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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番外·竹伞留香 ...

  •   作为名满天下的环翠山庄主人,乔老庄主的生日宴席,总是格外热闹些。

      早些年,他十分喜欢呼朋唤友来一齐喝个通宵,颇有些不醉不归的气势,但现在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如以前,所以便不能纵情肆意地喝酒了。

      为了让父亲开心,乔颂玉和池清叙便商量,可以多多邀请些江湖中的青年才俊,又或是各大门派的后起之秀,前来参加寿宴。

      毕竟,上了年纪的老人看到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总是会更开心一点。

      对此,乔老庄主并无异议。

      不过,若说最近有什么让他极其烦心的事情,大概就是山庄的继承人选问题了。

      因为乔颂玉和池清叙两人婚后长年居留在天水山,在环翠山庄也不过住三四个月便离开,乔老庄主也不好开口要求他两人一直住在这里。

      但最近不知是岁数大了,爱想东想西的缘故,还是小女儿的性格有些软弱,不适合继承家业,乔老庄主越来越发觉,这边的事情离不开乔颂玉了。

      “唉…”老人叹息着,将泡好的参茶凑到唇边喝了一口。

      正思虑的当口,乔颂玉拿着寿宴邀请人员的名单,敲开了父亲的门。

      成家之后,乔颂玉身上那股莽撞又稚嫩的青涩已经全然褪去,变得更为成熟稳重,大约是因为这样的变化,乔老庄主才更加想要依赖他一些。

      “爹,这是宴请的名单,”他说着,便将手里的两张纸放在了桌上,“若你觉得看着太费力,我可以帮你念一遍。”

      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不少的名字,江湖中的各大门派、帮会势力都在里面,可见环翠山庄和乔老庄主的影响力有多大。

      “没事,”老庄主摇了摇头,指了指面前的座位,“这个我等下再看,我有点别的事情想和你说。”

      见父亲的神情十分郑重,乔颂玉便坐在了父亲面前,做出仔细聆听的样子。

      “关于,这山庄的事情…我最近总是在想,你妹妹到底能不能胜任,她性子太软,为人又谦和,这自然是很好的,但我又很怕,别人会趁机欺负她。”

      “我一开始就觉得,你非常合适,我现在依然还是这么觉得。”

      说道这儿,老人浑浊的眼中,竟然渐渐地蓄起了一点眼泪,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百年之后这些产业和山庄会所托非人,摇摇欲坠,他不禁悲从中来。

      “你和清叙,大可以搬到环翠山庄里来不是吗?”乔老庄主继续说道,“她那边,等到手头上的事情稳定了,偶尔回去住一段时间也是不错的。”

      听到父亲的建议和恳求,乔颂玉浓黑的长眉皱在一起,有些为难地低下了头,他很明白,继承山庄和产业这件事对他和池清叙来说意味着什么。

      虽然依照父亲所说,他们可以偶尔回到天水山小住,但这些杂事一旦落到自己的头上,两人短时间内一定是很难回去的。

      天水门的规矩,向来非常严格,自己作为池清叙的夫君,自然是理解的,但乔颂玉却无法逼迫着别人跟他一样学着去理解。

      这“别人”里,也包括他的父亲。

      “关于这件事,”乔颂玉诚恳地回答道,“老实说,我并没有做好这个准备,而且我也对这些事情没有很大的兴趣,您是知道的。”

      “所以,容我再想想吧。”

      说罢,乔颂玉便站起身来,离开了父亲的房间。

      屋外的厨房里,池清叙正守在炖锅旁边,安静地看着锅盖上面冒出来的蒸汽,她清澈漂亮的眼睛一闪一闪地,似乎对锅里的食物非常期待。

      见乔颂玉来了,她雀跃地对着男人招了招手,喊他进厨房来。

      “我今天炖了冬瓜和排骨!”池清叙笑着拉住男人的手,介绍道,“你不是最喜欢吃冬瓜吗,拿来炖排骨吃最好了!”

