，论文写的自杀主题方向。网站如此精巧且隐秘的原因，不是因为出自什么天才程序员之手，而是因为那是当时做数据测验用的媒介工具。”
听着翔子的声音，理香转过身来，慢慢睁开半阖的眼帘。
“悠々たる哉天壌、遼々たる哉古今、五尺の小駆を以て此大をはからむとす。ホレーショの哲学竟に何等のオーソリチーを値するものぞ、万有の真相は唯一言にして悉す。曰く「不可解」。”
“这一段出自藤村操在华严瀑布留下的遗书《巌头之感》。当时我看了这一篇遗书备受震撼，决定了最后的研究方向。”
她的表情相当坦然，既无希望，也谈不上痛苦。
“我最后自己得出来的结论，就是人生本无意义。”
谁说的早晨就会迎来希望？
至少这双就是明显不相信这句话的眼睛。
无论苍白的天空还是多彩的天空，无论黑夜还是白昼，绝望就是绝望。
“我最讨厌两样东西。”
她的脸庞在路灯下被照得发着惨白的光。
“其中一个就是这个花店，在这里我没有一件像样的回忆。论文的功劳几乎被老师独占，抗议的结果是被驱逐，失去了实现梦想的机会。后来代替病重的姐姐继承了这个花店，本想就这样普通地生活下去。我稍微能喘口气的时候，接受了前男友的追求。然而噩梦就这样开始了，他利用我的名义借了高利贷，不仅偷走了我的所有存款，还将巨大的债务留给了我。就在那个当口，姐姐病逝了，留下了一个遗传了她罕见癌症的孩子。”
绝望化成通天的海啸，翔子与静雄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逼到一动不动，气压使得肺部不能好好运作，脸上的血色正在褪去。
现实张开了它黑色的血盆大口，正在将人们粉饰的真相一吐而尽。
“人生究竟是什么？人生就是会突然把你砸到坑底，告诉你：恭喜你中奖了，你得从地狱开始重头起步。你觉得我能回到过去当面质问那个老师‘你为了什么侵占我的成果’？还是能回到过去质问我姐姐‘你当初为了什么冒着遗传疾病的危险生下这个孩子’？去质问我的父母‘既然你们没有好好善后的能力，又为了什么把我生下来’？还是质问前男友‘你又是为了什么不当人了’？人们所有的愿望，都一定要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上吗？”
斜着映在墙上的有栖川理香的影子，变成了枕头人的形状。
圆乎乎的枕头头颅，臃肿的枕头身体。
那个身体黑影正在一寸寸缩小，成年体逐渐化为幼体。
她讲述的真相并不全是给翔子二人听的，也是给小时候的自己听的。
“是的，人都是这样的。看似美好的愿望下，全都是无解的苦海，这个世界就向通往黑暗永不见底的「Rabbit Hole」，万有之真相一言以蔽之，即『不可解』。藤村操的选择，才是真正唯一的出路。”
墙壁上的小枕头人一只手拿着火柴，似乎想要结束这一切。
“——不，不是这样的！！”
昏暗处有一个努力奔跑的身影，长长的辫子大幅摇摆着，远子跑到了离理香隔着一个小十字路的灯柱下，手掌撑扶着，弯腰喘着粗气。
“你是？”
“理香店长，我们在捐书志愿活动中打过照面，正如你所见，我是一名「文学少女」。”
“姐姐。”
低沉又温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这才让翔子的身体再次动起来。
“凪斗，你怎么来了？”
“你这么晚回家，我太担心了，就找了远子学姐。”
这种事情确实找爱管闲事的远子总是会事半功倍，以他们姐弟的特殊情况是无法跟警察打交道的。
“现在我们该怎么做？”静雄问。
“总之先静观其变，静雄你要随时准备拦着她自杀。”
“好。”
远子清亮的声音简直如以救赎他人为任务的天使一样。
“人们都说藤村操的自杀是‘哲学式的自杀’，走进了人生的死胡同，深陷于解不开人生真谛的消极和无奈。可是根据《朝日新闻》的记载，藤村的精神恋爱对象马岛千代离世后，藤村曾给她留下书信。这封信被赠给日本近代文学馆，证明了这位天才少年的死亡并非出于对人生的完全绝望。当然，我们谁也无法随意赘言他自杀的理由，可是我们都是循着蛛丝马迹，努力寻找那一丝有可能成为希望的存在呀……其实理香姐姐，你早就意识到了，你也想确认他心里怀揣着的究竟是什么……”
远子温柔地带着引导指向的语调，她耐心地喘息了几声，仿佛在等对面那颗破碎的心修复，然后才继续说道：
“理香店长，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坚信有解决苦痛、战胜绝望的办法了，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理香短促地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远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到现在仍旧喜欢着平和岛静雄，不，应该说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个单恋的故事，你最初就喜欢上他了，对不对？”
她藏着些许悲悯的清澈眼神看向理香。
她们之间隔着黑暗的路口，恍若巨大的鸿沟，但两人都是孤独地站在白色的灯光下。
