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泥》杀人鲸

4、宝马乌骓

　　潘世嵘正在前院挂彩灯，忽听见一阵敲门声。
　　“是谁在敲门？”潘世嵘站在门边问。
　　门外人答：“在下是惜秋山庄少庄主薛不忘，来找潘得胜前辈商议要事，还请这位兄台开开门。”
　　惜秋山庄少庄主？潘世嵘瞬间联想到委托一事，他不敢怠慢，连忙将大门打开半扇。
　　自称惜秋山庄少庄主的人一身白衣白靴，头发工整地束起，模样颇为英俊。见潘世嵘开门，男子礼貌地道谢道：“有劳兄台。”
　　“少庄主不必客气。”潘世嵘道，目光移到了薛不忘身后站着的一匹黑色骏马上。
　　此马膘肥体壮，皮毛油光水亮，潘世嵘光是看着就已经能预想到当它飞奔起来时，会是如何的风驰电掣。
　　薛不忘顺着潘世嵘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爱马踏雪，微微笑了笑，问道：“潘前辈现在可在镖局？”
　　潘世嵘把薛不忘请进镖局：“大当家现在在后院，少庄主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通报。”
　　薛不忘环顾前院四周，发觉长风镖局甚是冷清，整个前院只有面前这一个仆人。他奇怪地问潘世嵘：“你叫什么名字？这前院平常就你一个人看着？”
　　“今天是中秋，大家都回家过节团圆去了，所以才没什么人。”潘世嵘一边说，一边把马牵进门：“我叫潘世嵘。”
　　潘世嵘？薛不忘愕然。居然是他？那日在王员外府上匆匆一面，没想到如今自己来长风镖局，第一个见到的人竟是他。薛不忘看潘世嵘神色正常，注意力几乎全在踏雪上，便估摸着潘世嵘大约是没认出自己。不过也是，那日自己和他都掩着面，若不是躲在房梁上偷听到他的姓名，自己恐怕也认不出来他来，薛不忘这样想着。

　　听到薛不忘来了，潘得胜的神色变了变，在房间里绕了几圈后，他叹气道：“这下可麻烦了，薛重全这老贼直接把自己儿子派来了。”
　　“他还说什么了？”潘得胜问潘世嵘。
　　潘世嵘道：“说是有事要谈，其他的没再说什么。”
　　一个多月前收到惜秋山庄来信，潘得胜觉得直言拒绝不好，就干脆没有写回信，打算到时候让信使背锅，说压根没收到委托。
　　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薛重全似乎知道潘得胜在玩什么把戏，如今直接派薛不忘前来，势必要让潘得胜再没理由推脱。
　　潘世嵘不放心地问：“舅舅打算怎么办？”
　　潘得胜陷入了沉思，他明白这下自己可真是进退两难。如果今日拒绝薛不忘，让他就这么回去了，薛重全定会在心中记上一笔，保不准哪天就会忽然使绊子。以惜秋山庄在江湖上的影响力，单凭他的一句话，长风镖局就会丢掉大量客源。答应这门委托倒也不是不行，如果做得好，也算是在变相宣传，只不过……如果的做的不好，得罪了惜秋山庄不说，还要落下一个坏名声。
　　潘得胜纠结地考虑着，无意间，他瞟见了自己面前的潘世嵘正紧锁着眉头。
　　皱眉是潘世嵘从很小就学会了的动作。潘峥峥吃糖葫芦吃多了他皱眉，一整天都闷闷不乐担心潘峥峥牙痛发作；潘得胜外出衣服穿少了他皱眉，走了一路去给潘得胜送衣服；潘得胜喝醉酒他皱眉，一晚上没睡尽心尽力照顾；潘峥峥骑马他皱眉，寸步不离地跟了一路，生怕潘峥峥从马上摔下来……
　　虽说懂得照顾人并不是件坏事，但顾虑的太多让潘世嵘过早地失去了孩童活泼好动的天性，变得成熟稳重，懂事地甚至让潘得胜心疼。