      见到妻子的笑脸,乔颂玉郁闷的心情也一扫而空,他们成亲已经三年有余,但男人每日见到她,却还是觉得像初次见到她那样怦然心动。

      “你在这里守着,热不热?”男人笑着擦了擦她头上的汗,“不如我们出去,让婆子来守着就好了。”

      “那可不行,”池清叙果断地拒绝了丈夫的提议,“他们不知道火候轻重,万一煮太久了,冬瓜都要煨烂了。”

      说着,她凑到锅边打开了盖子,认真地察看着里面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食材。

      “那我就陪着你一起等吧。”乔颂玉说着,便从角落里抬来了一只板凳,在一旁坐了下来。

      池清叙朝着他笑了笑,又将盖子盖上,也拉来一只凳子,坐在男人的身边。

      “你觉得,环翠山庄怎么样?”乔颂玉犹豫着,终于开口询问道,“你住得还习惯吗?”

      “怎么不习惯呢,”少女转过头笑着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连下厨都要偷偷摸摸的,不然被娘发现了,肯定又要让我回去歇着。”

      听到这话,乔颂玉勉强松了口气,又试探地问道:“那若是让你长久地住在这里,暂时不回那边,你愿意吗?”

      “暂时?”池清叙歪着头好奇地问道,“暂时是多久?”

      乔颂玉被问的一愣,他很想说自己也不清楚这时限究竟要多久,毕竟环翠山庄名下的武馆、商铺和镖局都多得很,想要理清楚具体状况,着实需要一段时间。

      “我也…”男人苦恼地挠了挠头说道,“我父亲方才说,他还是有把家业交给我的打算。”

      “诶?”池清叙一愣,“之前不是说,要交给你妹妹学着打理吗?”

      乔颂玉苦笑道:“父亲觉得妹妹为人太谦和,有软弱之嫌,所以不太放心。”

      池清叙有些无奈地说道:“越是不放心,就越是难以做成一番事业,你妹妹年纪并不大,还需要历练,什么都想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

      凭心而论,她这一席话说的十分有道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表达出来,却仿佛是在介意乔颂玉继承家业这件事本身一样。

      池清叙心直口快,并没有思虑到这一层,但乔颂玉听来,却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男人并未多加解释,而是伸出手搂住池清叙的肩膀,温柔地赞同了对方的话。

      “是啊,”他这样说,“你说的有道理。”

      池清叙不疑有他,便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乔颂玉对于这件事的看法和决定。

      “等到他想好,会来告诉我的。”

      少女这样想道。

      入夜,池清叙已梳洗完毕,而乔颂玉还坐在灯下,认真察看着寿宴宾客的名单和酒水、宴席菜品的准备情况。

      昏黄的灯火将他的侧影温柔地镀在墙上,池清叙一面梳着头发,一面出神地望着他的脸。

      “果然同那个时候大不一样了,”她想道,“颂玉好像真的变成了大人。”

      先前在袁家初见的时候,乔颂玉的脸上还带着没有褪去的婴儿肥,,眉宇之间尽是锋利的傲气,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

      现在,他长高了不少,手臂和肩膀也比三年前更为结实宽阔,脸颊瘦了许多,一举一动中显露出的成熟和坚毅,远非毛头小子可比。

      见自己盯着他看了许久对方也没有反应,池清叙不满地叹了口气,她拿起床边挂着的披风,悄悄走上前去,盖在他的后背上,劝道:“夜里有些凉,还是注意点好。”

      乔颂玉笑着转过头,伸出手来握住妻子的手,说道:“没事,就快看完了。”

      池清叙的眼光,停留在密密麻麻的名单上,好在这人数虽多,但抄录的字迹相对工整,倒也不会看的人头晕。

      她一行一行地浏览下来,却在名单的末尾看到了“楚留香”三个字。

      “楚留香?”池清叙有些惊讶,“父亲对他也有兴趣吗?”

