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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1章 末路 ...

  •   林苔菁死于两个月以后。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苏亭晚的心像被电击了一下,剧烈的抽搐和锥心的刺痛之后就死去了一半。次日就是苔菁的告别仪式,苏亭晚向王慈恩请了半天假,和张蓁蓁去了殡仪馆,她们久久地凝视着躺在灵床上的林苔菁,她被化妆师整理得很美,像是平静地睡着了,灵床周围堆满了仿真梅花。她们眼里都没有泪,泪水都被林苔菁带走了。
      苏亭晚和张蓁蓁搀扶着林父林母坐在一旁,林母哭得撕心裂肺,林父淌着老泪,恻恻念着:“丢人现眼啊,傻女,傻女!”叶光明跪着,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匍匐不起。
      苏亭晚帮着料理完后事,实在是太累了,浑身伤筋动骨的疼痛,她给王慈恩打了电话,恳请下午也请半天假,王慈恩“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她来不及多想,回家倒头就睡。她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里的女人站在高高的楼顶,穿着戏服唱道:“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徘徊了一会儿,翩翩然纵身跳下。那是林苔菁么?依稀又仿佛是自己,梦里急速下落的失重感,放下孩子的不舍,还有诀别人世的恐惧,栩栩如生,真实得让人不寒而栗。梦醒了,她满头满脸都是泪。
      林苔菁的遗体很快就火化了,叶光明本想让她魂归故里,林家族人不肯,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进祖坟是不合适的,何况又是横死,连祠堂都不能进,入不了宗谱,不然会坏了祖宗的风水”。林家父母也无法可想,叶光明只得把她留在了余生斋,想着以后讨回了工程款,在附近陵园给她寻一处好的墓地入土为安。
      过了两天,苏亭晚和张蓁蓁又去了一次余生斋,叶光明裹着一件邋遢的衣服,光着脚来开门,不过一两天,他的头发灰白了大半,乱蓬蓬的耷拉着,脸也没洗过,活像个孤魂野鬼。屋里拉着窗帘,死气沉沉的,仅从缝隙里透出一点光,照射着四处蒸腾着的烟雾和香烛的气。墙上挂着一帧林苔菁的黑白照,桌上摆着一个雕刻着梅花图样的花梨木骨灰盒。苏亭晚想起曾经那个温婉高雅的苔菁,决然又凄凉地扔掉梅花的林苔菁,静静化成灰烟的林苔菁,她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她,就像过了这么多年,她也早已不是当初的自己了。在这个洪流滚滚、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每个人都身不由己,被命运胁裹着,仓仓皇皇又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唯有死是可以自己做得主的,既然生不能选择,那就尊重她死的选择吧。
      苏亭晚和张蓁蓁在遗像前鞠了躬,上了一注香,张蓁蓁不□□下泪来。叶光明回了礼,呆呆地凝视着妻子的照片,断断续续地跟她们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朋友,专门介绍人做绣品,她说那个朋友很可靠,于是接了两三单,对方很满意,佣金也不错,她想多接点活儿,那个朋友说如果想长期接活,那就要签订合同,先预付定金八千。那时也是走投无路了,她用信用卡贷了八千,给对方打过去,对方也如约寄来了相关的东西,她就没日没夜地绣啊,绣啊,终于把这批货赶完了,可是,等她把活儿邮寄过去,对方就翻了脸,说绣错了好几处,水钻也掉了,不合格,押金不仅不退,还要她赔钱,然后就消失了。她投诉了几次也不了了之,原来这是个惯犯,受骗的还有好几个人呢。这时候她妈也住院了,让她寄钱回去,几家银行都来催款,还说要拉黑她的征信,起诉她,不仅停了她的信用卡,还要支付大笔滞纳金,法院的传票也寄来了……那天我才下楼去买烟,苔菁在家看着孩子,回来时孩子在哭,窗户开着,她躺在楼下的地上了……”
      张蓁蓁不待他说完,兜头就扇了一记耳光,叶光明茫然地看着她们,后退几步,咧嘴一笑,偎着墙一截一截矮了下去,他疯狂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想让她过好日子的,可是,我他妈没有本钱,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我努力过,没用;我跟着混,也没用,我以为可以的,终有一天会让她……你们相信我,相信我,我原本是想让她享福的,可是寒门难出贵子啊,她难,我也难,中年社畜,人到中年不如狗,谁他妈不难啊!”他扯着头发呜呜哭起来。
      张蓁蓁还要踢上几脚,被苏亭晚拦住了。她问:“孩子怎么办?”
