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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六必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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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三位大明朝现在和将来最有权势的大臣,此刻皆是一身便服,在徐阶的书斋中喝茶。
徐阶依旧是那副古井不波的样子,与严嵩磨了几十年,他从来不会先开口,先表态。张居正坐在下首,若论在朝中的资历,徐阶是他的恩师,高拱是他的老上级,徐阶沉稳,高拱火爆,却不约而同的把这个晚辈视为可谋大事的左膀右臂。
“徐阁老,依你看,圣上这次真是下定决心要将严党一撸到底了?”依旧是高拱先起头。
徐阶心里当然有数,严党,严嵩父子,这次肯定是要完蛋了。可他不会从来都不会把心事挂在脸上,蛰伏等待多年,早已是云淡风轻;那些沉不住气,耐不住性子的人,一个个或贬或去。严嵩嘲笑他滑不留手,不急不缓,不走不倒,混在朝堂养老,徐阶却不敢掉以轻心,越是接近胜利,就越是潜藏着不为人知的变数与危险。凭他对嘉靖的了解和对时事的判断,皇帝这次必然要对严党下狠手,否则无法向臣工交代,无法给天下一个说法。那个海瑞,查出来的江南贪墨大案,拔出来的早已不是江浙的几十个地方官,而是下通倭寇,上通内廷的惊天黑幕。皇帝喜欢躲在幕后,严党便替他打理天下,内廷的太监们便替他敛财。现在两条线都出了问题,皇帝坐不住了,必须要站到前台来;严党,那就是皇帝的一块遮羞布,脏了,臭了,撕掉,换一块;皇帝,还是干净的,万岁,还是圣明的。
这重背景,在座三人都清楚,可以说,这是他们改变朝局,拥立裕王,实现政治抱负的最好机会。皇帝定下了调子,但他不会明说,要臣工去体察。那么臣工能不能做得恰到火候,便关系到身价前途了。
“太岳,你说说。”徐阶点了张居正。张居正是他最欣赏的门生,除去才思敏捷,更难得是对大势有着极为清晰的判断,往往一针见血。不想张居正却来了一句:“圣上是个念旧情的人。”
高拱愕然道:“你是说,圣上会饶严氏父子一命?”
张居正道:“倒严党而不倒严,倒严而不倒严党。”
徐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亮色,旋又收敛。
高拱一拍大腿,豁然开朗,道:“倒严党而不倒严,倒严而不倒严党!这便是圣上这几日犹疑的缘由了!”
张居正点头道:“正是。眼下东南决战在即,主持大局的是严嵩提拔上来的胡宗宪,御史之中已有人准备弹劾胡宗宪,说他在前线鱼肉百姓,替严嵩敛财,是严党在地方最大的奥援,扫平严党,定要先断胡宗宪。”
高拱道:“胡宗宪身为总督,境内出了如此大案,岂能脱得了干系。还有西北,一军哗变,居然是派了几个锦衣卫去处置,简直儿戏。”
“两边开打,朝廷没有这个家底。”张居正道,“谭纶前些日子来信说,眼下朝廷的风波尚未传到前线军中,俞大酋戚继光两军士气正旺,浙江也积攒了足以支持一场大战的钱粮,是一举清剿浙江倭寇的最好时机,正可一鼓作气,清平海疆。”
“那依你之见,胡宗宪,不动他?”高拱追问。
张居正暗叹一口气,对于胡宗宪,他是欣赏的。如果没有他,朝廷不可能在短短五六年间肃清海盗、扭转江南沿海的一片颓势。胡宗宪最大的问题,是太能干了,上马领兵打仗,下马治理地方,剿灭海盗之余,还积极通商路,开财源,没有增加朝廷太多负担,便养起了俞大酋戚继光两支劲旅,就连才高八斗、桀骜不驯的徐渭徐文长,也愿委身麾下,充其幕僚。严嵩提拔重用他,俨然把他当接班人来培养。胡宗宪才50岁,而徐阶已经快60岁了;至于高拱,他比胡宗宪还小一岁,警惕之心更甚几分。
“恩师的意思?”张居正转向徐阶。
徐阶缓缓道:“倒严党而不倒严——严党是一定要查的,还会死不少人;太岳说得对,圣上念旧,严嵩老了,遮风挡雨这么多年,会当他一条活路。倒严而不倒严党——天下不宁,东南决战在即,圣上不想坏了这难得的好局,且让胡宗宪打完这最后一仗吧。西北那边,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太岳可有两方?”
