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九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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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赵云并不喜欢下雨。
薄薄的烟雨细致得蒙了一层，把远山分明的棱角磨的都模糊起来，让这巴山楚水变得
莫名软下去，就成了一幅晕染开的浓墨画卷。城中的柳浸了水汽，在一派朦胧中化开软软黏黏一片。
这次第，倒有几分像江东。
江东的雨，从来也是细细的，不疾不徐，却在不经意间消磨人的意志。
时建安十三年，汉军师独自一人，乘一叶扁舟，踏上烟雨蒙蒙的江东。
诸葛才不会担心江东能有人耐他何，只是一天到晚撑一把白纸伞蕴进这阴蒙蒙的山水游逛，让一袭素衣成为画卷里唯一的亮色。
后来，诸葛在鲁肃介绍下拜识了时任三军大都督周瑜。
一翻寒暄客套，意味不明的试探彼此的心思，惹得一向不善揣摩人意的鲁肃心里一阵发毛。匆匆起身拜辞，落荒而逃，任那两只狐狸打哑谜使暗号。
看着鲁肃消失在烟雨中的背影，周瑜假作啜茶在细白青花瓷上摩.挲的指停了下来，放了杯，走去执起诸葛微凉的手：“既是事务已明，先生何妨随瑜去外走走。”言罢也不拿伞，就把诸葛拽入雨中。
江南的雨是温润的。软了山，软了水，软了一草一木。
诸葛沉默着，任周瑜拉着他走到江边，隐约看到小舟飘忽自天际而来。
周瑜松开手，迎江负手而立，敛目抬首。
诸葛这才发现这雨确不同于巴蜀，细软得拂在人脸上，似要把人也软下去，一点点的磨成细腻温顺的水乡侬语。
一向喜着红衣的周瑜今日也似乎就为了配这画，随意的着了一袭灰白的常服。以同色发带随便束了髻，不曾带任何兵刃，甚至连一把防身的剑都没有。
雨雾一点点晕开，融了周瑜本身带的些许武将的凌厉，点在眉梢和发间，渐渐柔和下去。
小舟近岸了，诸葛迎上前去，一边道：“都督叫亮来就为了这个？”
周瑜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的笑道：“不然呢？”
“属下参见军师！赵云一身劲装，跳下船来，一边向周瑜拱拱手：“吾乃常山赵子龙，久仰都督威名。”
周瑜微点下头，不着痕迹的打量一下赵云：“赵将军，听闻你要前来，瑜特安排了一家不错的驿馆。一路奔波，想是劳顿，瑜在驿旁小站备了薄酒，给赵将军接个风。”
赵云张张口想推辞，却听那人一贯清和温雅的声音响起：“不想都督如此有心，那亮在此替子龙谢过都督了。只是……”诸葛带着些许狡黠微笑着眨一下眼。
“哦？军师先生有何见解？”周瑜一挑眉，玩味笑道。
“公瑾让不让亮去？”叫得是他的表字，而非都督。
“自然。”周瑜自嘲般一笑。
浅酌几盏，赵云再忍不下去这沉闷的有些诡异的气氛，张口道：“云此番过江，是受刘豫州之托……”还未说完，便被孔明以肘轻磕一下，莫名的住了口。
“赵将军的来意，瑜怎能不晓。”周瑜把玩着酒盏：“可这联盟之事还未正式定下来，最近战事又颇为吃紧，无论是为公还是因私，军师此时便走未尝合适。”
赵云没有答话，蹙着眉尖啜一口酒，细细品味周瑜话中的含义。
“云只是受主公之托来照顾军师，都督不必紧张。”目光落在一旁用指梳理羽扇那只修长白净却略显苍白的手上：“军师一向体弱。却向来不懂惜身。江东乃多雨之地，气候却并不甚暖，怕他这体质禁受不住呢。”
“哦？那看来刘豫州是担心我主待客不周？还是……”周瑜勾着嘴角，停止了手上晃酒的动作微眯着眼道：“怕我江东有人，会加害于他呢？”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都督多虑了。”一旁一直沉默的诸葛忽然出声道：“子龙，你也叫主公休要担心亮。江东的人，都待亮很好。”
赵云抬首望进他的眸，平静而认真的神色让他觉得是错觉。
那“舌战群儒”的事怎会空穴来风。
诸葛的手半握着羽扇，自然的搭在腿上，无半分不妥。
赵云还是选择相信他。他看到诸葛清浅的笑意，脱口道：“云谨听军师指令。”
“亮还有不少要事未及处理，可能还需耽搁些时日。”顿了顿又道：“劳烦子龙了，如此千里迢迢赶来至此。”
“那既已来了江东，便歇几日再走。赵将军至柴桑，瑜可不能失了待客之道。”周瑜回复了礼貌优雅的笑容。
“不了。多谢周都督盛情。军中还有许多事务处理，云便不久留了。”先做低了头，看着杯中的清酒：“明日便回江夏。”
“明日？”诸葛似有惊讶，但声调还是一贯的下降：“亮去送你。”
【玖】
“赵将军当真不再留几日？”瞥一眼勾着舟的船家，周瑜摆着送客的架势明知故问道。
“都督既知答案又何必再言此。”赵云转身望向诸葛：“军师……多多保重。”一抱拳，不忍再看，回身登舟。
“后会有期！”用枪一点地，舟顺风顺水的离岸。
赵云坐回舱中，自里衣口袋里掏出被体温捂热的锦囊，展开小小的笺，上书几句话：“戮战前夕，于祭风台处接亮归去。余事亮自有计。勿惦。”
“你家军师呢，瑜自会替你照顾好。”赵云脑中忽然浮现出昨夜告别时周瑜语气捉摸不透的调，自己顿觉触及到了什么，一阵冷汗，但一旁的诸葛却若无其事的摇着羽扇，甚至对他笑了笑。
【捌】