      “她父母领过去带着,我每个月给生活费,也好,不然我一个大男人……房子是苔菁的婚前财产,我都留给孩子了……”他擦干了泪迟钝地站起来,仍是木讷的。
      苏亭晚听得他如此安排,稍稍放下心来,从沙发角落里捡起未绣完的半幅十字绣,绣的是红梅花,艳得像血,旁边绣着陆游的《朝中措·梅》: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
      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她问:“这幅能卖给我么?”
      “你拿去,当个念想吧。”叶光明点点头。
      她从包里掏出三千放在桌上,淡淡地说:“这是货款。”叶光明拦着不要,张蓁蓁也掏了三千摔在桌上,指着他的鼻子道:“钱是给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
      叶光明坚决地把钱推了回去,他深深鞠了一个躬,道:“别,别让九泉之下的苔菁再看不起我。”他又缩回角落里蹲着去了。
      往日她们仨常去的咖啡馆内,张蓁蓁照旧猫一样窝在沙发里,服务员过来点单,她疲惫地说:“两杯拿铁。”
      苏亭晚说:“不,老规矩,三杯。”她把那半幅十字绣铺在对面的沙发上。
      蓁蓁会意,俩人一起举杯,向十字绣轻声道:“cheers!”
      蓁蓁呡了一口咖啡,有一滴泪落在咖啡里,漾起一小圈水花。她拭去眼泪,泫然笑道:“其实也挺好的,活着也挺累的……人到中年,唉,苔菁她比我们更解脱……秦二奶奶倒是好歹打发走了,他和那个老女人还藕断丝连,万一她先生了个儿子呢,下一个该走的就是我了。你说得对,我不能把现在的一切拱手让人,我一定要个孩子,而且一定是男孩。”
      “为什么一定是个男孩?”
      “女孩子,长大了苦哇,我们受过的苦,还想让女儿再受一次吗?”
      “那个,找到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C城是没有的,看看广州、台湾、泰国的地下市场,待苔菁头七过了,我就要全力忙这件事了。”她笑微微地看着苏亭晚,眼睛里闪着泪光,“其实也是自欺欺人,有了儿子也只是他的骨血,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他要真有良心,这儿子我就当亲生的,绝不怠慢,要是没良心,他一脚把我踢开,对他,对孩子都没什么损失,关起门来还是一家子骨肉亲情。”
      苏亭晚握着她的手,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虚空里,说:别像苔菁一样想不开,你要这么想,孩子迟早会有的,有了孩子,家里就有了生气,就把他的心栓住了,再把日子一心一意过下去,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我们大半辈子就过去了,孩子们也大了,我们也都老了,老得男人没功夫想那些花花肠子了,老得玩不动了,那时候就踏踏实实、并肩携手看夕阳红了。”她看着张蓁蓁,俩人都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泪却扑扑地淌下来。
      死去的那一半属于林苔菁,她们原是一样的人,如今,都随她去了。
      可是剩下的那一半,还得活着,鲜血淋漓地继续活下去。
      第二天上班,王慈恩唤了她去,她隐隐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果然王慈恩板着脸问道:“昨天你请了半天假,怎么下午不见你来?”
      “主任,中午我给您打了电话也请了下午假的。实在是身体不舒服。”
      “你给我打了电话?那么我批准了吗?是口头批准的还是微信?”王慈恩道。
      苏亭晚低下头,明白自己是被暗算了,心中咚咚直跳,只得说:“您在电话里‘嗯’了一声就挂了,我以为您同意了。”
      “你以为?要是这个科室都是你做主,那么你来当主任好了。我一再告诉你,不要严重侵犯我的尊严和底线,这是严重脱岗的行为!曾经科里有个小刘请了半天假带他母亲去看病,有些检查结果要等到下午,下午呢,我也不是特地查他的岗,不巧有事找他,才知道他还没回来,他回来我就臭骂他一顿,上午请假就是上午,下午就得赶回来上班,再不济也要知会我一声,他不声不响地这么做把我当什么了?简直无视我这个主任的存在,后来他就调走了。今天我也把话撂在这里,如有下次,你的全勤奖没了,如果屡教不改,你也调去别的地方。别跟我说你是弱势群体,单亲妈妈,科室不是慈善机构!”
