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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苦海慈航 ...

  •   生年不满百,哀矜常牵怀。
      伽蓝一夜雨,缱绻苦楝开。

      01
      若取慈悲为筏,可济人出相思海。
      吴邪第一次见到刘丧,是在三十七岁的时候。那天胖子嘴里斜叼着烟卷,左脚大马金刀地踩着椅凳跟桌案对过的牌友叫板,吴邪就双手抱臂站在二层阁楼上观战,胖子曾对他说,再稍等片刻,待打完牌赢了钱请吴邪下馆子,或者去天上人间那种场所享受一番。
      吴邪也瞧出胖子出了老千,跟胖子遥遥对视了一眼,牌桌上的人纷然别过脑袋看向楼上,吴小佛爷朝着众人微笑挥手。胖子的牌友们见到吴邪阴悚的笑容登时脊背一凉,额上渗出细密薄汗。他们回身敢怒不敢言地将钱币拱手推到胖子面前,叠声云道:“胖爷请。”
      胖子双眼精亮,没想到吴邪气场的震慑力如此强大,他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厚手一揽将钱尽数纳入钱包中。
      “等一下。”胖子见不知何时身边站了一个年轻人,中长的头发用皮筋扎捆起来,褐色玳瑁眼镜,圆眼细眉,穿着身挺括西服,乍看起来很顺眼,但他不善的语气显然是来找茬的。
      “谁呀,敢拦我胖爷的路?”胖子从上到下睨了年轻人几眼,难道这家伙刚才没看见黑脸的吴小佛爷么。胖子抬脚踢翻了刚踏着的椅凳,吴邪板着面孔走下楼来,众牌友们见大事不妙赶忙撤走了。
      “你出老千。坏了牌楼的规矩。”刘丧见胖子不理自己收拾东西就要开溜,伸手抓住了胖子宽肥的肩膀。
      “发生什么事情了?”吴邪故作不知,半笑着来到刘丧面前,压下了刘丧揪着胖子肩膀的手,看着刘丧道:“兄弟,有什么事情咱好好说。”
      吴邪接着道:“胖子你接着收拾。”隔壁牌桌的目光都被这边的骚乱吸引过来,吴邪不露声色地与其他看热闹的人对视,他们皆投入到打牌事业中再不敢抬头。那头胖子刚背上背包,又被刘丧挡在了面前。
      “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今天不把这事情解决了,你别想走。”
      “怎么招,你还想跟胖爷打一架不成?”吴邪上前站在二人中间,见刘丧面色微醺,和言道:“你们两个都冷静点。胖子你不许冲动。”话音刚落,刘丧举着拳头挥向胖子,吴邪反身拨开胖子,自己承荷了刘丧一拳,结实地挨在肩膀上。随后刘丧瞠目见到吴邪白色开司米外衫肩膀处绽放着一朵血红的花。吴邪忍痛咬住后槽牙面无表情,胖子也看傻了眼,忙凑身关切道:“天真,你怎么——之前肩膀受伤了你怎么没和我说!”刘丧反应过来一时语塞,吴邪肩膀处的旧伤因这重重的一拳,皮肉再次开绽,鲜血从未结的痂中淌出,霎时间顺着胳膊流到地面。胖子不知道吴邪伤的这么严重还能陪自己出来胡吃海喝,这下又是为自己的刁蛮任性买了单,眼中满是惭愧。
      “你!”胖子指着刘丧狠狠瞪他。
      “没事儿,胖子。”吴邪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豆大的汗珠从他的下颏线滑落,胖子见状不妙,急扶着吴邪走出雕花斑驳的大门。刘丧站在原地,垂着眼睑望向地上的血珠发呆。片晌一个黑衣服的男人走到他面前说:“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马上离开这里。”来人正是坎肩,吴邪说,道上的人很可能为了讨好吴家做掉这个年轻人,让他一刻别耽搁去知会一声。刘丧默然,收拾好背包麻溜离去。后来刘丧查到关于铁三角的资料,他才知道那个男人是吴邪。当时的他尚不知道,吴邪会成为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吴山居。他们从潘家园赶回杭州已经有几天了。胖子将一沓纸质资料递给靠榻养病的吴邪,没好气抱怨道:“刘丧,听着名字就丧气,丧背儿。”吴邪的上半身缠满了绷带,他打趣道自己被包得像个粽子。吴邪涉览资料,沉吟了一会儿,方说:“听说他耳朵很好。近几年在道上混得也很好。你说咱们要是去青铜门接小哥,用不用找他来帮忙进山探路?”
