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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夜饮风雪 ...

  •   腊月过后,春犹寒。西京地处中原腹地,西南两面环山,东临沃野千里,北又有苏凉河绕城而过,虽然四季景致分明,气候却可算宜人。时逢上元灯节,绵延数里的灯市为尚未褪去素袍银装的京都点染上一抹艳丽已极的胭脂色,闭守在家多日的百姓纷纷携亲伴友出来凑份热闹,想赶着岁春的收尾再添点欢腾。商铺茶楼自然多半是闭了门不做生意的,倒是城中大大小小的道观庙宇香火旺盛,游人如织,都想向诸天神佛上柱香为这一年求个好兆头。

      也有门庭冷落的,如这座建在白帝山深处的报恩寺,因着本身地处偏僻,又只得几个和尚主持日常事务,故逢着这样的大寒天,便几乎给人遗忘了。寺院后面的客堂到是寄主了个书生,寺中僧人只道他是上京来侯着开春科考的秀才,虽然孤身一人来借住 ,但保不定哪日便高中恩科了,因此倒也不曾怠慢。

      灵慧手里提着加盖的小木筒,饶过天王殿到了旁边的小院。东厢的房间还透着点灯光,想来那书生还在秉烛夜读。他在门前停住脚,敲了敲门。过了半响,两扇木门吱呀一声给从内开了,一身白衣的书生就站在门前,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灵慧师父,快请进。”书生眉目清雅,意态从容,虽然这样的天气也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单衫,却也不让人觉得寒酸,反到显出几分安然的隐逸来。灵慧不愿扰了他读书,连摆手道:“晏施主不必客气,我刚烧了桶热水给师父送去,因想着你大概也还没睡,顺道你给你送点来了。 ”

      “那可多谢你了。”书生笑道,接着又问, “法通大师的足患可有好转?”
      “哎,还是老样子,夜里需得用热水暖暖方能少受点罪。”灵慧叹口气说,“这是旧疾,大夫看过也说治是无法治了,师父也未以为苦,说五蕴之苦人皆难免,权当做苦修了。”

      “大师修为深广,不为凡尘之苦所困,子墨深为感佩。”书生含笑说着,接过灵慧手里的木筒。“师父真不要进来稍坐吗?”

      “不必了,天色不早,小僧还有点晚课没完成,那便先去了。晏施主也请早点歇息吧。 ”

      书生看了会儿和尚离去时沿路留下的一串足印,方才收敛神情,转身将满院风雪关在了门外。屋中烛火微熏,桌上还剩了半杯冷茶。他将热水随手放到桌旁,原本的睡意被这么一扰全消失无踪了。信步走到窗边,窗外是一片竹林,此刻静谧无声,只见得簌簌落雪,一方修竹也渗了清寒寂寞。

      “方外之境,不染尘埃。”他低首,修长剔透的手指划过窗棂,微有叹惜之意:“只可惜这普天之下,怕是找不到一块清净之地了吧。”

      窗前两棵积雪的竹子随风微晃了晃,一道黑影从后面窜了出来。在窗前恭敬地躬身揖拜。“末将神锋营少都统盛少杰见过晏相。深夜冒昧打扰,还望丞相大人莫怪。”
      书生看了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地垂下头去。“不知少都统冒雪前来有何贵干?”

      盛少杰素闻这左相大人虽一贯权倾朝野,但表面上待人却最是和气, 没想到如今被罢了官,言谈之间反倒有点不待见人的意思了。“呃,末将唐突,乃是逢梁王之命来送上请帖。”说着从怀中取出张红底烫金的帖子隔窗递了过去。“梁王说难得佳节良辰,特来邀大人到城东的临江楼一聚。”

      晏晚亭将请帖仔细地看了一遍,方才慢慢道:“子墨自解龟以来,每日闲读诗书,日益懒怠,况且夜路难行,怕是要辜负梁王盛情了,还请少都统代为至歉了。”说罢揉了揉眉间,倒似真有些疲怠之意了。

      梁王高煜乃当今圣上的同母胞弟,如今执掌着京都三大护卫营中最重要的神锋营数万兵将,乃当朝栋梁,没想到这貌似赋闲归隐的左相竟连他的帐都不打算买。盛少杰愣了一下,硬着头皮恳声道:“末将也知要大人一介文弱之躯冒雪出门多有不便,因此特地备了马车等在寺外,况且梁王此刻怕是已经在临江楼等着了,大人不到,小的实难交差,还请丞相体恤。”