      乔颂玉被她这话逗笑了,转过身捏了捏她的脸感叹道:“香帅的大名无人不知,我父亲自然也想见见他的,再加上之前我受到他颇多的照顾,大约我父亲也想跟他道谢吧。”

      池清叙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继而笑着说道:“不知道他现在在干嘛,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喜欢和女孩子说话调笑。”

      “谁知道呢,”乔颂玉感叹道,“只要不出现下一个程仪苼,就已经很好了。”

      提起程仪苼,池清叙也不由得眉头紧皱起来,只要一想起她残破的面容和失明的双眼,少女就觉得一阵揪心。

      看见妻子忧伤又痛苦的脸色,乔颂玉忙转过身来将少女搂进怀中安慰道:“是我不好,大晚上的,还要提这些让你不愉快的东西。”

      “不…没有。”少女像猫一般,把脸埋进乔颂玉暖和的胸口,轻轻地蹭了两下,表示自己并没有介意的意思。

      他们很少吵架,即便偶尔闹一点小别扭,也总是能很快和好,这多亏了池清叙的有话直说,也多亏了乔颂玉的包容和温柔。

      三日后,环翠山迎来了乔老庄主热闹非凡的寿宴。

      府上的婆子丫鬟们,天不亮就起床开始为宴席做准备,洗洗涮涮,切菜烧水,至于府上的厨子,本来只有三个,现在为了宴席临时又雇来了两个,更是忙得热火朝天,

      乔颂玉和池清叙的卧房已经是山庄最靠里面的一间,却还是被硬生生吵醒。

      天光乍破,池清叙便被一阵吵嚷声中惊醒,屋里被一片朦朦胧胧的深蓝色笼罩着,还带着一捧即将破茧而出的亮光。

      少女叹了口气,身旁的男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迷迷糊糊地伸出手臂,将她环进怀里。

      “睡吧…”乔颂玉压低声音说道,“还很早。”

      “嗯…”池清叙翻了个身,将整个人都缩在乔颂玉的胸口,倚靠着这份温暖,她满足地再次闭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池清叙再睁开眼的时候,天早已大亮,乔颂玉也早就离开了床榻。

      想起今天是乔老庄主的寿宴,少女猛地坐起身来,加快了梳洗的速度,不一会儿就要出门见客了,自己可绝对不能丢人失礼。

      日渐正午,乔老庄主和庄主夫人早已衣冠整洁地坐在大堂中央,接受着宾客们的拜谒和祝贺,虽然按照以往的习俗,寿星不可正式露面,但来来往往皆为武林中人,繁琐的规矩也显得不是那么要紧了。

      乔颂玉和池清叙则立在乔老庄主的身边,向来客妥帖地道着谢,门外站着好几个丫鬟小厮,是特地安排来为客人们领路的。

      环翠山庄修成已有几十年,这里一部分用来居住,另一部分则建成了精致的园林,那些回廊长桥、厢房栈道极有层次地堆砌起来,配上园内四处游荡的仙鹤与潺潺的清澈溪水,给人以置身仙境的感觉。

      若是觉得宴席无聊乏味,来园子里逛一逛,消消食也是很不错的。

      “你若是累了,就先下去歇一会儿,吃点东西。”乔颂玉歪过头,体贴地对池清叙小声嘱咐着,“我让厨房给你蒸了牛乳桂花糕,再配上清茶,你可以先垫垫肚子。”

      见池清叙要拒绝,男人笑着劝慰道:“傻瓜,等会保不齐还有老头子要找爹说话,更是没完没了了,你要是再等,就饿着了。”

      他向来都是这样体贴细致,池清叙同乔颂玉成婚后这么久,不论在哪里生活,男人都能将衣食住行安排得极为妥帖,绝对不让妻子受一点委屈。

      “那我先去啦!”

      少女对他调皮地眨了眨眼,就钻入大堂后面的屏风,从后门绕了出去。

      屋外太阳高悬,草地和水面都被这光芒照得亮堂堂,又灼热,池清叙皱了皱眉,将手挡在额头上,快步走进了厨房。

      果不其然,她刚走进厨房,便有婆子迎了上来,说道:“少夫人怎么才来,这桂花糕再耽搁一会儿就凉了,少爷特意吩咐的,要热热地端给您吃呢。”

      说罢,婆子忙端起一只托盘,递给了池清叙,嘱咐道:“今日人手不够,实在不能伺候少夫人吃饭了,还望…”

      她的见谅二字还没说出口,少女就心地挥了挥手,干脆利落地回道:“你们实在不用腾出时间来照看我,我又不是三岁孩子!”