      “哪儿用的到他这个丧背儿。咱们俩照样所向披靡,天下无敌。”胖子给吴邪端来一杯温水,严肃道:“说说吧,是不是又瞒着胖爷接活了这一身伤,怎么搞的?”
      吴邪接过水杯抿了一口,懒懒道:“你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得,胖爷我也不问了,天真你以后悠着点,以后小哥要再见到你这副鬼模样不得来追杀我呀。”胖子说,“那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出去了,你好好将养身体。”
      吴邪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资料上,没抬头。电话振动,他收到了解雨臣的短信,寥寥四字全是心酸。
      ——吴邪还钱。
      当事人拿起手机进行回复,又淡定地喝了一口水。
      ——暂时没钱。
      “天真。”胖子探头扒门道:“这也太快了吧,丧背儿遭报应了。”
      “你说什么?”吴邪不顾手机的继续振动疑问道。
      “丧背儿的仇家追上门去,这家伙正在满世界逃亡呢。”
      吴邪闻言猛的直起身子,掀开被角就要下床。胖子诧异地看着他,“怎么回事天真你要干嘛?”
      “找个人和我一起还钱。”吴邪利落地穿好衣装,胖子听得一头雾水,“天真你说啥?”
      “要是我欠小花的钱一直不还,我会有什么下场?”吴邪忽而认真地询问胖子。
      胖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咋舌说,“被花儿爷干掉也是有可能的。”
      “把刘丧仇家的资料发给我,青铜门带着他去咱们能保险点。”吴邪眯起眼睛,“我还有点别的私心。”
      还有一年,青铜门就要打开了,眼前的一切都是未知数。
      “好吧,就当提前买个保险。”胖子忖量应道。
      吴山居的门口候着车队,胖子和吴邪两个人坐上吉普车前往目的地。前几天刘丧打伤吴邪,虽然明里吴家堂口没有动作,但暗地里早就奉吴二白的命令将他盯紧了。吴邪轻而易举地获取了刘丧的位置信息。
      “连云奢比墓外密林。仇家焦老板。”在车上吴邪自顾自喃喃道。
      “嚯,是件棘手的事。”胖子一拍大腿,“咱们真要插一脚也挺费劲的,怎么就惹上他了呢?”
      “王盟,踩紧油门,加快速度。”吴邪吩咐道。
      “好嘞!老板胖爷你们俩坐稳喽!”
      密林深处刘丧四处躲藏,时不时托一下身后物资空缺的背包。他兜里只剩下半瓶水。刘丧引颈张望见没有追兵,倚靠着树身喝了小口水,空腔中血气散漾,唇上裂了几道血痕,又干又疼。
      他奉劝焦老板不要取不义之财,那人却说他阻断了自己的财路,不由分说要取刘丧的性命。长年混迹江湖,刘丧性格孤僻,没交到什么朋友,这次他真觉得自己走不出这片山林了。
      “好饿啊。”刘丧难过地捂着肚子低下头。
      “丧背儿你干嘛呢?”刘丧想自己怕不是出现了幻觉,这个声音他听着格外耳熟。他一抬眼,胖子肥硕的身躯出现在他面前。刘丧眨了眨眼,吴邪跟在胖子身后,也注视着他。
      “我们是来救你的。”吴邪笑着说,“走吧。焦老板被我们摆平了。”王盟走上前来递给刘丧补充体力的食物,说道:“车子停在林子外面,跟我来。”
      “你们怎么摆平焦老板的?”刘丧怯怯疑惑道,跟着眼前的三人往林子外走去。
      “有吴家堂口千八百伙计在,哪儿用得着咱们小三爷亲自动手。”胖子回答道。
      “对呀,他要是不答应放人,就别想和九门继续有生意往来了。张爷的事情是九门头等大事。”王盟也接话。
      几个人走上车子前,刘丧叫住了吴邪,愧仄道:“之前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万分抱歉。”说罢他对吴邪郑重鞠躬致歉,“多谢你带人来救我性命。”
      “没事儿,我们也有事情要请你帮忙,两清了吧。”吴邪扶着刘丧直起身。
      “还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你去完成呢。”胖子拍了拍刘丧肩膀,“走吧。”在车上吴邪将青铜门的事情说给刘丧听并表示需要他的帮助,刘丧旋即答应。
      “你以后就和我们一起住在吴山居。防止有人寻仇。”吴邪说道,“吴家伙计们能够保证你的安全。”
      “噢,好的。”刘丧木讷点头。经过多天连夜的行驶,他们顺利返程,刘丧站在吴山居门口才发现这里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森严,门口有两个伙计把守,旧式老宅翻修过后到处洋溢着青春气息,胖子说这是他们的养老基地。凡是有胖子在的地方,气氛都特别活跃。
      “我过两天得回北京去。你和天真好好相处。”胖子嘱咐刘丧道。后者点点头,询问胖子,“道上传吴邪欠了解雨臣不少钱,是真的吗?”