“你正是因为相信着爱可以战胜绝望，才会将趋暗而活、向死而生的人们拉回来，鼓励他们寻找活下去的动力，难道不是吗？你只是伪装成恶人的样子，伪装成玩弄他人不幸的样子，其实你比谁都希望看到那些绝望的人们重新燃起希望走下去。你说《巌头之感》带给了你震撼，你确定你研究的是绝望吗？但我认为恰恰相反，你研究的是希望。至少在我收到那本书时，我吃……我看了里面附带的随笔，从那时起我就明白这个作者一定是个坚强追赶希望的人。因为……”
远子双目含着泪雾，秀气的食指轻轻点在下唇，好似在回味什么。
“那是梦幻一般充满希望的味道啊。”
理香没有看远子，也没有看静雄，她仰望着天空。
“就像掉下悬崖前总是会描写想要救命稻草的心情一般，我也得到了天空垂下来的那根蜘蛛之丝。在我走投无路的那一日，静雄突然出现，打跑了所有追债的人，而我因为店铺痛烈的受害程度，得到了一笔金额不少的赔偿款，让我一口气冲向黑暗的人生稍微不那么颠簸了。你们无法想象当时我的感动，他那无穷的力量砸碎的是我店里的物件吗？不，正如之前我说的，当时的花店对我来说像是地狱，他砸碎的是我内心的软弱，是我内心的黑暗啊……”
说着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从仰视的眼角流向耳廓。
静雄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颗眼泪滑落。
他怎么会想到，自己这无数年耿耿于怀的愧疚之举，竟是别人心中的救赎？
“谁能忍住不喜欢这样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英雄啊。这个能力出现的时机，也恰是他冲进店里的那一日。我把那一日当作上帝还没有抛弃我的证明，我想要在掉下绝望之崖前找到答案。”
她忽然像胸部受刺一般捂住了胸口，痛苦地皱起五官。
“可是我被诅咒了啊。”
“理香姐！”
翔子正欲靠近，却被喝声制止。
“你别过来！”
“理香姐……”
“还记得我刚才说有两样讨厌的事物吗？剩下的一件，就是你，翔子。”
翔子戛然止步，有些迷茫地扬起眸子。
凪斗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我把网站管理员的真实身份设置成你，是以防万一真的出现自杀事故警方介入时，让你的名字暴露出来。”
原来平和岛幽听到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而在另一边的远子，用悲伤的眼神注视着理香。
“凪斗三天两头跑医院，这一带的医院几乎都成你们的常驻地了，你却任劳任怨，毫无抱怨，陪伴着他。”理香抬起头，“呐，翔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能做到这样？你们甚至连血缘关系都没有吧？”
“中国有句古话叫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觉得我也算是尽力了吧……可是我做不到你这样啊……那孩子不肯放过我啊！”
——姐姐留下来带有罕见癌症的孩子。
这是最后压死骆驼的一根稻草。
也是最后击败理香的黑暗。
“我好讨厌她，我从心底恐惧她，她总是温柔地看着我，好像看穿了我内心的所有盔甲似的，装得比谁都乖，这样我就没有借口甩开她了。医生护士都夸她懂事，所有的好处都好像被她拿了。他们全都心疼她，没有人看见我……”
刚才的几滴眼泪润湿了眼眶，同时使眼眶开始发红，她的表情注入了疯狂的色彩：“呐，翔子，你一定能理解一点的吧？你陪床那么久，总会有那么一瞬间能理解我说的什么吧？你怎么能一点都不抱怨呢？！”
翔子紧紧皱着眉头。
理香在那双眼睛里找不到一点共情，情绪逐渐失控：
“不，翔子你不懂我。你照顾的是一个可以自理的人，我照顾的是绝症病人。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电视剧里拍的那样拥有靠窗的病房、堆满柜子的生活用品，以及一台装有吗啡的镇痛机器！”
“然后我真正崩溃的是那一日——那孩子对我说，想离开人世，不想拖累我了。”
绝望的抽吸声。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真正的绝望。她……想死……？那我算什么？我那些日子的努力算什么？我存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努力，我明明经历了那么多绝望，还是这么努力地活着，那些人却一心想着死啊……”
“她那么想死，去死就好了啊！为什么要留下来继续折磨我！！去死啊……去死啊！！！反正活着也是受罪，也是数日子啊！那去死啊！！”
“有一个晚上她病发的厉害，痛得一边吐一边抽搐，医院凌晨打电话给我让我过来陪护。她坐在床上，问我：为什么国家不允许安乐死呢……”
“我确实不认同自杀是没有出路的人生的唯一解脱，我通过一轮又一轮的验证，一摞又一摞的资料想要证明这一点。可是残酷现实敲打我告诉我的道理就是——不可解。这无边的苦海，从无可解的办法。”
翔子一步一步朝理香接近。
“理香姐，你将所有秘密都告诉了我们，那么作为交换，我也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吧。”