      苏亭晚心里气得直想脱口而出“我勒个去!老娘不干了,辞职!”但她知道此刻千万不能冲动,不能辩解,只能默默听她责骂,不断地赔笑着认错。王慈恩心下亦清楚,中年社畜是可以随意责骂,随意苛待的,因为他们已然不年轻了,背着一家老小房贷车贷,别处去不得,他们只能小心地在原岗位上卑躬屈膝,任人差遣,王慈恩可是佛爷似的,人如其名,可不想担着“容不下人”、“苛刻下属”的罪名,之前已经有人被她弄走了,苏亭晚若识相,最好是自动离职,一则与王慈恩无关,二则医院也不用赔偿,苏亭晚作为高级职称,说不定还要赔偿医院的。因此,王慈恩似笑非笑地说:“别跟我提你当年在临床上也是业务骨干,在我这里就得听我的安排。还有,我早嘱咐你一句,你跟科里有些人走得太近了,我不喜欢科里拉帮结派搞小团伙。”她喊来众人,吩咐了过两天一场大会的会务工作,也就散了,苏亭晚也得以脱身出来。
      开会前一天,苏亭晚写完领导的发言稿,和同事布置完会场,调试好音响,放置好座签,待回到家里已经十一点,洗漱完毕已是凌晨,她心里还想着明日的一切细节,她怕出错,怕王慈恩又责骂她不用心。第二天她六点就起来了,家里离会场远,她叫了网约车,开了四十多分钟才到会场。同事们还没来,她一一检查着各项事务,确保已无遗漏,这才坐下喘口气。太累了,没有一点胃口,她索性没有吃早饭。快进场时,她看到裴鹤立,他也是主讲者之一,他朝她挥手招呼,她见人多,只微微朝他点了点头。
      王慈恩的电话不断地打过来:“周教授到了吗?在哪个位置?”
      “刘教授要跟李教授对换时间,你赶紧的,通知到位”
      “汪主任呢?你通知到了没有?一排排给我找过去!”
      “你死杵在哪里干什么?不会去拍照吗?你跟着摄影师走,摄像师走哪儿,你盯哪儿!不要总是我喊一句你动一下,不喊就不动,只晓得偷懒!”
      五六百人的会场,外面闷着一场雨,迟迟下不来,会场里面没有空调,只有几架吊扇嘎吱嘎吱地转着,暑热难当,蒸着沉闷的汗臭气,苏亭晚汗流浃背地满场飞,跟着那位行踪不定的摄影师,选角度,拍人物,调远近,捕抓拍,时常跟丢了他,只好马不停蹄地满场找。别人都能安静地坐着听课,独有她水没喝一口,没挨凳子一下。
      终于把这场大会挨了过去,会后领导和会务组的同事一起合影,苏亭晚识趣,有意找了个边边角角的不起眼的地方站着,突然感觉一阵心慌气促,汗如雨下,眼前的一切都飞速地旋转起来,她努力想撑住,但是眼前一黑,接下来的事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很快清醒过来,只是还有些浑身乏力,依稀晓得有人扶她上了急救车,让她躺在抢救床上,心电监测,上氧,输液,她挣扎地要拔掉氧气坐起来,那人低声喝道:“起来做什么,快躺下,也不看看你的心率都120了。”她执着要爬起来,虚弱地朝他打着手势:“不能倒下去……我不能离开岗位,否则……”
      那人冷笑着:“有我在,我顶着。你安心休息。”
      她又说:“不要告诉我家人,我躺躺一下就好了。”他也答应了。
      她模糊地朝他微笑了一下表示感谢,顺从地合上了眼睛。
      苏映浦心急火燎地赶来急诊科,那时苏亭晚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见她老父亲来了,心里愧疚不已,这把年纪了不但不能照顾双亲,反倒让老父亲来照顾她。裴鹤立知道她嗟愧不安,忙跟她父亲解释病情:“检查都做了,没什么大问题,体质差的女性晕倒,与神经性紧张、劳累、低血糖和悲伤过度都有关,常见的,不碍事。”
      苏亭晚回到家中,接到裴鹤立的微信:“好好休息,有我在,不碍事的。”她躺在床上,把手机按在胸口,一乐颤巍巍地端了一杯水进来,放在她的床头,然后再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看窗口透进来一缕玫红色的的霞光,天空蓝得出奇,四周也安静得出奇,只有秋日的梧桐树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和秋虫在深草里喓喓。