      “看不出来你个丧背儿还挺八卦的,你自己找空问吴邪去吧。”
      “死胖子。”
      02
      两个月后,北京潘家园。胖子在古董摊前捧着一盏元青花和上等细密牙雕跟摊主讲价,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胖子咽了下口水直起腰说:“你等一会儿,我接个电话。”
      “胖子,你还在潘家园吗?”是吴邪的问话。胖子来了精神兴致,“天真,两个月了你头一回打电话给胖爷,说吧,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吴邪挠着后脑勺说:“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就是那个——”他顿了顿方才说道:“你能回吴山居给我当证婚人吗?”
      “天真!”吴邪听见胖子被口水呛了一下,他咳了好一阵惊喜道:“你和谁呀!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
      吴邪嘴角抽搐,望着眼前持帚整理房间的人儿,回复胖子道:“不是姑娘,是我和刘丧。”
      “妈呀。”胖子直眉楞眼地瞧天,他要看看今天有没有天生异象,“你们怎么——太快了——等着我马上去杭州哈。恭喜你天真,找到了和你共同分担债务的人。”
      面对胖子的调侃,吴邪忽记起前几天自己和刘丧掰起三根手指头坦白,说自己欠了解雨臣这个数,你还愿不愿意跟着我啊。刘丧看着他的手指说:“三百万?”吴邪摇头。
      “三千万?”刘丧再次得到了吴邪的否定回答。刘丧难以置信地望着吴邪,缓缓说出天价数字:“三个亿?”
      吴邪说:“将近是这个数。我一直在还债。”刘丧上前来拢住吴邪手指,扯过他的双手握在掌心,定定地说:“我愿意,无论是还债还是还命,我都会和你共同承担。”
      胖子和吴邪又聊了几句便撂下电话,随后和摊主砍价,满面红光地捧着古董出了潘家园,收拾行李奔赴杭州。一路上念念有词:“丧背儿,天真。怎么回事呢这是?”
      两个月前,刘丧坐在吴山居偌大的房间床上无所适从。他茫然地望着屋子里搬过来的一件件行李,第一次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家的感觉。
      “我进来了。”吴邪敲门道。
      刘丧应道:“好。”他的听力很好,即使别人说话声音很小也能清楚听到。吴邪提着一盒桂花糕走到他面前,坐到床舷旁的梨木椅子上,刘丧接过精致的点心盒子放在床头几案上,吴邪双手交握垂放在膝前,神态很放松地问:“还住得习惯吗?”
      “这里我很满意,谢谢你。大家对我都很好。”刘丧粲然一笑。
      “嗯。平日里也没什么活儿,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看古董铺子,和王盟玩扫雷什么的,这么多年我们都是这样熬过来的。终于要十年了啊。”说到最后吴邪还有点慨然,刘丧能听出他语气中的那份沉重,想必吴邪这些年经历的事情要比这话的意蕴沉重更多吧。他在等待的人,一定是放在心尖上珍而重之的人。
      刘丧目光无意掠过墙角的老照片,他看见了一张吴邪裹着被子缩在角落的照片,是在黯淡的光线下拍摄的,照片里吴邪瘦得皮包骨没了活人样,青紫脸庞冰冷得像一条蛇。
      “那是——”刘丧疑惑道,不敢肯定照片里的人就是吴邪,或者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吴邪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面色大变,几个大步过去将相框摘下来背在自己身后,“我先出去了。”刘丧颔首,吴邪神色古怪地带着照片走出门去,他也不知道是谁给他拍摄的,那是他尚在沙海对抗汪家吸收费洛蒙的时期,即便是现在他的嗅觉都没能恢复。沙海中布局的吴邪,就是一条冷血的蛇,从黑暗中来,回到黑暗中去,不见天光。