      说完,池清叙便拿托盘,欢天喜地地离开了厨房。

      大抵是乔颂玉的宠爱和保护,她虽已为人妻,但性子里的直爽和活泼却并没有被磨损,无论任何人任何时候,要看到她的笑脸,也会跟着一起开心起来。

      园子里早被阳光晒得发白,池清叙端着托盘,终于寻到了一处僻静、风景又秀美的回廊,她赶忙坐下,开始享用盘子里的美食。

      少女吃得开心,却未见面前回廊外的假山后面,还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深松绿的长袍,上面用暗色的丝线绣满了纤细的四瓣竹叶,远远望去身姿洒脱,让人移不开眼来。

      那人也见到了少女的脸,他将身影掩藏在假山后面,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的微笑。

      “少夫人今天食欲很好啊。”

      说着,男人从假山后面转出来,朝着池清叙挥了挥手。

      “楚留香?!”

      池清叙正端着茶,想解一解糕点的甜腻,结果猛然间看见楚留香的脸,惊得倒把嘴里的清茶呛在喉间,没完没了地咳嗽起来,连脸都憋红了。

      楚留香被她这幅狼狈的样子逗笑,他忙用扇子掩住,笑着感叹道:“你还是没变,和以前一样。”

      池清叙咳了半天,才略略缓过来,她眼里冒着亮晶晶的水光,看起来像是某种无辜的小动物。

      “香帅的意思,是说我长不大呗。”少女无奈地撇了撇嘴,“不过,你也没怎么变嘛,好像也没有胖,也没有变老。”

      “多谢少夫人的夸赞,”说着,男人走进了回廊,坐在了池清叙的旁边,“看来乔颂玉对你极好,不然你也不会还是同以前一般天真活泼。”

      “他对我确实挺好,”池清叙笑得眯起了眼,说道,“不然我家里那么多姐姐,一定饶不了他的。”

      见楚留香没说话,少女又神情轻松地问道:“香帅漂泊江湖这么久,有没有遇见心动的姑娘呀?”

      “若是有的话,我也不会只身前来了。”男人苦笑着坦诚道,“虽然后来我遇到不少的女孩,但却没有一个能让我甘心放下自由自在的生活。”

      说到这儿,楚留香便咽下了后面想说的话,毕竟自己身旁坐着的,就是曾经让他有放下一切的冲动的女孩子。

      还好,池清叙并没有多想,也没有露出什么为难或者尴尬的表情,她仍旧沉浸在与故人相见的愉快中,笑意盈盈。

      坐在她身边的楚留香,却陷入了一种难以排解的忧愁和无奈中。

      因为他发现,池清叙对于自己的吸引力,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亡,反而愈加地沉淀下去,于是这股情感,便在再次见到她的瞬间,猛然爆发出来。

      来之前,楚留香并没有想过自己会紧张失措,他甚至在来的马车上睡了一个安稳的觉,但这份怡然自得,在看到池清叙的时候,就在无形中被打破了。

      早在他们分别的夜里,楚留香便知道,此后自己和对方,只怕再也没有交集了。

      “那是自然啦,”少女笑着调侃道,“毕竟天下没有比楚留香更风流潇洒的男子了。”

      见男人没说话,池清叙又玩笑道:“颂玉的妹妹可是一等一的美人,等下你见了她,可不要动歪脑筋!”