      晏晚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笑了笑道:“盛都统在我一个失意闲人面前也能藏匿锋芒克己行事,不错,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此言一出盛少杰的表情就精彩了,半是不解半是惶惶然地看向晏晚亭,两方对视,他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位声震朝野的丞相大人。不过结发之龄,儒雅清俊,意态闲适,很有几分魏晋遗风。而唇边那抹笑容,未显出什么心机来,倒很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舒服。因此盛少杰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那就承大人吉言了。只是梁王嘱咐说今晚之约事关重大,希望大人无论如何也抽身一见。”

      “既然如此,那我是推托不得了。”晏晚亭无奈地摇了摇头,“备马吧。”

      临江楼在京城最为繁华的红香坊内。面临长街闹市,背靠清江溪水,江对面就是巍巍皇城,可说是西京第一楼,是以价格也自然不便宜。

      晏晚亭进门的时候,负责看门的伙计犹疑了一下,今年正逢三年一次的科考盛事,进来每日都有不少从各地赶来等着大考的考生学子在这一带流连徘徊以做消遣,有些不明情况的自以为揣足了银子,呼朋引伴地大喇喇就往里闯。没两分钟又让灰头土脸地让二掌柜给请了出来。“对不住,几位公子,本店铺小屋窄座位有限,凡是来吃饭的都得预先叫人送贴子来,您几位没提前打过招呼,现下已经客满了,几位下次再请吧。”

      占了快半亩地的三层高楼要是也算窄的话这京城就没有宽的酒楼了。只不过要都让这些土财主穷书生占了,那京都巨贾名士朝廷大员贵胄来了可往哪里招呼,因此掌柜的吩咐了,遇到这类客人如无意外一律给挡下去。

      “公子请留步。”伙计看掌柜的走过来了,忙跟上去叫住了正欲抬腿往里走的白衣书生,对方那袭旧得褪色的长衫虽然看着不碍眼,但实在不显身价。 “请问公子可第一次是来临江楼吃饭 ?”

      书生怔了一下,微笑道:“不知阁下为何有此一问?”
      伙计看着面前的书生,从容的笑意中有探寻的意味, 张了张嘴,刚准备好的一番话不知怎么就说不出口了。

      “还是说,你们这临江楼只做熟客生意,不招待我这种平民百姓?”
      “呃,这个,公子还请体谅,掌柜的吩咐了最近客源拥挤,咱们也怕招呼不来坏了天子脚下的声誉,不然您稍等片刻,我去问问还有位子没?”说完拔脚就往里走,想另找人来打发这书生,没想掌柜的迎面就走了过来。

      “嘿,掌柜的——”伙计准备找掌柜的要个说法,没想那满脸精明的掌柜无暇听他罗嗦,一脸笑容地直走到了长身玉立在门口的书生面前。

      “哎呀,晏大人,您可是多久没来了。快快里面请,小店大前年酿的玉泉汾酒这几日刚启封,您可是来对了时候,我特地留了几坛上好的,稍候给您送上去?”

      伙计眼看着掌柜连说带笑地亲自把那书生给请上了二楼,张口结舌了半天,方才跟上去拉了个二楼下来的老伙计问道:“刚才掌柜的请上去那书生你可见了?”

      “什么书生?”老伙计疑惑地转头看了看,“你说晏大人?”
      “是吧,原来也是个官儿,我看他穿那样,还道是个上京赴靠的穷书生呢。”
      “瞎了你的狗眼,那可是当朝丞相。”老伙计敲了他一下,看他一脸怪哉的表情,想了想又嘲笑道:“说是书生也不错,不过那是十年前了,人家是康平三十八年的状元,连中三元呐,从太宗年间到现在,大禹朝就出了这么一个三元夺魁的状元爷,当时的红榜贴得是满街满巷的。可惜啊~~空有满腹经纶,却是个——”说到这里老伙计打住了,摇头叹息地自顾走下去了。