      “不要过来。”当晚刘丧睡得不踏实,他隐约听见隔壁屋内吴邪在念叨这句梦话。迷迷瞪瞪爬下床,趿拉着拖鞋轻轻将隔壁的木门推开一道缝。只见躺在床上的吴邪坠入梦魇,双手微抬,在半空一通乱勾划。刘丧轻脚走进屋去,捉住吴邪悬空的手放回被子里面,安抚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吴邪没有醒来,他的急促呼吸逐渐放缓,翻了个身,刘丧看到吴邪近乎完美的颈部线条,全然移不开眼。他愣住半晌,到屋外调了一炉安神香,将铜香炉放进吴邪屋内,关好门离开了。
      刘丧再没听见吴邪的惊慌呓语,他闭上眼睛准备入睡,脸却如火烧般烫,他平生第一次看一个男人看呆了。他又寻思自己刚才的做法会否出格,还有白天照片里的人真的是吴邪么。刘丧翻来覆去睡不着了。第二天早上他躲闪着吴邪的目光用了早餐,心脏扑通跳个不停。
      “你好像有点不舒服?”吴邪纳罕道。
      “不,我没有。”刘丧回应,他也觉得这事太不像话,脸红的跟熟透的大红苹果似的。
      “我能去你的古董铺子看看么?”刘丧忐忑发问。
      吴邪说:“好呀。没有问题。王盟昨天打扫过卫生,铺子里还挺干净的。”
      刘丧随吴邪来到古董铺子,果然王盟又在偷懒玩扫雷,吴邪懒得管他,王盟问候了句老板好,跟吴邪报了下账,又坐下开了下一局。整整半天都没有客户上门,意味着浪费了半天的水电钱。
      “小本生意嘛,我们也不赚钱,年底工资从吴家堂口给我拨过来。二叔罩着我。”吴邪解释道,欠身递给沙发上的刘丧一杯龙井,坐回桌前摆弄古碑钞本,一笔一划地描摹,瘦金体端秀雅致。
      刘丧瞥见吴邪的字,放下手中拓片,凑到吴邪身边。
      “你的字真好看。”刘丧差点顺嘴说出,你的人也好看这种话来。
      “还好吧。”吴邪抬眼微笑道。他这一笑,刘丧又移不开眼,他下意识说:“你笑起来真好看。”话毕觉得不妥,两个大男人的表情都尴尬又奇怪,王盟埋头游戏却接过话茬道:“我们老板是清新脱俗小郎君,自然是好看的。”
      “玩你的扫雷去。”吴邪打发王盟,刘丧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掂着手中拓片,头越垂越低,散发挡住了他绯红的面颊。王盟抻着懒腰说:“也不知道以后便宜了谁呢。”
      吴邪团了一张废纸丢向王盟,“去点外卖,我饿了。”
      “好的!老板!”王盟恭敬地拿起座机话筒去拨电话,转眼见吴邪闭着眼睛以手支颊好像睡着了般。
      “老板,凉拌面要微辣还是——”王盟问了一句,吴邪还保持着原来的姿态没回应。等了十秒钟,王盟觉得哪里不对劲,刘丧也察觉到吴邪的反常。他们赶忙凑过去摇晃吴邪,“老板!”哐啷一声吴邪的脑袋砸在桌子上,即使是睡着了也应立刻醒来吧,吴邪还是没有反应,像是灵魂被抽走了。
      “快,刘丧,把老板扶到沙发上躺平,他可能又犯老毛病了。”王盟慌张地抓起手机给黑瞎子打电话,“黑爷!老板犯毛病昏迷了,你那儿还有血清吗!”说着帮刘丧扶着吴邪到沙发上,给吴邪测量了血压和体温。
      没有血压体温零下心跳呢是有心跳还是没了
      刘丧惶恐地看着吴邪,刚刚说话的人现在变成一具尸体了
      刘丧颤抖着尖声说:“快…王…王盟,赶紧…打电话…找救护车啊…”
      “救护车没用。黑爷马上带血清过来,只有那个才能救老板。”王盟解释道,电话响起,他奔向古董铺子外接应黑瞎子去了。刘丧望着面无血色的吴邪,崩溃地滑坐在地,呜呜地哽咽哭起来。
      “你哭什么呀他死不了!”刘丧一抬头见黑瞎子正在给吴邪注射血清,衣袖褪下,那条胳膊上有十七条骇人疤痕。半刻钟后吴邪醒转,一时间也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师傅你怎么来了刘丧你怎么在哭王盟你看着我干嘛,外卖呢?”一连串问话出口,吴邪也意识到刚才发生过什么了。黑瞎子说:“你真是越来越会吓人了。”
      “对不住,吓到你了。”吴邪对着正在擦眼泪的刘丧道:“他们都习惯了。你也习惯习惯。”
      黑瞎子给了吴邪一个爆栗,“有你这样安慰人的么?”转而对刘丧说:“你就拿他当条蛇,就不害怕了。”
      “有你这样说徒弟的吗!”吴邪反驳他。中午黑瞎子顺带在吴山居免费吃了顿外卖。几个人围着八仙桌吃饭,黑瞎子首先打开话匣子,他对吴邪说:“徒弟,你说还没等人家姑娘看上你呢,你就先把人家吓死了。你以后上哪儿找对象啊?”