理香一动未动。
“其实我有一个特殊的体质，我能够察觉别人的杀意，包括自杀。我为什么会在存款不少的情况下打一份零工，就是因为那天我看见你失神地坐在店门口……我感受到了你传递来的悲伤，才会选择来这里应聘。你还记得那是哪一天吗？”
理香歪过头来，忘记了哭泣与悲伤。
“一年前。”
翔子真挚地说着。
“这一年，我们度过了许多愉快的时光，你可怜我和凪斗的身世，是那样不遗余力地关心我们，我打心眼里感激你。我是看着你一天天走过来的，你不回首怎能发现自己坚持战斗了一年啊！每一天的你都是那样的勇敢和温柔，我没有想到你藏着这样的痛苦，如果我能早点发现就好了，我相信理香姐你一定能坚持下去的。你不需要求救，我们也会帮你，我只期盼你能再坚持一下……”
“可是我坚持不下去了啊！一天都坚持不下去了！一天有24个小时，1440分钟，86400秒！对我来说，活一秒都是折磨啊，一秒都是啊！！！”
“真的吗？”
翔子受伤地眨了眨眼睛。
“真的每一秒都是折磨吗？那为什么要抱着这些痛苦，努力劝别人活下去呢？”
翔子的眼睛好像穿过了理香的身体，越过了时空，看向了仍对一切充满希望的小理香。
“理香姐，你看着我。你真的希望我作为你的枕头人，劝小时候的你结束一切吗？”
“……”
“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让我劝你活下去，还是劝你在此止步。”
“…………”
理香已经泣不成声。
“请努力活下去，拜托了。”
理香看到静雄走过来认真请求时，眼前所有人影都模糊成了一片。
“你这个狠心的人！当了英雄后便再也不现身！当时哪怕骗我一下也好啊，骗我说你还喜欢我，会娶我，这样我就不用再在这苦痛中醒过来了啊！”
理香一边恸哭，一边轻轻锤着静雄的胸膛。
受尽苦难和折磨的哭声渐渐变形。
嚎啕大哭的声音像极了刚出生的婴儿没有章法的哭喊。
也像极了对这个世界的控诉——
为什么在小时候的我面前没有撒谎！
如果要做《美丽人生》里的圭多，在至黑的阴影下用谎言给儿子营造出美丽的梦境，那就贯彻到底啊！
为什么到了一半，又将真相全部倾倒下来呢？又要让我承受这一切呢？
为什么没有在我出生第一天就告诉我不幸的结局！为什么不在最早的时候就告诉我这个世界的黑暗！像综艺一样只会告诉我勇敢面对、乘风破浪，却从来不告诉我彼岸是只有少数人才能登上的大陆！
所以为什么明知道那个小孩未来要遭受那么多不幸，却没有在他出生时掐死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们这群懦弱的大人！
你们这些把幸福建立在别人不幸之上的人类！
可是……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是舍弃不了这个人间？
为什么我还是会掉下不争气的眼泪呢？
看到理香渐渐不乱动了，静雄抱住了她。
“我之所以告诉你实话，是因为不想欺骗你，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人，我真的希望你幸福，欺骗是带来不了幸福的。我曾诅咒自己的力量，但这次的事情让我发现，这也是可以保护他人的力量。我以后会努力成为更可靠的人，请你也要努力活下去。以及，对不起，即使你经历了这么多挫折，我还是会由衷地觉得……”
这是一个毫无情欲，而是充满了关怀的拥抱。
静雄低沉的声音与这深沉的夜幕极为相配，蕴藏着深厚的力量。他说的很慢，因为平日里他说话就不太讲究章法，现在为了努力传递心声，他挖空胸膛，使劲找接续词，找助动词，找贴切的词汇，让话语听起来有头有尾，有声有色。像小学生努力写的阳光作文，没有华丽的辞藻和引用，却拥有着最单纯的力量。
“能遇见你，很幸运。谢谢你能来到这个世上，谢谢能与你同处在这一片蓝天下。”
理香蓦地停止了哭声，海浪般汹涌的悲伤忽然被坚强的岩壁挡住了。
她的唇角展开了一个极小的弧度，脱力地完全依靠在他怀里，静静闭上了眼睛。
墙壁上的小枕头人影子渐渐恢复成两人相拥的剪影。
其余人都温柔地注视着他们。
——你听见了吗？又一个婴儿在哭。
他在诅咒自己的生命，控诉着自己未来的死亡。
可是周围的大人们却一个个软了眉眼，平日里再严肃、再冷酷的人，看到新的生命也会不自觉地涌起暖意和敬意，产生了踌躇的瞬间。
没有一个人告诉婴儿真相，而是都在为他祈福。
用无声的祝福告诉他，这个世界拥有爱。
等那个婴儿长大时回想起来，恍然明白那时大人们眼中温柔的真正含义。
——谢谢你……
——谢谢你能来到这个世上。
如果把人的一生比喻成沙滩上的脚印，那么在人回顾往生时，会发现自己的身后出现了两排脚印。
那是神明一直在伴随身旁的证明。
但是当人在最痛苦、最挣扎、最失意的时候，就会变成只有一排脚印。
神明去哪儿了？
神明成为了这个人驻足不前、伤痕累累的双脚。
并且再一次，开始前进。
『当你觉得喘不过气来时，我会抱住你。』
『请你等一等。』
『等一等。』
『再等一等。』
作者有话说第10章 枕头人与巌头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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