      楚留香这才点点头,勉强露出一个洒脱的微笑,说道:“你这话倒是提醒我,我来了许久,确实该去给老庄主拜寿了。”

      说罢,男人便站起来拱了拱手,脚步极快,逃也似地告辞了,只留下她一个人还呆呆地坐在回廊里吹着风。

      察觉到自己的心意之后,楚留香就觉得自己不能待在池清叙的身边了,少女的一举一动,甚至呼吸和眨眼的隙间,似乎都时刻提醒着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她”这个残酷的事实。

      “干嘛这么着急…”池清叙不由得感叹道,“活像见了鬼似的,跑得飞快。”

      这边,乔颂玉在父亲身边服侍了许久,脸上的肌肉都因为长时间微笑而变得酸楚僵硬,母亲见他显露出了些疲劳的样子,便催他去休息。

      “人都见得差不多了,你快去坐着休息一下。”她一面慈爱地催促着自己的儿子,一面给丈夫倒了一杯茶。

      “或者你可以和清叙一起先把午饭用了,距离开席还有好一会儿,晚上又摆了戏,只怕今天一整天都有的闹了。”

      说罢,女人便朝着乔颂玉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歇着,这里交给她和乔老庄主。

      乔颂玉确实累了,他不再多做推辞,就钻入屏风,顺着大堂的后门离开了这间吵嚷的房屋,他陪着父亲见了许多客人,但唯独不见楚留香。

      乔颂玉本想在他来时当面同他道谢,可无奈一直没有等到他前来。

      “或许是赶不回来,所以没有来?”乔颂玉猜测着,漫无目的地沿着宅子旁边的绿色草坪踱着步,日头毒辣,男人不得不快跑几步,缩进树木遮蔽的阴凉处。

      他刚在这片阴凉处站定,就远远地望见回廊里,似乎坐了两个人,他们面带笑容,看起来交谈的十分愉快。

      乔颂玉本来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对于这两人究竟是谁并没有深究的兴趣,但当他听到一阵清脆好听的笑声时,不由得怔住了。

      ——清叙…?她怎么在这里?

      发觉那人是自己的妻子后,乔颂玉也不由自主地开始辨认她身边那个人的身份。

      只见两人说了一会儿,那个穿着绿衫子的男人便站起身来告辞离开了,他走出去时,池清叙还望着对方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愈走愈远,少女才将目光移开。

      而那个穿着绿色长衫的男人,不是楚留香又是谁。

      看到这些,乔颂玉眉头紧皱,瞳孔也紧缩起来,平静的面容上,无知无觉地染上了一层灰暗的阴霾,他平日里随性自然惯了,眼下突然冷着脸,倒把经过的小丫鬟吓了一跳。

      “少爷…?”小丫鬟端着菜,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您怎么在这儿…”

      还没等她说出下面的话,乔颂玉便猛地回过神来,将脸上冰冷又郁结的神色迅速掩藏了起来。

      “我在这儿发了会儿呆,”男人笑着说道,“没什么大事,你下去吧。”

      小丫鬟半信半疑地低下头去回了一句“是”,就端着餐盘快速地走远了,她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一向随和的少爷,刚刚仅仅是在发呆,就露出了那样可怕的表情。

      “但少爷说没什么大事,那或许就是真的没什么大事吧。”小丫鬟一面想,一面慌慌张张地走远了。

      乔颂玉又朝前走了几步,坐在了湖边,若有所思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在喜欢上池清叙的时候,他自然也发现了楚留香对少女的心意。

      说实话,那时候的乔颂玉并没有自信能够胜过香帅这样能够迷倒许多少女的风流侠客,自己只能凭着一腔孤勇和涌动着的热血去追求池清叙,去尝试收获对方的爱意。

      那一晚,乔颂玉看到楚留香从池清叙的房中走出来时,心中其实相当慌乱,他不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什么,也不清楚接下来会有什么变故。

      所以,当池清叙房间内冒出红光的那一刻,乔颂玉便什么都不顾不得,直愣愣地冲进去抱住了少女。

      ——绝对不能失去她,绝对不能把她拱手让人。

      抱着这样强烈的信念,乔颂玉赌上了自己的一切,还好,最终站在池清叙身边的人是他。

      这三年来,乔颂玉虽一直无微不至地宠爱着自己的妻子,但当他今日见到楚留香和池清叙单独待在一起有说有笑地聊着天,心里却像是被人狠狠砸下一块大石头一样,又沉又闷。

      他从来不曾发觉,自己居然变成了这样一个小气又不能容人的男人。

      之前那份千钧一发的勇敢所换来的幸福,也许只是侥幸罢了,假如再重来一次,清叙身边站着的那个人,就不会是自己了吧。

      何况,仔细回忆一下,对方也并没有同自己一般,坚定地非自己不可。

      可能,其实清叙她并不爱我?