徐阶的话,等于给这次会面定下了调子,也是他通过高拱给裕王的建言:东南不动,大局为上,胡宗宪的威胁,且徐徐图之;西北是严党薄弱之地,可以有所作为。高拱点了点头,认可了徐阶的大方向。
张居正道:“西北边军强悍,光有锦衣卫不够,需有强人、强军为后援,方可确保无虞。”
“和人可派,何处调兵?”高拱追问。
“谭纶谭子理,辽东李成梁。”
京城的夜,寒冷而漆黑。北风中,傅归雁将自己裹在一件厚厚的斗篷里,牵着马,跟随穆三官穿过了雄伟的德胜门。这是她第二次来到京城,前一次是在六年前,她的丈夫在东南执行任务时遭地方官设计而身陷重围,与数十名倭寇血战身死;一个月后,她带着丈夫的血书进京,在刚刚从军中被招入北镇抚司的穆三官的帮助下申冤得成,从此成为北镇抚司的一名密探。六年了,十三太保换了好几茬,没有几个人还认得她,穆三官也凭着自己的本事从一名底层的小旗官做到了百户,在北镇抚司中排行第四。
“你怎会去到桑干河?”穆三官低声问道。
“朝廷办差,从来不会只派一拨人,你知道的。”傅归雁淡淡回答。
是接应,也是监视,穆三官当然知道。
“你为何叫三官?”望着他的侧影,傅归雁突然问道。
“杭州武林门外有一条小巷子,自大明开国以来出过三位清官,我便是出生在那里。”穆三官淡淡答道,少时的记忆已经远去,乡愁亲情,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也不愿多谈。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很快来到新街口老五开的那家东胜客栈前,宛如一对回京的小夫妻,照常投宿。住在东胜,是为了方便传递消息,这一点,傅归雁却不知道。
夜深沉,烛影昏黄,二人对坐。
“老四,私自回京,罪名可大可小,你就不怕上面知道了追究?”漆黑的密室中,黑胖子老五眯着眼睛,粗短的食指有节奏的敲打着桌面,他是少数几个穆三官信得过的人之一。
穆三官把“酱菜”的来龙去脉简单一说,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宫里头。”
“你在外头办差,担心宫里作甚?”
“上头放个屁,底下震三震——老高,你不是不知道,咱们办差的,最怕朝令夕改。”
“这话不假,我也明白你的难处,西北这档子事儿,朝廷也挠头。不过依我看,你老四既然能不远千里回来弄酱菜,这事儿想必已经有了七分成算——只要上头不出岔子,回去你就下棍子,我说得可对?”
“嘿嘿,你老高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这趟回京,酱菜只是其一,没有你的消息,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啊!” 穆三官很清楚,即便是同僚好友,也需要适时恭维几句,才好办事。
“世事无常,都在一个巧字啊……”老五叹了口气,身子往后一靠,欲言又止。
穆三官心头一紧,凑近道:“怎么,朝廷出事了?”
“你的酱菜,怕是不那么好弄喽!”
穆三官替他把茶水满上,道:“此话怎讲?”
