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夜川。》骊*。

2、贰。

　　夏仓央不过是个有些单薄的十七岁少年。自有记忆起便住在这个有着潮湿空气的南方小镇里。

　　每天清晨隔壁阿婆家会准时响起咿咿呀呀的京剧乐声，无线电带着旧式电器常有的缺点，常常听到一半就哧得一声卡住，拉出难听的机械破损声。
　　夏仓央没有普通十七岁少年惯有的赖床的坏习惯，总是在阿婆家无线电被卡住之前整理好一切出门。在湿漉漉的晨露中踩着弄堂里古老的石板路小跑着去车站。一路上遇到从水桥边淘米回来的张家阿姨和晨跑刚结束的李家大叔，照例被长辈们摸着头夸奖一番。
　　而那些话无非又只是“仓央真是乖，比我家那兔崽子有出息多了。”“是啊是啊，就算回暖……”张阿姨没说完的话是在李大叔提醒的眼神里顿住的，等到回过神来却又变成了诸如“啊我还得回去煮饭”之类的浅显敷衍。大人们就算在面前止住了口，却仍然会背着窃窃私语。况且夏仓央家里的事，实在已不是什么秘密。
　　而少年已经习惯无论听见什么都能逆着光保持温文尔雅的微笑，所以就算是明显到任何人都听得出来的怜悯，一样都可以抬头阔步地前行，从来都目不斜视。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在意的。那么，只有夏回暖。

　　车站建在不远处的旧街口，每天去那里等车都会路过望川河。河原本只是一条没有名字的渠，忘川是回暖给取的名字，和传说中那条忘却前生的河流一样。回暖信佛，几乎终年不出门，只在房里阅读佛经或者做刺绣。偶尔出门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忘川河边。常常在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河边茂盛的菊也是回暖亲手翻土种下的，她喜爱所有的菊，等到花开的时候便剪一大捧回来养在房里。

　　回暖的房间从来不上锁，而仓央不用进去就知道里面的摆设。从门口进去左边是旧式的雕花红木大床，夏天围着白色的帐子。右边是衣柜，做了那时候时髦的玻璃门，里面均是棉布或绸缎的旗袍和一块块未成衣的料子，繁复花样的桑蚕丝常常一裁就是好几块，刺绣的细麻布则是回暖亲手做的。衣料都有植物的清香，回暖不喜樟脑丸的冲味，买回好多香包放进橱里。
　　此外就是书桌。那是回暖常待的地方。

　　书桌是叫镇上最好的木匠定做的，大而结实，桌面上还有木头清晰的纹理和节痕。涂了清漆，光滑而大气。回暖在上面堆很多东西，叠得整齐的书，通常是佛经和一些散文集诗集，未完成的刺绣图样，滚了满桌子的笔，黑封皮的笔记本，古老的铜香炉，一些黑白照片，几盒胭脂，一把新鲜的蟹爪菊或月下白…
　　她要在桌前坐上好几个时辰，有时候会喊仓央拿些东西进去。
　　仓央，仓央你越来越懂事了。回暖笑的时候会微微偏着头，长发散落，眼角的泪痣煜煜生辉，惊心动魄的美。

　　至少，仓央是这样觉得的。

　　翻涌而来的回忆是不会骗人的。所以夏回暖，那个一身青袄巧笑嫣然的女子，是真的有存在过，对吧？

　　少年面无表情地前行，眼看着雾气里车站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许是湿气太重，少年只这么轻轻地一眨眼，就从睫毛上落下了一串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