      察觉这些年以来的幸福和快乐可能都只是勉强的产物,乔颂玉呆坐在湖边,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想得出神,就连池清叙已经走近都没有发觉。

      “你怎么了?”少女本来还带着笑意,看到他的表情,不免担忧地问道,“脸色这么差,是哪里不舒服吗?”

      “啊,没有…”乔颂玉赶忙摇了摇头,分辨道,“大概是刚刚有点累,我去睡一下就好。”

      说着,男人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湖边,甚至没有同池清叙多说一句,也没有招呼她一起走,这举动若放在平时,是近乎不可能的。

      但此时此刻,乔颂玉却像是在害怕着什么一样,很快离开了湖边。

      “怎么搞得…”池清叙无奈地自言自语道,“今天这一个两个都这么失常,奇怪得很。”

      但还没等她觉得诧异,园中便响起了乐声,乔老庄主的生日宴席仍旧按时召开,自己也没有犹豫和发呆的时间了。

      少女忙对着湖水略略整了整衣衫和头发,急忙朝着园内走去。

      ————

      这场张灯结彩又喧闹无比的寿宴从正午一直持续到深夜,直到大部分客人们全部散去,环翠山庄内上到老爷夫人,下到管家奴仆,才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一部分路远的客人被安置在山庄的厢房内,另一部分则坐着乔家雇好的马车迅速地打道回府,乔颂玉心情虽差,却还要强撑着忙前忙后,此刻他正指派着管家将赏钱算好,按数拿给戏班子的人。

      池清叙则跟着乔老夫人,将那些贵客一起送出了大门。

      夫妻两个尽责尽力地忙到将近三更天,才回房歇息。

      若说乔颂玉之前是郁结和痛苦,这一场忙乱下来,却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怒气。但他不想影响到池清叙,只能暂且压抑着。

      池清叙大约也看出丈夫的情绪不对,这样灰败的脸色,三年里她从未见过,少女有心想问,却不知从哪里问比较好。

      两人沉默着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各忙各的事情。

      突然,坐在桌边看账本的乔颂玉压低了声音,开口对池清叙说道:“关于管理山庄的事情,我打算先接下来,顺便教一教妹妹,等她能够支撑起来再全部交给她。”

      在床边叠衣服的池清叙一愣,下意识问道:“等她能够全部支撑起来,那需要多久?”

      乔颂玉道:“不知道,我会尽力教她,让她早点上手的。”

      池清叙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劝道:“今天她忙上忙下的样子你也看到了,那样一个利落的姑娘,实在不必因为她性格温柔就想当然地认为对方做不成大事,你和爹真的不用操心太过。”

      少女说完这些,才发现意料之中的赞同之声却并没有如期响起,屋里反而陷入了一阵窒息的沉默。

      只见乔颂玉将账本慢慢地合上,疲倦地揉了揉眼角,口中的话却罕见地锋利极了。

      “清叙,你一直坚持如此,到底是由于你觉得她才能极高,不需要我费心,还是因为你不想让我继承家业,而应该跟着你回天水山?”

      “老实说,我对管家这种事没有兴趣,上下的关系疏通,银钱打点,大大小小的杂事,还有铺子里的生意,若真要计较起来,我只怕整日都无法抽出空来,更别说回那边去住了。”

      “我非常理解天水门的规矩,也对此没有什么异议,但清叙,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我不好逼迫你配合我,但你难道连理解我都做不到吗?”

      话音未落,乔颂玉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同妻子成婚这些年,何曾说过这么重的话,又何曾对她发过火。

      他今日反常,不能不说没有楚留香的缘故。

      而池清叙被丈夫的一席话说得整个人愣在当场,连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颂玉…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藏奸偏私的人吗?”