老五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这一阵京城里出了两件大事:头一件,六心居,现在叫六必居,已经被老七派人看了起来。那个从南方调来的新任户部主事海瑞,一进京就在这‘六必’之上大放厥词,惹得龙颜震怒;第二件,严世藩已经下狱,严阁老很快也会告老还乡,朝中徐阶高拱等人马上就要对严党开刀!说来也巧,在这六心居的心字之上加了一撇,还让人把六必居三个大字裱起来的,正是严阁老!老四啊,严阁老父子一倒,对你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注:北京六必居原名六心居,取六兄弟齐心创业之意;严嵩倒台前夕,提笔将其改名为六必居,取心字头上一把刀之意。)
“这……”一时间,穆三官胸中百感交集——论公事,用最小的代价解决西北兵变是为了让朝廷全力应对东南,那么现在,一旦严嵩父子倒台,身为浙直总督、由严嵩一手提拔重用、也是戚继光坚定支持者的胡宗宪,又岂能躲过朝中清流的明枪暗箭?胡宗宪一旦因朝野风波而受到牵连,东南势必大乱!戚继光俞大猷是将才,但能够摆平朝中地方错综复杂关系的,唯有胡宗宪一人——这也正是严嵩一力重用胡宗宪的缘由所在!严党祸国,那是天下共知的实情,但是论私情,严嵩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严世藩更是对自己信赖有加,如果没有严嵩父子,他穆三官还只是边军中的一员小校……
“胡宗宪要是倒了,东南怎么办;东南一拖,老子辛苦摆平西北又有什么用!这帮鸟人竟然选在这个时候动严阁老,清流误国,清流误国啊!”穆三官怒了,一口将茶水统统倒进嘴里,半片茶叶都不剩。
黑胖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老四你还是年轻气盛啊!”
穆三官重重呼了口气,摇头不语。
黑大胖子叹了口气,道:“你想到了胡宗宪,想到了东南,你就没有想过,严阁老倒了,自己怎么办?”
穆三官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和胡宗宪一样都是严嵩一手提拔重用之人,胡宗宪为官,在明处;自己打入锦衣卫,在暗处——就连这次去西北,也很可能是严嵩的暗示;一旦严嵩父子倒台,锦衣卫中那些见风使舵投靠清流之人就会落井下石,踩着自己往上爬。
“你也别担心,先放手去把西北的事儿办了;他们想动严阁老也没那么容易——嘉靖一朝,倒严不止一次,可严阁老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这当中的学问,可不是你我能琢磨透的。眼下正是多事之秋,那些清流也不全是只会仁义道德没有见识之人,自然晓得个中利害。东南未平,西北又乱,朝廷需要能干事的人,只冲这一点,胡宗宪和你暂时就不会有事。公事归公事,兄弟归兄弟,有一句话老高我还是得提醒你——飞鸟尽良弓藏,狡兔尽走狗烹,胡宗宪我们不管,也管不了;可西北的事儿一了,老四你是进是退,可得早做打算喽!”
曾有故人感慨,游侠未老,江湖不再——那个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世道永远不会再回来,人生最可叹者,便是千般牵扯,万般无奈。穆三官笑他看不透,说凡事归根结底只是利害二字,恩怨离情,不过其间点缀,人生最可享受者,莫过于这千般牵扯,万般无奈。然而直到这一刻,穆三官才终于体会到了人生无奈——能不能、不得不已是其次,人,每时每刻都希望摆脱命运的纠葛,却终难逃脱命运的羁绊。
沉默良久,穆三官才道:“严阁老几时离京?”
“巧,就在明日一早。”
这一夜,飘起了雪花。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马车静静的停靠在路边,没有家眷随行,没有如山金银,没有僚友相送,不见辛酸,唯有畅然,此刻的严嵩有如寻常老翁,眯起眼,想要看清楚那一片白茫茫的无边雪景。
“当年介甫兄(指去职前往江宁的王安石)离开汴京,怕也是这般心境吧……”严嵩小心翼翼的在雪中迈着步子,颤巍巍,每一步,却又稳稳落在实处。
“哒哒哒!”蹄声阵阵,由远及近。
中年随从手按刀把,警惕的守在主人身旁——死在他刀下的刺客,几近百人。
严嵩背对大道,干笑几声道:“要杀我,又岂用多此一举,当是故人。”
“吁~!”一骑勒定,来者翻身下马,踏前几步,单膝跪倒,施礼道:“阁老!”
“原来是老四啊……”严嵩听出了穆三官的声音,缓缓转过身子,朝他招了招手,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没想到老夫一朝潦倒,竟然还有人踏雪相送——这点情分,我收下,起来吧!”