      “我也不知道,随缘。”吴邪笑嘻嘻地吃着面条,“快到月末了,能领工资了。”一旁王盟也笑起来,“求老板给我涨工资。”
      “下个月涨吧。”吴邪气定神闲道。刘丧坐在吴邪对面吃拌饭,没说话,显然是吓坏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这群人还能淡然地坐在一起吃饭打趣。
      “再点一箱啤酒,庆祝月底发工资。”吴邪对王盟道。
      “那个,你能喝啤酒么?”刘丧不好意思地问吴邪,饭桌上他第一次开口,黑瞎子将墨镜顺着鼻梁往下推,唇角翘起替吴邪回答道:“你放心吧,他能喝啤酒。没有生命危险的。”后来喝啤酒庆祝领工资的事情直持续到下个月的月初。吴邪说这是为了庆祝他二叔给自己涨工资了,王盟刚要插话就被吴邪堵住了话头。有天中午吴邪喝醉了,王盟外出打理堂口的紧急事务,刘丧恰巧来到了古董铺子。
      吴邪醉眼迷离地将杯盏递给刘丧,“你喝不喝?”刘丧接过杯子仰头灌了一口。他坐下来和吴邪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啤酒。
      “咦怎么没有了?”吴邪将空杯子倒过去,刘丧拿过他的杯子,对吴邪道:“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你说什么呢?”吴邪伸胳膊去抢杯子。
      “我认真的。我喜欢你,吴邪。”刘丧认真地说,他看到吴邪眼泪落下来,奇道:“嗳,你怎么了?”
      吴邪抬起泪眼看着刘丧说:“我随时都会死掉,就像那天的情况,如果你们都不在我身边,我肯定就死了。”刘丧也不晓得吴邪醒酒了没有,他接着往下说:“所以我们都会陪在你身边的。”吴邪伏在桌案上睡着了,刘丧给他披了件薄外套。后来吴邪有好几天没见到刘丧,说是给二叔帮忙去了。
      刘丧回来之后到古董铺子看吴邪,他还想着要再告白一次怕吴邪上次醉酒没听见,结果吴邪给他递了杯茶说:“你不是喜欢我嘛,那我们可以试着谈恋爱啊。”
      03
      “我们在一起很合适。”
      吴邪到杂货店挑了一张大红海棠硬质地烫金婚书,回到铺子拿给刘丧看,他们各自在粉色软纸上面留下自己的名字,再叩上红泥钤印。吴邪满意地说:“礼成。”因为刘丧没有亲友,所以吴邪先给胖子打了电话,吴二白招呼道上的熟人参加他们的订婚饭局,最后由吴邪带着刘丧到家中拜访父母,二老没有异议。刘丧曾隔着房门听见吴妈妈对吴邪说:“别辜负了人家。你们能幸福快乐是我们做父母的最愿意看到的。”
      “谢谢妈。”吴邪拥抱母亲喜极而泣。刘丧听着也险落下泪来。订婚局上胖子来做证婚人,他说着那些祝福的话流下眼泪来,最后喝多了抱着吴邪不放,嘴里含混重复着一句话,“天真,祝福你啊!胖爷我从此心里没遗憾了。”
      昔日的克罗丽丝,如今,人们称其芙洛拉。
      二零一五年八月十七日,他们到长白山青铜门顺利接出了张起灵。随后他们金盆洗手来到福建雨村养老。张起灵一间房,胖子一间房,吴邪和刘丧一间房。除了小满哥看家护院外,吴邪还养了一只小狸花猫。
      胖子还是不太适应雨村的气候,回到北京找对象去了。张起灵则跟着胖子回新月饭店了,九门协会还是需要有能力的人掌舵。吴邪和刘丧的小日子过得很安静。有天吴邪和刘丧躺在堂前藤椅上望天,吴邪小声嘟囔了句:“像老夫老妻。”
      “老夫老妻。”刘丧耳朵好使,转过头看向吴邪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嗳,我说什么你都能听见。”吴邪也挑眉看向刘丧。
      “你为什么选择了我?”刘丧问他。
      “我们很合适。”吴邪见刘丧还要开口,赶忙道:“我去给门口的花儿浇点水。”说罢他起身去找喷壶。
      小狸花猫趴在门口晒太阳,问身旁的小满哥:“我怎么觉得大邪有点不对劲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小满哥说:“我感觉他是不是有事情瞒着阿丧?”