      晏晚亭饶过半遮席位的屏风,不意外地看见了满园春色,红纱素锦,鹅黄雪柳,红香坊最美最甜的花魁名妓们都聚齐了,莺声燕语地围绕着中间的华服公子,好一派光光霁月。

      “哎呀,晏大人,你可算来了,快来救我一命,诸位美人打算让我醉死在这里呢。”梁王正意兴遄飞,见晏晚亭来了也是眉飞色舞,满口嬉笑。“你们也别灌我了,都伺候晏大人去,今晚谁要是能把他给灌醉了,本王重重有赏。”

      花魁们对着梁王这种性情豪爽的武将娇憨嬉戏尚自得乐,但面对晏相这种才子文人却是风情婉转,多有羞怯,结果还是继续去灌梁王。嬉闹了一阵,梁王见晏晚亭似真的无心风月,便将众花魁打赏一番谴人了下去。

      “怎么,听说晏相近来寄居佛寺,难不成是想要归依我佛,清心寡欲起来了?”梁王半倾身靠在酒桌上,慢慢给杯里斟满酒。

      “王爷取笑了,子墨俗人,怎参得透佛法精深。”晏晚亭把目光从窗外的十里灯火中收回来,缓声道。

      梁王歪着头看了他半响,“子墨啊子墨,你要我怎么说你。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痛快,但是你知道皇兄这个人,别的不图就好个名声。你从太子府那会儿就跟着他了,
      结果这次实拿实地给人家抓了个罪证确凿,六科联名上参,说你纵容家奴□□, 你这不光是给自己抹黑,还等于在太师和雍王面前给了他一耳光。天子震怒,没把你给抄家下狱,算是轻的了。”

      晏晚亭笑了笑,“昨日之事昨日去,还提他做什么,王爷你大半夜地邀我来,难道就是为了宽慰我心?”

      “本王哪有那么闲。”梁王支起身来,把一杯酒推到晏晚亭面前。“我下个月就得去陕宁了,咱们喝几杯,就当是给本王饯行吧。”

      “去陕宁做什么?”晏晚亭面上闪过一丝讶然,“开春不是就有科举武考吗?你不负责为天朝选拔人才了?”

      “北边都一片乌烟瘴气了,还管这等小事。”梁王皱了皱眉,“你难道不知?”

      “不知什么?”

      “原平夷军副都督项辰领着骞字军的旧部在嘉峪关造反了,这会儿在那边闹得正欢呢。”梁王喝了一大口酒。

      “项辰,不就是韩骞的义弟,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十一月份了,你下野没多久后的事。刚开始朝廷也没在意,派了西北驻军去剿灭,结果败得一塌涂地,有些残部还跟着叛军同流了。皇兄只道他们是因为韩将军的死而心有不忿,派了鸿胪寺的张炳耀带着圣旨去和谈,没想到圣旨给烧了,张大人那一把颇为自傲的胡子还给扯光了。朝中有人主和有人主打,这样打了又谈,谈了又打的,拖到前两天北边来报,说是叛军得匈奴援助已经闯过函谷关进了聊城,西北重镇都给占据了。皇兄气得把玉玺都给砸了,第二天就下令要我带齐神锋营的精兵前去支援正在那边跟叛军胶着的征西军。”梁王叹了口气,“最近战报紧急,我算了算时间,恐怕这个月底就得启程了。”

      晏晚亭默然了半响,方才道:“韩骞若不死,怕也不置于到如此地步,说起来,也是因我而起了。”

      梁王已有些醉意了,嗤笑一声道:“刚才可是你说的,旧事休提。就一个项辰都能闹得朝野不安。更何况韩骞战功彪炳 ,天下归心,若是真的心存谋逆,我大禹朝怕是明天就得改姓了。”

      晏晚亭摇头笑了笑,举起酒杯。“这杯子墨先干为敬。”

      “干了,干了,今日不醉不归。”

      “王爷,你已经醉了。”

      “哎,醉了好,没听过那句古诗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说到这里,又勾起了一些伤感,“只是婉珍怀胎已快满十月,我这一去,怕是见不着孩子生下来了。”

      此时楼上请了个说书先生在大堂讲故事,惊堂木一拍,太祖起义的故事娓娓道来:“话说大金绍兴末年,皇室衰微,天下乱离。。。”

      晏晚亭没受书先生铿锵有力的声调感染,倒是凝神细听了一会儿伴奏的琴声。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正好能看到那说书先生左侧的角落里就坐着琴师,素袍长发,宛然端坐,微侧着头,漫不经心地挑抹按捻。