      少女平时清亮的声音,这一刻却透着股失望和不可置信。

      “我若有什么心里话,一向都是直说的,继承山庄的事情,我内心虽不大情愿,但只要这是你必须做的事情,我也不会绊住你的手脚。”

      “我以为你很了解我,我以为你知道我向来有话直说,原来我竟理解错了?”池清叙望着乔颂玉,反问道。

      乔颂玉几次想张口解释,但少女却不等他说话,将掉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妥帖地放回床边,接着便披了衣服,推门出去了。

      屋外,白日里闹腾了一天的山庄,终于有了这安静的片刻,但池清叙却觉得这宁静反而加重了她的无助,少女只得抱紧双臂,在园内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抬起头望着夜空中的月亮,叹了口气。

      这月亮池清叙已见了许多次,但却很少用这样忧愁的面容来面对它,想到这儿,少女又觉得眼睛和鼻子都酸酸的,忍不住伸出手来揉了揉。

      正在这时,不知从园里的哪个角落传来了一阵清丽又悲凉的萧声,这乐声像是能穿透人的骨髓般寒冷,听来让人只想落泪,

      这声音转在池清叙的耳边,她只觉得一阵熟悉,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只好就近找了只石凳坐下,安静地听着。

      少女回忆起过去的种种,一时万千感慨涌上心头,不管是放弃楚留香还是嫁给乔颂玉,她都从未后悔过。

      倒不如说,她的字典里没有“后悔”这两个字。

      不知不觉,萧声已停了,池清叙正在发呆的当口,只见楚留香从园子的另一处走了过来。

      “吵架了?”男人温柔地问道,“大好的日子,为什么闹别扭呢?”

      见是楚留香,池清叙撅起嘴巴“哼”了一声,嘴硬道:“我们两个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她虽这样说,但红彤彤的眼眶却还是出卖了自己的想法和刚刚焦灼的情势。

      大约是习惯了少女逞强的话,楚留香并不在意,他神色平静地挑了一块空地,坐了下来。

      “清叙,你当初为什么拒绝我,你还记得吗?”男人的侧面在月光下显得棱角分明,下巴和人中上带着一圈青色的胡茬,整洁中带着一点引诱他人的落魄。

      “记得啊,”池清叙伸出手托着腮,出神地回答道,“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真的甘心和我长相厮守的,随着时间推移,你说不定会记恨于我。”

      “你真的很了解我,”楚留香轻笑道,“我这种人,根本无法做到为一个人停留,即使我想,我也不能。”

      “你还挺真诚的。”池清叙撇了撇嘴,承认道。

      “那,你为什么同意和乔公子在一起呢?”男人继续问道,“是因为被他的奋不顾身所感动?”

      提起乔颂玉,池清叙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甜蜜动人的笑脸,仿佛刚刚的不愉快都被一扫而光。

      “当然不是,”少女诚实地回答道,“光有感动,怎么能称得上是爱呢?”

      见池清叙的回答斩钉截铁,楚留香也放下心来,他询问道:“那你了解他吗?”

      “怎么不了解,”少女的语气有点委屈,“他喜欢吃冬瓜,不喜欢吃白蒜,讨厌一切黏糊糊的东西…”

      “不是说这个,”楚留香打断了少女的话,“我的意思是,你真的了解这个爱着你的乔颂玉吗?”

      “他会不会为了你的心愿和想法委屈自己?会不会时常有一种无处落脚的不安感?会不会在适当的时候,隐藏自己的情绪?”