穆三官朝严嵩一拜,转身从马鞍旁取下一只瓷坛,双手捧到严嵩跟前,嘴角一动,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就这么直直的站在那儿。
严嵩眯着眼,凑近瓷坛,用力嗅了一把,然后挺起身子,用手在瓷坛上拍了两记,悠悠道:“这是六心居,哦,是六必居的酱菜……这味道,二十年了,一点没变。只可惜老夫吃了二十年,才悟得那心字头上的一把刀;那个海瑞,进京才没几天,就把‘六必’说得玲珑剔透,好解啊!”
穆三官将酱菜坛子交给中年随从,然后扶严嵩在马车沿上坐下,他知道,自己只需做一个听者。
“黍稻必齐,曲种必实,湛之必洁,陶瓷必良,火候必得,水泉必香——老四啊,你从海瑞这六必之中,听出些别的东西没有?”
“酱菜之道,也是一门学问。”
严嵩呵呵一笑,道:“瞧你答的,就知道你这个人啊,只能干事,不会谋事。老夫刚刚给心字头上加了一把刀,他海瑞就在你们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写了这‘六必’。他这六必,在那些清流看来,可就成了借题发挥扳倒老夫的绝佳机会;他这六必,可是把老夫推到了风口浪尖啊……”
“可惜,他们以为老夫贪恋权势放不下这首辅的位子,呵呵,大错特错——海瑞这六必,看似简单,实则有三种解法:其一,是说酱菜,其二,是影射朝局,这其三,便只有老夫方能体会得!”
“人生一世,有如白驹过隙,老夫今年七十多,山珍海味吃过无数,你可知道,我为何独爱这酱菜?”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人生百味,反朴归真,无为之道,洒然归之,便是如此。老夫位极人臣数十年,历经风雨无数,所仗者,一是跟圣上贴心,二是洞悉世情——都说我严嵩结党营私,两京一十三省大小官员全是我严党门生,却不知我严嵩一辈子最拿得起的,便是这用人二字!搜刮银子得用奸人;打仗办事,就得靠你和胡宗宪这等实心办事之人!”
“阁老,东南是大事,胡部堂他……”穆三官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严嵩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老夫知道你要说什么——保胡宗宪嘛!胡宗宪的本事人品摆在那里,徐阶高拱又不是瞎子,自然知道该如何拿捏分寸。老夫想知道的是,你又为何会突然跑回京城,总不会是专程来送老夫的吧?”
穆三官这才把西北之行的前后始末讲了一遍,只将傅归雁隐去,在严嵩这儿,他没什么好隐瞒的。
严嵩眯着眼细细听完,沉吟片刻,才道:“你说得没错,榆林是死结,云中堡是胜负手,解局的关键,却在棋局之外。那个萨莫哲,我记得他,当年是蒙古一个什么王帐下的勇士,没想到也跟老夫一样好酱菜这口。蒙古人一年到头牛羊荤腥,一个茶,一个酱菜,清爽地道,缺不了。不过你以为,萨莫哲真是为了一坛酱菜才跟你讲条件的吗?”
穆三官一脸不解的望着严嵩。
严嵩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你运气好,这一次算是蒙对了——云中堡能在阴山站稳脚跟,又岂能被一坛小小的酱菜所左右?从榆林到云中堡,横山是必经之地,那些横山马贼正好挡在南下的商路上,自己实力又不够,只好借朝廷之手去收拾他们,这才会卖你个面子,顺水推舟的应下酱菜之约。当然,他们也是要看看你的本事,堂堂北镇抚司的四爷要是连一坛酱菜都弄不回去,要不要跟朝廷合作,那就另当别论了。”
“谢阁老赐教!”严嵩一席话,让穆三官茅塞顿开。
严嵩在他肩头拍了两下,道:“有了这坛酱菜,西北之事差不多也就定了。刀兵为下策,奇谋为中策,迂回合围,迫敌于无形,以势破敌,才是真正的大手笔——没想到小小的一坛酱菜,倒成了西北解局之钥。你的这坛酱菜,可是老夫几十年来所收最贵重的礼物啊!老夫没有看错人,哈哈,哈哈哈……”
天空中又洋洋洒洒的飘起雪来。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回吧,回西北去,别再回来了!”这是严嵩留给穆三官的最后一句话。
望着辚辚远去的马车,穆三官翻身上马,掉头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