      黄昏时吃了药,一味昏沉地睡着。夜深却听到窗外雨声潺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下雨,像是幽远的梦里,推开门,就能见有个人为她专程冒雨而来,那人的脸是模糊的,看不清样子,她只记得他的眉头和发梢还缀着冰冷的雨珠,而吻是温热的,带着蒸腾的水汽。
      第二天上班时,同事们都来嘘寒问暖,只是目光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是害怕,是疏远,是避之不及,又佯做热情。她又被召见了。谨言正在主任办公室,见她来了,脸上微微一红,说了一声:“主任,那我就出去了。”王慈恩见了她,三步并做两脚赶过来,扶她坐下,亲自倒了一杯普洱,亲手削了一个苹果,百般关切地拉着她问:“好点了没?昨天可真真吓死我了,你突然往地下一倒,还好你旁边的裴主任托住了你,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谢谢主任关心,我没事了。”这一次,苏亭晚是真心感谢着她的问候。
      王慈恩佯装关切地笑问道:“这一向忙得紧,都没怎么关心你,你,过去没有癫痫病史吧?家里人有没有?你爸,你妈?”
      她摇摇头,说:“您放心,从来没有过。”
      王慈恩“嗳”了一声,掩嘴一笑:“我倒不是说什么歧视哦,就是你昨天那个发作太像癫痫了。我特批你两天假吧,你先去把检查做了,不是癫痫当然更好,如果是,该治疗也得治疗,毕竟你抑郁症,又长期吃药,引发癫痫也不是不可能,我作为主任,也担着天大的责任呢。”
      当苏亭晚把相关检查结果放在王慈恩面前时,她亦只是幽幽笑了笑,并不看那些结果:“没事就好,谁还盼着你有事呢?”
      下午人力资源部就通知她去“谈心”了。那位余科长是极和蔼的,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他推心置腹地小声劝说:“小苏,要不换个岗位吧,你是我看着进的医院,这些年你的优秀我们有目共睹,没必要耗在那里,堵在心里不痛快,人生在世,不就图个痛痛快快?”
      苏亭晚顿时明白这是某些人的意思,可是猛然间让她换岗,又让她到哪里去呢?一个胖胖的女办事员拿着一个喷壶走进来,向余科长笑道:“科长,您这绿萝好久没浇水了,叶子都黄了好几片,这一盆只怕枯死了。”余科长“哦”了一声,头也没回,不经意地说:“有什么要紧?你拿去剪掉就是了,死了的就扔了吧。”
      苏亭晚无端打了一个寒颤,回复道:“谢谢科长,请您容我考虑两天,再给您答复吧。”说着匆匆地逃也似的离开了。
      苏亭晚前脚刚走,王慈恩就来了。科长马上起来恭迎,令办事员倒了好茶来伺候这位副院长太太——都知道她是不好惹的。王慈恩道:“老余,我托你办的事,你办妥了?跟她谈过了?她调到哪里去我不管,总之她不能胜任我们科的工作,不能再留着她,留着一个祸害,我担责任啊,那天的情况你是没看见,这么一个好好的会议,结果摊上这么个事,丢了我们医院的脸哩——”
      “说起来,也算个工伤。”余科长笑道。
      她把双手一摊,锐声叫道:“工伤?工伤?全省都瞧着呢,谁知道全国不是盯着,这不是给我们医院丢脸么!你晓得我的,胆子最小,又没个主意,又怕给我们家老沈添麻烦,还是老沈说,可怜见的,一个抑郁症,又有癫痫,放她去个好地方吧。再来个工伤,我就要内伤了。”她摸着胸脯子,惊魂未定的样子。
      余科长赔笑着道:“她也是院里老职工,在临床兢兢业业干了几十年,也是业务骨干,又是高级职称,还算优秀的。再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您大人大量,容一容不就完了。”