      当晚刘丧打来一盆洗脚水,对吴邪道:“坐过来,我给你洗脚。”
      “不用,我自己能洗。”吴邪回绝,转身就要逃跑。刘丧走过来拉住他的手,“你不是说老夫老妻嘛,别害羞。”
      “我不是害羞!”吴邪恼怒地甩开刘丧的手大吼,声音很大,刘丧震得耳膜疼,实话说吴邪也没料到自己会发火,他只是想平静地回答这个问题,“对不起。”吴邪转身离开。剩下的时间不允许他们向往老夫老妻的生活了。
      他没时间了,吴邪如是想着,他来到胖子空下来的那间房躺倒在床,将自己塞到被子里去。放空思想,开始流泪,刘丧清楚地听到吴邪低抑的抽噎声,但是他没去打扰吴邪。他在等待吴邪剖白心迹,当面说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狸花猫经过吴邪身边,看见一块黑色阴影笼罩在吴邪的头顶,他面色苍白地给它的碗里拨小鱼干。狸花猫凑到吴邪身边嗅了嗅,他身上有死亡的气息。小满哥也凑过来对吴邪头顶的阴影怒吼,却无济于事。
      “你们两个怎么凶我?”吴邪一手抱着一个,将他们放到角落去晒太阳了。
      狸花猫叹气,“大邪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
      “阿丧肯定早就发现不对劲了。我想他在等大邪开口,但我就怕他误会大邪。”小满哥忧愁道。
      吴邪叼着戒烟棒给园子里的小菜叶浇水,他不敢咳嗽,怕刘丧听见。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他都不一定能等到菜叶长成丰收。吴邪思及至此,气闷地放下水壶,转身发现刘丧就站在他身后,刘丧微笑着说:“来吃早饭吧。”
      “好。”两个人坐到餐桌前,相对无言。狸花猫和小满哥看着此情此景干着急。吴邪吃了两口并没有什么胃口,他说:“你厨艺真差。”
      刘丧筷子一顿,仍微笑道:“我也觉得,我得继续练习对不对?”吴邪撂下筷子走人没接话,他又回到了胖子那屋。
      居委会大妈找过来说有个包裹从北京寄过来的,需要刘丧亲自到场签收。刘丧拾掇过碗筷去取包裹,他回屋的时候听见胖子屋里的吴邪正在咳嗽,揪着心到隔壁找吴邪。
      他推开门,只见吴邪蜷缩在角落里面,窗帘挡住了所有光线,吴邪的眼睛在黑暗里蒙了尘。
      “谁?”吴邪看不清来人,但他能大概猜到是刘丧。
      “是我。”刘丧回答道。
      “那个,我又犯老毛病了。你别管我。一会儿我自己出去。”吴邪说道。
      “好吧。”刘丧回到屋内拆包裹,时刻留意着吴邪的动静,当包裹打开的那一刻,刘丧拿出里面的药瓶和说明书还有一封信,落款是解雨臣。这些药都是高价的治疗肺纤维化的药物。解雨臣说,即使吃了药,吴邪也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了。刘丧如遭雷劈,他将包裹收拾好重新取出胶带打包搁到胖子屋门口,敲了敲门对吴邪说:“你的包裹,自己出来拿。”不一会儿吴邪整理好情绪走出来,取回包裹到屋内拆了,看了一遍说明书,然后将说明书都剪碎扔到垃圾桶里,又取出解雨臣的信,照旧涉览后粉碎。
      “是些维生素罢了。胖子邮来的。”吴邪对刘丧道,“下次我跟他说不用邮维生素了,直接往我卡里打点钱多好。”
      “嗯。以后我们找胖子直截了当的说不用寄维生素了。”
      刘丧眉梢含笑望着吴邪的眼睛,后者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着重强调了一下直截了当这个词语,吴邪佯作没注意刘丧的话,“维生素你可不能吃啊。你要吃你自己买去。”
      刘丧心如刀绞,还是点头道:“好,我自己买。”
      吴邪心血来潮,将一间空屋改成了浴室。他雷厉风行行动的时候,狸花猫眼瞧得吴邪头上的阴影已经蔓延到了后背还向着腿上继续推移。一天吴邪正在洗澡,水汽氤氲间刘丧闯进浴室,刘丧愤忿地问吴邪:“桌上的和离书怎么回事?”
