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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一夜白头 ...

  •   原来松之便是苏蕴明在猗兰殿守灵夜第一次见到的少年,有一双细长的眸子,眼瞳大而灵活,穿着一袭怎么看都是女装的衣裙,腰间还缠着一条五指宽的织锦带,挂满叮里当啷各式饰品。
      陈旸脸上青气愈发浓郁,他沉声道:“怎么,他们不肯走?”
      松之沉默地点了点头。
      陈旸勃然大怒:“那就架他们回去!侍卫呢?太监呢?你堂堂东厂厂主,难道支使不动?若人手还不够,去调金吾卫,朕特许你!”
      他“啪”一声甩了块金牌在地上,苏蕴明看过去,白雪映着灿烂的金牌分外显眼,牌子上两个大字:“钦令”,或许是她的心理作用,字体雄浑霸道,近乎狰狞。
      “遵旨!”松之又向陈旸行了一礼,苏蕴明注意到他行的是军礼,他用双手拾起金牌,捧在掌心,缓缓站起身,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形瞬间由实化虚,如风卷流云般一掠而过,消失在夹道尽头。
      眼前状况不明,苏蕴明看向陈旸,他却侧首避开她的目光,强笑道:“些许小事,倒让姐姐看笑话了。”
      出动金吾卫的“小事”?苏蕴明忍住没有拆穿他,微微笑着,道:“外面好冷,我也乏了,咱们回去吧。”
      陈旸握着苏蕴明的手紧了紧,轻轻颔首,两人转过身,沿原路返回。
      两人静默地走了一段,听着雪花坠到伞面“簌簌”轻响,陈旸低低地道:“姐姐,我不是……不是……”
      他说不下去,苏蕴明温和地应道:“我明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她从不勉强别人说出不愿意说的事。
      得她这句话,陈旸仿佛如释重负,开心地咧开嘴,露出四颗小小的尖牙,笑道:“端木医官应该已经到——”
      “轰隆”一声巨响,两人同时抬头看天,密匝匝的落雪深处,白茫茫一遍厚重的云层之外,雷声滚滚而来。

      雷声仿佛巨石当头滚落,苏蕴明不由自主地望向天空,却只看到无穷无尽的白色,耳边突然又一阵轰呜,乍听似乎是雷响,仔细再听,却是熟悉的铿锵整齐的金属摩擦声——金吾卫!
      伴随着金吾卫的行军声,夹道那头传来更多声响:脚步声、碰撞声、呼救声,叱喝声……蓦地有个苍老的声音穿透所有嘈杂纷乱,沛然道:“老夫是三朝太傅,太宗、世宗、当今圣上在老夫面前都执弟子礼,今天谁敢碰我,老夫拼了这条残命,撞死在丹墀下!”
      夹道这边,苏蕴明听得清清楚楚,牵着她的陈旸的手剧烈地抖了下,缓缓收紧。
      似乎真的没有人敢强迫他,那声音咳嗽了几声,又颤巍巍地道:“陛下一天不收回旨意,老夫跪一天,陛下坚持三天,老夫跪三天,陛下若一意孤行,便让老夫追随先帝而去吧!”
      他话音刚落,轰然一声响,竟似是上百人齐声附和,一时盖过了金吾卫的行军声,他们用天南地北的口音,或垂垂老矣或正当盛年或稚气未脱的声音,喊着同一句话:“请陛下收回旨意!”
      高空中雷声隐隐,陈旸的手继续颤抖着,紧紧地箍着她的手,苏蕴明心里却似有某种了悟,她缓慢地、固执地,甚至是凶狠地拔出自己的手。
      手很疼,她慢慢地拢进袖中,贴在温暖的紫铜手炉壁上,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夹道尽头。
      远远看去,那只是一线天光,走得愈近,那天光变得愈宽阔,再近些,像铺天盖地一般将她笼罩进去。
      夹道外是一大片广场,正是苏蕴明一年前初次入宫在轿子里偷瞧过的,比后世故宫博物院太和殿前的广场更大,相比适才她与陈旸穿越的泰安宫外小广场,足足阔大十倍。
      广场过于宽阔,在其中的人便显得渺小如蝼蚁,当人越多,旁观者的这种感觉愈明显。
      苏蕴明站在夹道出口前,望着广场上的人,跪着的一大片身穿大圣朝朱红、绛紫的官服,当先一位没有戴官帽,发髻已乱,花白的乱发在寒风中萧然飞舞。
      数百名甲胄齐全的金吾卫包围了他们,不少人拨了刀,明晃晃的刀光映着天光、雪光和金吾卫铠甲的寒光。金吾卫前方还有十余名太监和侍卫,女装打扮的松之站在没戴官帽的老人身前,旁边一条九尺高的黑黢黢大汉,却是童九。
      老人突然重重地顿首,后方的官员们随着他齐整整地叩了一个头,又是齐声道:“请陛下收回旨意!”