计较已明了，余下的事便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使连环计，打黄盖，骗蒋干，钩连兵船，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周瑜的瞳细不可闻的一缩，指尖轻点了点手中的薄笺。
“借风？”那不是，会折寿数么。
“不错。”诸葛伸手比到：“三日可够？”
“一.夜。”周瑜揉揉眉心：“只一.夜便可。”
“条件。”诸葛一瞬笑得格外明媚：“借风可是违天.命的。”
“哦？”周瑜看了看对方眼底认真又期许的神色：“你想要什么？”脱口又后悔，万一他说荆州该如何。
“只换公瑾一曲。”
这条件，啧。
用二十年阳寿来换，当真是嫌活的长。
“那先生大可以不必如此拼命。瑜现在也可以弹给你听。”
“不不不。公瑾，一曲只换赤壁一战捷。这天命，是为这天下，为这江山而换。”诸葛道：“不为亮自己。”
周瑜的眉间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好。”
【柒】
当赵云撑着小舟靠向岸时，江北已有了隐绰的火光。空气中兵刃碰撞的声响放得小心而显诡异，忽而又一下大了起来。
东风。
赵云以枪固舟，焦急的等待那袭白衣的出现。
终于，有人影向这边疾步而来。赵云眸光一凛，手紧握枪杆。
来的人分明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而其中一人，分明是周瑜。
“军师!”赵云躬身行礼，目光却警惕又疑惑的在周瑜身前身后扫视好几圈。
周瑜一身戎装，却还未披甲，抱着琴气定神闲的站在一旁。
“赵将军不必紧张，瑜只是来兑诺的。”旁若无人的席地坐下，修长的指试着拨了拨弦。
“子龙，上船。”半晌未发一言的人开口，赵云才发现诸葛怀抱一古琴，材质纹路与周瑜那把不差分毫。
登上舟，诸葛施施然用楫点岸，舟便于岸隔下一水之遥。
赵云看着抱琴席地坐在岸上的周瑜和舷上席地调弦的诸葛铺张开的一地白衣，莫名想到了一句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都什么啊。
诸葛抬头看一眼周瑜，示意他起调。
一串弦音破天际而来，诸葛和赵云都蓦地抬眸。
屈原的《九歌》。
【陆】
直到最后一声弦落，岸上红字的人早已化作天际中的一个微点。
身后火光已明，舟已离岸。
诸葛起身凭栏，望着虚张声势追赶的吴军，无声笑着，转身回舱。
但在他回身的一刹那，赵云恍然看到那被火光照亮的面色有些惨白，一向平和宁静的眸中晶亮着什么，终于滴落在地上。
赵云的心一颤，脚步迈出欲安慰一下诸葛，却终缓缓握了拳，顿下步。
心都不在了，怎么留得住。
【伍】
温热的液体自诸葛眶中蜿蜒而下，在雪衣上晕开朵朵梅花。
“军师……军师你真的不能再哭了……”赵云哀求的声音带了哭腔：“别这样了军师……你让云怎么办啊这……”
“亮，有哭吗……”诸葛的目光茫然失焦的望着前方。
【肆】
“军师？”赵云小心翼翼看了看伏琴而眠的诸葛，脱下大麾，极尽轻柔得为他披上。看着诸葛有些别扭的睡姿，终不忍，裹着他把他放上.床。
“公瑾，别走啊……”长袖猛然被拽住，赵云身子一僵，见诸葛矇眬着双眸不知何时已醒。见对方默然，忽然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赵云时，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军师可看清了，在下是赵云。不是周都督。”第一次以如此语气对诸葛说话的赵云眉宇间明灭的闪着哀伤。
“是啊。怎么能是呢……又怎么会是……”诸葛苦笑着抬手抚了下心口，鲜血自唇角溢出。
“军师！！！”赵云从门口猛地折身，声音嘶哑凄寒。
【叁】
后来，直到赵云与诸葛皆已老去时，他们都未再提一句此事。那尘封于时光里的往事，像一个不可提及的禁.忌，就这样被岁月埋在心底。
一日，昏黄的灯光下，赵云看着伏案在公文中的人偶然的抬目，不禁脱口道：“丞相，云可否问你一事？”
诸葛明显的一怔，看着赵云已风华不再的容颜不由得在心中感慨。“子龙说。”
“云想问丞相……“九歌”一曲，应作何调？”
诸葛知他所图，却忽然释然一笑：“ “国殇”雄壮，应作羽调。“湘君”、“山鬼”皆怅怨含忧，当作宫调。”
以《国殇》为律，却以宫作羽。个中含义，再明显不过。
琴者，禁也。
【贰】
尽也。
看着床.边紧执着自己手的诸葛眸中晶亮却未滴落，赵云却释然一笑。
他的泪，从来只为那人流。
【壹】
留灵修兮儋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伯约……切记、切记……按我所言……”轻咳出声，胸中却一片清明与欢欣。
身体还是垮了。
“老师……”姜维在床.畔已泣不成声。无人应答。
“老师？老师！老师！！！！……”姜维的呼声空旷的散在天际。
时建兴十二年，诸葛亮病歿于五丈原，年五十四。
【零】
“二十四？”诸葛瞻跪坐在父亲桌前，有着不解的看着纸上父亲苍劲的字体。
是年份么？……诸葛瞻微低头思虑。
是了，应该是建安十五年。
距今很久了呢。是地支的两度轮回。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九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