      王慈恩一拍大腿,诉起苦来:“老余啊,不是我不容她,是她不容我!你知道我的,佛系得很,最好相处,最帮扶弱势群体,当初你们各个科室不要她,老沈做我的工作,让我给院里排忧解难,最后是我要了她,对吧?我也不求感恩戴德,只求我仁至义尽!可她竟然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不仅上下班不按时,懒懒散散,还在科里拉帮结派,搞得科里乌烟瘴气不说,还到处叫嚣要拍着桌子和我吵一架,其他有些言论我也就不提了,没得让自己生闲气!但是,不是我胡说,我们科里的陈谨言背地里告诉我的,让我防着她。还有,她对男人可是有一手,能把男人弄得神魂颠倒,你有没有听说,她之前跟着一个有钱老板,私下里生了二胎,得了一大笔钱,别墅洋房都得了,只是瞒着医院不说呢。”
      她绘声绘色地说着苏亭晚的绯闻,几个女科员都听得起劲,都凑过来问道:“啊呀啊,真的啊,好大胆子,生了孩子难道不需要上报计生办?”王慈恩睨了她们一眼,眉头往上一挑,撇嘴笑道:“这个你们就不晓得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呀,你看有位大导演不声不响生了五六个孩子,被曝出来后还不是上交一点罚金就完事了?听说她傍的大老板非富即贵,生孩子这点子小事还能摆不平?”
      “那是,当个姨太太二奶图什么,还不是一家人都洑上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知道是不是二胎?只怕生了好几胎,要稳住地位呀。”女人们非常有经验地坐实了苏亭晚的传闻。
      “大家都没事呢?都闲着?”余科长瞪了科员们一眼,女人们也就散了,他笑道:“我没听过这些传闻,而且据我对她的了解,她不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王慈恩扯着余科长的袖子,冷笑道:“我们科里是有人证的,来来来,你试试,你试试,你慈悲为怀,你留下她在你们科里。”
      余科长笑道:“不敢不敢,主要看您和沈院长的意思,您二位诲人不倦。”他普通话不标准,听起来,仿佛把“诲”说成了“毁”。
      副院长太太说出了一个地方,余科长沉默了一会,说:“好吧,就按您和沈院长的意思,我去做做她的工作,就让她去那里吧。只是,收入少了,她一个单亲妈妈怎么养孩子?晋职称也都没希望了。”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谁也不是上帝做得了主。她都做了大老板的姨太太,钱花不完,还在乎养孩子?还在乎这点职称?指不定哪天我们都要看她脸色,靠她救济呢。”
      王慈恩被簇拥着款款地走了,苏亭晚还在隔墙的小黑隔间里发呆。她怅然地想到,也许只有跌落到人生的谷底,你才会发现某些严厉疏远的面孔下隐藏的温柔善良的心,同样,也能惊讶地看到许多卑劣无耻的心就掩盖在慈祥和蔼的面具之下。你会发现许多熟识的好人原来不是人,而是荒莽的兽,只有蠢蠢欲动最原始最终极的自私和血腥,没有一丝人性和人情。职场如战场如深渊,有的只有风刀霜剑,血雨腥风,跌入深渊后还会继续往下坠,深渊之下还有深渊。任何人的粉身碎骨不过是一点微尘而已。
      不落到谷底,绝对看不到人生这一奇异繁复的景致。
      陈谨言还在实验室忙碌,苏亭晚径直找到她,笑道:“忙着呢?”陈谨言一惊,很快镇定下来,也笑道:“姐,都是些杂事,做不完的杂事。
      苏亭晚阴渗渗地盯着她,食指一排排地划过那些红红绿绿的试纸,抽出一张端详着,笑道:“不知道世上有没有这样一种试纸,把人心好坏都检测出来,要是真能发明这种试纸,那该得诺贝尔奖了吧。”
      陈谨言目光躲闪着,佯笑道:“姐,怎么可能有那种试纸呢?”