      “我不需要你了。你可以拿钱走人。”吴邪冷冷道,擦干身上的水珠走出浴缸穿好衣服。刘丧上前来伸出胳膊将吴邪推到墙角,将人圈在臂怀与水门汀墙壁间。
      “你是在赶我走?”刘丧问。吴邪说对呀,我玩腻了。刘丧不由分说钳住吴邪手腕吻住他的唇。吴邪本就呼吸困难,却还是发狠地回应这个吻,待两人分开距离的时候,吴邪几乎要呕出来。
      “你病了,我知道。”刘丧说,“你的肺病,还有三个月时间了。”吴邪垂着眼帘,水珠顺着他湿津津的发丝滚落,像一滴滴晶莹的眼泪。
      “那你还跟我耗着干嘛?”吴邪扬起头说:“你还年轻,你有大好前途,你不是非我不可,你走吧我累了。”
      “我,非你不可。”刘丧直视着吴邪,“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是我的光。”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吴邪的眼前闪过婚书上的内容,无数把刀子在他心头乱割,眼角发酸。
      “你是我的爱人,我想和你一起面对。”刘丧坚定地说。他走上前来,“我们去找二叔,胖子,小哥,花儿爷,还有你师父,总会想到办法的。”那天他们从浴室中走出来的时候,狸花猫看见吴邪身上已经全被阴影笼罩着,整个人是黑夜的缩影。他们撕掉和离书的时候,它落下了眼泪。
      “对不起,我们不能成为老夫老妻了。”
      刘丧联系了二叔,他们到南海王墓探险,寻找治疗吴邪的棺液,但不幸的是吴邪并没能等到寻得解药的那一天。
      孤云出岫,泠霞争变,天角一道闷雷响动,骤雨如幕泼倾下落,吴邪意识迷糊地摸着鼻翼嘴角喷涌的血迹,他失去力气向后仰倒闭上眼睛,刘丧接住了他。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世味浑如嚼蜡。
      吴邪嘴角嚅动,“我累了。”刘丧看着怀里的人渐渐地说不出来话,嘴角凝固的血渍被雨水冲刷,人变成了僵硬的石头,心脏不再跳动。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刘丧将头埋在吴邪冰冷的心口,再捺不住心间汹涌的爱意,痛哭流涕。
      “我爱你。”
      吴邪的遗体被运回杭州火化,炼后他的腿骨都是黑色的,可能是受到药物侵蚀的缘故。刘丧说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到像吴邪那般爱着他的人了。
      一年后刘丧再次进入了墓穴,他只能依托不间断的大量工作减轻内心的痛苦,有一次他以为自己要死在坍塌的墓道里了,他说,“吴邪,我也想去陪你。”
      坍塌旋即停止,他的眼前出现了一道光,听见有人在地上面呼唤他的名字。
      “刘丧。”他宛若看见吴邪站在廊檐下灿然笑着,向自己挥手。一身唐装,出水芙蓉弱官人的模样。
      “他在天上爱着我。”刘丧想。
      04/番外
      (1)
      “我想你们可以进藏试一试。”吴二白在楠木桌案前翻找着资料对旁侧端站的刘丧说道:“开满藏海花的那间寺庙里,有位会土药方的方丈,你们现在就带小邪去,说不定能把他的肺病治好。”
      “嗯,二叔您放心,我们都不会放弃吴邪的。”刘丧面色凝重,忖量片刻说道:“只是以他的身体状况来看,能不能安全进藏都是一个问题。”
      “现在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你们多准备一些氧气瓶和厚衣物之类的,我会派伙计们去护送你们进藏。”吴二白望向刘丧,“辛苦你陪他熬这一遭,在这里我替我家小邪谢谢你了。”吴二白浑浊的瞳仁涌起水雾,鬓角的白发又密匝了些,眉目郁结愈显得苍老,这些年他为吴邪付出了太多,现在又要眼睁睁看着吴邪离开,他无力阻止悲剧的发生,内心既无力又悲痛。
      “二叔见外了,爱人本就应该共进退。这个时候我更应该陪在他身边。”刘丧不忍道:“二叔您也要保重身体。”
      轩敞暖和的越野车内,吴邪躺在软椅上吸氧,他半闭着眼睛,脑袋朝向车窗玻璃的方向,雪峦掠影在眼前匆然模糊晃过,高原的太阳散发着清冷的光芒。吴邪唇畔浮起淡淡笑意。刘丧坐在吴邪对过的软椅上握紧他冰冷的手指,忽然间感觉到吴邪的指尖在敲打自己的掌心,于是刘丧放低摊平了手掌递到吴邪面前,那人勉力伸指在刘丧掌心轻敲勾画,这是他们传递知会彼此心声的方式。
      “我这辈子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可惜老天似乎不打算放过我。”吴邪敲出这句话来,眼角落下一滴滢然泪珠。