      这一席话,反而问得池清叙哑口无言,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凝滞在静默的月光里,显得无辜又错乱。

      “也许,你还应该多多了解他。”楚留香的脸上仍旧带着春风化雨般的微笑,“或许你们闹别扭,是因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池清叙本想说些什么,但她抿了抿嘴唇,却只吐出了一个“好”字。

      ——

      少女轻手轻脚地推开卧房的门,却被等在里面的乔颂玉吓了一跳。

      “你去哪了?”乔颂玉满是担心地问道,“我让丫鬟出去找你找了好几圈,都没找到。”不等妻子回话,他又忙低下头诚恳地认起了错,

      “我今天太累,所以就向你发了脾气,我知道你从不是藏着掖着的那种人,是我误会你了,我该向你道歉的。”

      “家里的事情,我会再考虑一下,同父亲说的。”

      说完,男人又直起身来,伸出手将娇小的池清叙圈进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有些哽咽地忏悔道:“我害你哭了是不是,对不起,是我该死。”

      池清叙没说话,她将脸埋进男人的怀中半晌,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笨蛋!”她的鼻子和嘴巴都压在乔颂玉的胸口,呵斥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怒气,听起来很可爱极了。

      “你一定还有什么是没告诉我的,对不对?你从来都不会因为疲倦而冲我发火,我是知道的。”

      “难不成,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吗?”

      乔颂玉讶异于妻子的敏锐,扪心自问,男人感觉自己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来。

      他正想用“没什么”来掩饰时,少女却又委屈地说道:“你的心跳得好快,一定是被我说中了,对不对?”

      乔颂玉沉默了片刻,发现自己抵抗不住池清叙这种柔软又娇俏的语气,才终于点了点头,承认了她的话。

      “午后,我看到你和香帅,在栈桥那边的回廊上说话,”男人苦笑道,“大约是我太敏感了,我总觉得他对你还有情意,所以看到你们说话,我便有些不高兴。”

      “再加上,香帅是多少姑娘的梦中情人,若是清叙当时选择了香帅,而不是我,说不定过得会比现在快乐呢?”

      “我真的很怕,万一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出于感动,并不是因为爱,那我该如何是好…”

      “假如真的是那样,我到底应该假装大方地把你放走,还是应该自私地把你留在身边呢?”

      “越想这些,我的脑子就越乱,所以才忍不住对你发了火…我…”

      不等男人继续说下去,池清叙早被他这番话逗得又气又想笑,她仰起头来,凑到乔颂玉的脸上轻轻地“啾”了一口。

      “可不要小看女孩子啊,”她故作严肃地告诫道,“谁会不清醒到选择和自己感激的对象共度余生呢?连感激和爱都分不清,才是真的笨蛋好吗?”

      “我之所以跟你在一起,并不仅仅是因为你对我呵护备至,我爱你这个人,既爱你的温柔体贴,也爱你的不足和瑕疵。”

      “你既然有这样的顾虑,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呢?”说着,池清叙伸出手狠狠敲了敲乔颂玉的头,恶狠狠地警告道,“下次再这么胡思乱想,我就罚你去外面睡一晚上!”

      见妻子的脸色和语气终于多云转晴,乔颂玉忍不住松了口气,笑着讨饶道:“我以后不敢了,好不好?”

      不得不说,少女刚刚那番话,确实是极强效的定心丸,若说他刚才还处在百爪挠心的痛苦中难以喘息,现在的乔颂玉,心境和刚刚简直判若两人。

      两人正耳鬓厮磨地小声聊着天,冷不防被惊慌失措的小丫鬟撞开了房门。

      “少爷,园子里都找遍了,少夫人她…”

      话说了一半,瞧见少夫人正靠在少爷的怀里,愣愣地望着她,小丫鬟被这目光羞得满脸通红,忙行了个礼匆匆忙忙地退出了房间。

      “我刚才是不是破坏了气氛…”她跑出来后,边擦汗边懊悔地想道,“要是少夫人和少爷明天不能和好,可千万不要来怪我啊。”

      小丫鬟一面说着,一面小碎步地跑远了。

      刚刚还亮着残灯的房间,现下却已陷入了一片漆黑,放眼望去,唯一明亮的只有黑夜里那轮皎洁温润的圆月。

  •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的突然更新!
    害 婚后生活总是要有点摩擦的嘛~还有就是 香帅莫名其妙地当了一次情感咨询师哈哈哈 不愧是情场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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