      苏亭晚斜依在实验台上,望着那窗外淡远的天空,道:“你说学太极好还是学拳击好?按理做人应该学太极,郑重其事地允诺,然后借力打力,隔山打牛,轻描淡写间化一切外力为无形,嘴一张一闭,誓言灰飞烟灭,交情了若无痕,还能令人心存感激。你适合学太极的,我呢,适合学拳击,用着蛮力,拼着真心,直到把一腔热情热心耗尽,但是呢,做事留一线,过后好相见。”
      “姐——”陈谨言听她说得含沙射影,顺下眼睛,尴尬地笑了一笑。
      她亲热地搂着陈谨言,附在她耳边说:“改日再聚,我要走了。”
      “姐,你去哪里?” 陈谨言欲言又止,伸出手来想拉住苏亭晚,然而亭晚立刻拂开了,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得讪讪地把手缩了回去,“姐,我,实在是没办法——”
      苏亭晚竖起中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粲然一笑:“我知道,所以我去该去的地方。”
      陈谨言拦住了她,噙着泪,垂下眼去,低声说:“她女儿是抑郁症……她说你也是抑郁症,留不得……对不起,对不起,我爸妈都是乡下人,我千辛万苦好容易定在省级单位,我们家砸锅卖铁给她拜了码头,我只是初级职称,还能去哪里混饭吃?”
      苏亭晚回想从未“拜码头”,又想起起王慈恩时常挂在嘴边的“一个得精神病的亲戚”,不由得讶然无语。
      “谨言,你好自为之。”她绕开陈谨言推门而去。
      临走前,她端着一盆绿萝,主动敲响了王慈恩办公室的门。面对那张错愕的脸,她躬身笑道:“这一年多谢主任的关照,今天我来告辞。”
      王慈恩面不改色地笑道:“哎呀,我舍不得呀,你要是愿意,还是留在我们科里好,这么久了,都处出感情来了,少一个我都舍不得。”
      她微笑着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把王慈恩送她的一盆绿萝放在窗台上:“首先,我要感谢主任当年的收留之恩。”
      王慈恩体贴地笑道:“说什么感谢不感谢,都是应该的,有缘才能在一起嘛。”
      她抚摸着那几片枯黄的叶子,“主任说得对,刚来的时候,我就像主任给的这盆绿萝,生机勃勃,青翠欲滴,只可惜,橘生淮北则为橘,生于淮南则为枳,我努力了,但到底还是辜负了您的期望,不能适应这个气候和土壤。现在我把绿萝还给您,还是您养得活,养得好。”
      “小苏啊,你是在怪我照顾不周吧?你要体谅我的难处,一个科室,我总不能太偏心的,不然怎么服众,怎么管理他们?”
      “主任您说得是哪里话?我感谢还来不及呢,您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您呀。”她笑盈盈地站起来,“谢谢您的好意,我服从组织安排,愿意去那里。哦,对了,那几片枯死的绿萝叶子我帮您剪掉吧?”她拿起窗台上的剪刀喀嚓几下就把枯叶剪了。
      王慈恩低了半日头,方才叹道:“小苏,掏心掏肺说句话吧,我也是你父母那一辈的人了,我也有女儿,以前我总怪着我女儿不够优秀,现在我也老了,就只盼着她平平安安,其他的都不重要了,我相信你父母也是一样的心思。我知道你优秀,要强,可是抑郁症需要系统治疗,我是知道的,不然……为了父母孩子,去个轻松的地方养好身子骨,调理好心情,那时候也许你和我,才能互相理解。不管怎样,跟你父母一样,我也是盼着你好的,如果不是这个病,该多好啊……”
      苏亭晚微笑着听着王慈恩的“肺腑之言”,患着重度抑郁症的“优秀的”女儿,这也是她的隐痛吧?她痛恨苏亭晚,如同痛恨自己的女儿吧?陈谨言说的那个“秘密”让苏亭晚满腹的话冲到了嘴边终于又咽了下去。她第一次满是怜悯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她在她老去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父母的悲哀和失落。
      她欠身起来,再次说了一句“谢谢”,转身离去。
      爱恨都留下了,剩余的只有忘却,从此恩怨是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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