      梁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捏着下巴道:“这曲子也只是应景而已,并不见琴艺如何高超。”

      晏晚亭转过身来,“江湖浪人,讨口饭吃而已,怎能跟皇宫大内的琴师比。”

      “哟喝,我倒忘了,子墨原来是男女兼好的。如此袒护,可是看上人家了,恩,那琴师除了表情冷漠点,长得倒真是不错。”

      晏晚亭叹了口气,“王爷如此轻薄浮浪,让刘大学士知道了,怕得后悔将女儿嫁与你。”

      “诶,使不得使不得,你可别拿老丈人来压我,我平生最没辙的就是受他训诫。别提这个扫我的兴,咱们继续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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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临江楼出来以后晏晚亭没回报恩寺庙,穿过两条街直接回了丞相府的官宅。天色微明的时候仆人睡眼惺忪地给敲门声吵醒了,打开门提着灯笼一照,顿时吓了个精神抖擞。

      “哎哟,大人,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啊。这大雪天的,赶紧往屋里去暖和暖和吧。”
      片刻之后老管家也闻讯赶来了,急急忙忙地前后招呼着点暖炉送热水。

      “老郭,我回来的事情不要声张,也不必刻意隐瞒。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觉,若是有人来都给我拦下。”晏晚亭说完,随手关了房门。

      晚上的醒来的时候管家上来禀报说:“您回来这消息怕是已经传开了。今儿下午时分文华殿黄大人的家丁送了请帖来说是他家老爷下月寿辰,请您务必赏光出席一聚。公子,您这么不声不响地回来,可是京城的风向变了?”

      晏晚亭对着铜镜整理衣衫,笑了笑说:“京城不是一向四季分明吗?都开春了难道还继续吹北风。”

      “哦。”管家有些懵懂地点头,等晏晚亭前脚都跨出了门才赶紧追问到:“您这是要出门吗?那我赶紧叫人准备马车去。”

      晏晚亭摆摆手,“不必了,我想自己逛逛。”

      “那黄大人这帖子您是回还是不回啊?”

      “先放着吧。”

      管家看晏晚亭的背影渐渐远了,思忖着吹了声长哨,对稍候出现的几个人道:“大人说他想自己逛,你们暗中看着吧,别出了什么麻烦。”

      从正月十六到月末,西北战事始终是处在胶着的状态,叛军占据了从西北通向中原的三座军事要塞,征西军无技可施,又硬攻不下,十万大军一天天地耗着,光是军费粮草就费用惊人,再加上西北土地贫瘠,有点余粮的几座城镇都在叛军手下,朝廷还得绕道从江南费巨资运送补给过去,眼见着国库的缺是越来越大,皇上的脸色也是越来越不好看了。而左相又在这个时候悄然回到了京城,回京的第一晚就跟手握重兵的梁王通宵畅饮,满朝文武心有惶惶之余又暗自活动开了,明里暗里地打探着晏晚亭突然回京是否圣意使然。

      可惜这向来深得龙心的晏大人每日只顾优哉游哉地喝茶听书,既不赴私宴也不见旧部,完全不知道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二月初的时候神锋营二十万大军终于整装完毕,北城门外,天子临训,亲自目送了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去。这时候晏晚亭刚睡完午觉,从塌上坐起身就看见书房里多了口红木箱子。

      “木郎,这是哪儿来的?”晏晚亭把贴身仆童叫进来,指着那口箱子问。

      “这个是梁王派人送来的,说是梁王送给大人的临别礼物。”

      “礼物?”晏晚亭在太师椅上翘足坐下,端起桌上的雨前龙井喝了两口,没思索出个结果来。于是对木郎道:“把箱子打开看看吧。”

      木郎见老爷对这礼物若有所思了半天,也跟着有些戚戚然,慢腾腾地蹭过去,一只手拉开两边的银扣慢慢把箱盖抬起来,身体外倾着,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晏晚亭有点想顺势给他一脚揣过去,还没采取行动就听到木郎发出一声惊呼。他徇声往箱子里看进去,顿时也睁大了眼,三两步靠到箱子边,确信自己是没看错。箱子里躺了个人,一个他虽然不认识但也绝对不陌生的人。梁王把临江楼那位琴师装箱给他送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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