      松之一挥手,金吾卫们一拥而上,每人拖起一名官员,饶是官员们拳打脚踢恚骂不止,文弱书生又怎敌训练有素的天子卫队,一个个狼狈地被甩到肩上扛走。那老人见势不妙,一头撞向石阶,童九张开手,硬是用蒲扇大的手掌将他拦了回来,另一只手轻轻松松捞起人,便像当日对付苏蕴明一样,直接拎着走。
      老人本就体弱,哪堪他如此折腾,气若游丝地骂道:“你……你……岂有此理……”蓦地提足最后一口气,亢声道:“孽障!孽障!太祖当年何等英雄,儿子却是这样,孙子还是这样!天不佑我大圣朝!”
      仿佛呼应他大逆不道的话语,“轰隆”,九天之上同时炸响一道惊雷!

      头顶飘落的雪花骤然消失,苏蕴明抬头看了一眼多出的伞,伞面上绘着几点红梅,在白雪间鲜妍得触目惊心。
      她怀抱着温暖的紫铜手炉,没有回头,轻声问:“你下了什么旨意,惹得百官反对?”
      陈旸静了许久,当她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他缓缓道:“钦天监报,景星现于东南,东南薛氏宗祠上空又见景云,此俱百年未得之祥瑞,圣朝之喜也。闻薛氏有女,肃雍德茂,淑慎性成,堪为天下之母。”顿了顿,少年皇帝用他如玉石沙砾混合般并不好听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道:“朕要娶你!”
      苏蕴明回头,陈旸撑着伞遮住她的头顶,却忘记自己,斜风带雪扑了他一头一脸,雪粉绞在发上,乍看去如那老人般满头白发。
      一夜白头。

      陈旸没有等到端木宏林进宫,岁庆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低声对他说了几句什么,陈旸阴着脸不出声,转脸向苏蕴明看来。
      苏蕴明也正望着这对立在墙根下的主仆,高墙的阴影遮住了两人的脸,岁庆缩着头,她只能看清陈旸的眼睛,像燃烧一般亮得灼人的眼睛。
      陈旸歉意地解释前朝有急事要处理,带着岁庆匆匆忙忙走了,留给苏蕴明一柄伞和……童九。
      苏蕴明站在原地望着陈旸远去的背影,身后是夹道出口,金吾卫已经带着官员们撤离,所有的声音渐渐地静止下来,只剩下天空中隐隐的闷雷和伞上落雪的声音。
      她回头看了一眼替她撑着伞的童九,他太高了,只得弯着腰把伞支在她头上,又为了将就她的步伐,小碎步跟在她身后往前蹭,黑铁似的脸膛上露出辛苦忍耐的神情。
      “收了伞吧。”她随口建议。
      童九“哼”了一声,不接受。
      她也不强求,慢慢地顺着原路走向泰安宫。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路,踏上泰安宫前的小广场,两排金吾卫依然泥塑木雕般在廊下屹立,似乎连头顶挂满白雪的红缨都没有丝毫颤动。
      苏蕴明忽然停步,身后的童九正走神,一时收势不及,眼看这一下撞实,能将这弱不禁风的女子撞飞出去!他急中生智,铁塔般的身躯猛向后仰,踉跄倒退了数步,每步重重地顿一脚,震得积雪飞溅,三步后终于站稳了。
      “你——”童九惊怒之下莽性子发作,也不管苏蕴明是谁,探手就来揪她的衣领,一边骂道:“该死的娘们儿!你又想害我捱鞭子吗?”