　　因此潘得胜不喜欢看潘世嵘皱眉，如今看见潘世嵘又皱起眉，他当即拍了拍潘世嵘的肩，安慰道：“好了好了，你莫再皱眉。车到山前必有路，不会有事的。我现在就去会一会这个少庄主。”
　　“那我和你一起去。”潘世嵘道。
　　潘得胜听闻佯装生气道：“去什么？你觉得我是小孩，什么事都要你陪着？”
　　“舅舅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到潘世嵘紧张的模样，潘得胜笑起来：“行了！我逗你玩呢。你去找峥峥吧，看看她在做什么，有没有什么你能帮上忙的。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
　　“可……”潘世嵘绷紧嘴唇，他顾虑地看了潘得胜一眼，却也没在说什么，走出门了。

　　潘得胜本以为薛不忘会和他父亲薛重全一样，是一个阴鸷冷戾之人，谁曾想薛不忘朗目疏眉，面容和善，待人随和颇有礼数，丝毫不像薛重全总爱端着一副架子。潘得胜与他攀谈了几句，瞧他句句对答如流，谦逊不自傲，言语间还透露出一股过人的胆识。潘得胜不禁在心中叹道：“此子将来必成大器。能有这么一个儿子，薛重全还真是幸运。”
　　二人相谈甚欢，一连聊了几个时辰。潘得胜虽不喜欢薛重全，但看在薛不忘一表人才的份上，他仍答应下这门的委托，甚至还不尽兴，极力邀请薛不忘今晚留下来一起喝酒赏月。
　　夜凉如水，月色如醉，湖心亭中灯火通明，潘得胜，潘峥峥，潘世嵘和薛不忘围绕在桌旁喝酒谈笑，气氛甚是融洽。
　　薛不忘的眉间已有五六分醉意，脸颊红扑扑的，一双明眸比未喝酒时更加雪亮。他乖巧地在桌旁坐着，潘得胜同他说话，他就微笑着听，时不时回应两句，潘得胜举杯饮酒，他就也举杯饮酒，把得潘得胜哄得心情甚好。
　　这是潘世嵘第一次觉得一个男人可爱。特别是当薛不忘微微向上勾起嘴角，有些羞涩地抿着嘴笑，眉宇间尚存的一丝少年稚气让他俊朗的脸上多出了几分纯真和俏皮。
　　像是初秋的果实，虽已成熟，却仍带着丝青涩。
　　潘世嵘看薛不忘和潘得胜二人豪饮数杯，担心地侧身对潘峥峥悄声道：“少庄主会不会陪舅舅喝的太多了？”
　　“我阿爹喜欢他，想跟他喝酒，就让他陪我阿爹喝几杯。他堂堂一个少庄主，总该有点酒量吧？”潘峥峥说到这看了一眼潘世嵘没怎么动过的筷子，关切道：“你胃口不好？怎么不吃菜？”
　　潘世嵘听闻回过神，仓促地夹了一筷子菜到碗中：“没有啊，你看我这不是在吃。”
　　潘峥峥啧了一声：“那菜早都凉了，快别吃了！你不是最喜欢糖醋排骨吗？吃这个。”说着夹了一块排骨给潘世嵘。
　　薛不忘余光看见了潘峥峥给潘世嵘夹菜这温情的一幕，他见这对姐弟的关系亲密无间，眼中滑过一丝落寞。他拿起手边的酒杯，对潘得胜道：“潘前辈，这杯我敬你。”
　　又是一连好几杯下肚，薛不忘突然觉得头晕脑胀，胃中不适，他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喝酒喝的太猛了。酒气上头，呼吸中都夹杂着酒精的味道，薛不忘怕自己失态，趁还能控制自己，他迅速地起身，强忍着反胃对潘得胜道：“失礼了。”接着不等潘得胜反应，就踉跄地逃出了湖心亭。
　　“少庄主！”潘得胜担忧地叫了一声，追了出去。
　　薛不忘的轻功同他的武功一样是极佳的，潘世嵘虽然是立马起身追赶，但还是把人跟丢了。看着房顶反着月光的瓦片，潘世嵘轻功飞上镖局的至高点，俯视着镖局大大小小的院落，希望能寻找到那一抹白色身影。
　　当他找到薛不忘并赶到薛不忘身边时，薛不忘正弓着身子，手扶一棵歪脖子吐酒。