      “我想为了你和老天爷争一争,西子湖畔的小三爷是个很善良温柔的人,阎王不会轻易收了他的。”刘丧探指轻抚着吴邪血色褪去的面颊,接着开口道:“小哥和胖子在后面的车里,如果你想见他们,我随时都可以通知他们来看你。”
      吴邪略摇了摇头,继续望向窗外皑然绵亘的雪山,刘丧看得出来现在吴邪内心很平静,他好像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悲情结局,只是其他人不肯轻易放他走,困囿在苦海深处逃避事实。万事将休,人之处世,可怜如此。
      (2)
      僧庐内柴火哔剥燃烧,空气中浮漾着木纤维温吞熏暖的气味。刘丧为榻上闭目侧卧的吴邪掖好被角,到屋外打来热水倒入瓷杯为吴邪沏药。方丈说这个药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将吴邪的病根治,死马当活马医暂且一试吧。
      刘丧每天经过庙门口都能看见那座石雕,雕刻工艺算不上深湛,底部边角还有少许斑驳石屑,雕出的女子燕瘦轮廓也不甚明晰,可她端秀眉目间似注入了活气般蔼然微笑着望向过往的人们。
      张起灵经常纹丝不动站在这座石雕前。有时躬身对着石雕行大礼,双手合十进行祈祷。
      刘丧好奇地问过方丈关于石雕的事情。方丈说那个女人给了神明一颗心,现在神明要求得她的原谅,因为他要把那颗心送给重要的人。
      “可是不会跳动的心又有什么用啊?”方丈叹了口气。
      刘丧似懂非懂,他斟酌着问方丈,“那个重要的人会要这颗心么?”
      “他不会。因为他身边有了更重要的人。”方丈肯定地回答。
      几服药用过后,吴邪恢复了些气力,刘丧偶或推着轮椅带吴邪到院子里转悠散心。寺庙廊檐下金色的占风铎清脆响动,僧侣们挑着扁担在他们身边经过。
      “这是你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吴邪稍别过头问身后的刘丧。
      “嗯。等你好起来,我们去八廓街看看,听说街心昼夜燃烧不歇的香炉很美。”刘丧憧憬道。
      “好,我陪你去。”吴邪莞尔一笑说,“到时候就我们两个去。不随别人一起去。”
      有天晚上胖子撞见刘丧端着一木桶热水往屋里走,胖子问他:“你干嘛去呀”刘丧笑了笑说:“给我媳妇洗脚。”
      “行,咱天真也是有福气的人。胖爷我羡慕喽。”
      屋内刘丧扶着吴邪起身,为他试好水温,将吴邪冰冷的双脚放进木桶水里。
      “我自己来就可以。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了。”吴邪说着就要抬脚往回缩,刘丧按住他的足胫,抬起头打趣吴邪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身上还有哪处是我不熟悉,摸不得的”吴邪老脸一红,拳头捶了刘丧肩膀一下。
      “对了,一会儿我还要为你洗头呢。”刘丧低头掬水仔细为吴邪洗脚,揉搓着足下穴位,忽的说了这么一句。
      “好。”吴邪说,“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只愿君心似我心,我们白首不分离。”刘丧伸出手指对吴邪说:“拉勾扣章。”尾指相勾,拇指相触,刘丧含笑抬眸看见了吴邪眼底缓缓流淌的星光。
      出走半生,吴邪仍是少年。
      (3)
      “太好了,胖爷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啦!”胖子背着行礼开心地搭着小哥的肩,他大声招呼吴邪:“天真!快点!咱们回家!”
      吴邪背着行李快走几步,“你们先走,我要和刘丧去八廓街。”
      “那好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了。逛街回来赶紧来找车队回合!”
      庙门口的一块石雕前,刘丧举着凿子为其打磨棱角,这块石雕是他送给吴邪的礼物,按照吴邪的模样和轮廓雕成。
      “完工。”刘丧落下最后一凿,高兴地拍手。他听见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半笑着含泪转过身去。
      有人的心从此变成了一块石雕,再感觉不到冷暖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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