      苏蕴明看也不看那毛茸茸的大掌,转身走向被他脱手扔出的伞,那伞面朝下滴溜溜地旋了几圈,孤伶伶地停在那里,一会儿功夫已积了不少雪。
      童九总算及时想起苏蕴明的身份,伸出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愣愣地看着苏蕴明抖去积雪,收了伞,若无其事地将伞横搁在他掌心中。
      她拢起袖子,袖中的紫铜小火炉已经渐渐冷却,抬头看天,这场雪却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两人继续一前一后往回走,童九没有再撑伞,也尽量保持在苏蕴明三步外,摇晃着大脑袋东张西望,偶尔看一眼苏蕴明的背影,撇撇嘴,又移开目光。
      时已过午,大约是申时,他们由西向东而行,苏蕴明低下头,能从地面的影子看到傻大个子的一举一动。
      “童九。”她忽道。
      童九没好气地应道:“干什么?”
      一朵雪花从斗蓬的缝隙钻进去,苏蕴明冷得抖了抖,轻声道:“我什么时候害你捱了鞭子?”
      “哼。”童九又哼一声,瓮声瓮气地道:“上次把姑娘请出宁寿宫,没有顾及姑娘病体,皇上亲手抽了童九十鞭。”
      苏蕴明脚步一顿,幸得有那三步的距离,童九及时刹住脚,瞪着眼睛刚要出声,苏蕴明已经又往前走。
      十鞭……苏蕴明是个记仇的人,一年前童九趁她病差点没要她命,她刚刚那小小的恶作剧也算是报复,却没料到陈旸早就狠狠地替她报了仇。
      她应该感动吗?或者作为一个女人的虚荣心,她深心里不是不感动,但是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受过教育的现代人,她更觉得可悲。
      不该是这样的……以统治者个人的好恶凌驾于法律之上……他是皇帝,却为一个女人抽部属鞭子,为了她与百官为敌……可是皇帝不是御座上冰冷的雕龙扶手,他首先是个人,他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家国家国,以一家治天下,这种统治制度本就是错误的,是造成一切悲剧的根源……但时局如此,民智未开,几千年的君权天授深入人心,先进的制度未必适合落后的时代,强行偃苗助长焉知不会造成更大的悲剧……
      那么,她能做什么?她该做什么!?
      苏蕴明平静地走在雪地上,脑中却激烈交战,从穿越以来便不时纠缠她,被她强压下去的种种念头,今天经薛敦颐一番游说,再被童九不经意道出的真相刺激,全都像初春的野草般争先恐后地绽土而出,火烧不尽,生生不息。生生不息。
      她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普通人——但她有机会成为皇后!
      她只是一个女人——笑话!苏蕴明什么时候以此为借口逃避?
      她很自私——因此更不能让自己良心不好过,在眼睛能看到的范围内,能让这个世界好一点是一点。
      她能力有限——那就只做能力范围内的事,哪怕只播下火种!
      她看不清前路——那便摸索前进,在黑暗的时代里,就算只前进一步,也能离光明更近一步!
      她害怕——
      苏蕴明再一次驻足,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紫铜小手炉已彻底冰凉,单纯的金属的寒意似乎随着相贴的手指直透入心。
      是的,她害怕,害怕做错选择,害怕她妄想挑战的庞然大物,害怕失败,害怕身体的痛苦,害怕死。
      她闭上眼,缓慢地深吸一口气,吐出。
      耳边似乎响起聂阳的声音,那时候的少年还有一把清亮的嗓子,朗声道:“姐姐,今天师傅给的题目是‘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让我再选《孟子》里的一句话破题,你说我选哪句好?”
      她听到自己的回答:“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也。”
      她张开眼睛,微微一笑,蓦地伸手扯开系绳,撩开斗篷,让绵绵不尽的雪花洒落在她的头脸上,她现在需要这凉意来冷却沸腾的血液。
      童九站在她身后三步,错愕地看着这女人古怪的举动,看着雪粉很快沾满她的头发,像是眨眼间便满头青丝皆白发。
      一夜白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一夜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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