　　地上有一摊秽物，大约是在自己来之前已经吐过一次了，潘世嵘心想。他上前轻拍薛不忘的额后背，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递给薛不忘。
　　薛不忘接过，抬眼看了看身边的潘世嵘，道谢道：“多谢。”他说完，又低下头呕了几下，却没能再吐出来什么。
　　潘世嵘见状道：“少庄主，你晚上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吐不出来什么来的。”
　　薛不忘慢慢直起身子，不会好意思地对潘世嵘道：“抱歉，我没想到会这么狼狈。”
　　潘世嵘不在意道：“喝醉酒而已，少庄主不必放在心上。你头还晕吗？要不要我扶你回房间休息？”
　　“这怎么行，潘前辈还在湖心亭，我不能提前离席。”薛不忘拒绝道。
　　潘世嵘道：“我们家没这么多规矩。你若是真不舒服，我舅舅不会说什么的。”
　　薛不忘摇摇头：“不必了，多谢世嵘兄美意，我吹会风就行了。”
　　薛不忘不想，潘世嵘也不再劝他，只道：“我舅舅平日中不会喝这么多酒的，今日他是见了你觉得高兴，才会拉着你喝很多。”
　　“我知道。不过你误会潘前辈了，他没有拉我喝酒，是我和他聊的投机，一没注意就喝多了，怨不得他。”
　　树影婆娑，微凉的夜风把树叶吹的沙沙作响，也拂过薛不忘发烫的面庞。薛不忘仰头望向天空，看那皎洁的圆月在星河中徐徐地散发着轻柔的月光，毫不吝啬地将它的温柔赐予站在月光下的每一个人。
　　薛不忘举起手，试图去触碰这月光，不似日光那样耀眼滚烫，薛不忘感受到了贯彻内心的平静，不自觉地，薛不忘联想到了他的母亲。
　　薛不忘想：“如果母亲大人看见了这么美的月亮，她会不会觉得开心？她会把她的目光从那株玉梨树上移开吗？”
　　“好圆的月亮。”
　　潘世嵘冷不丁的一句感叹把薛不忘从遐想拉回了现实。薛不忘侧头看向潘世嵘，他忽然很庆幸，庆幸有一个人此时此刻在和自己一起欣赏这无与伦比的月亮。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想起李白咏月的诗，薛不忘不假思索地念了出来。
　　潘世嵘听后一怔，心中有些慌张，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对诗词最不拿手，小时候进私塾就没少因背古文挨先生的打，后退学进了镖局做事，就再没读过书。潘世嵘以为，自己既然不是读书这块料，未来又不准备考功名，那就不必死磕读书，闹的所有人都不痛快。潘峥峥倒不这么想，她总千方百计劝导潘世嵘用功读书，奈何潘世嵘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月下吟诗，这文人墨客才会做的浪漫之举让潘世嵘着实有些不知所措。他想自己理应也咏一首诗才对，奈何文不思泉不涌，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诗来，于是尴尬道：“背的好。”
　　薛不忘被潘世嵘这句“背的好”逗笑了。他背古文无数，却是头一次被人用这句话称赞。
　　“背的好。”薛不忘若有所思看着天上的明月喃喃重复。
　　他忽倍感轻松，愉悦的心情几乎要冲出胸膛，神奇的是连头晕也停止了。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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