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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俗世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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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的那天晚上,有一对夫妇来找了银古。
春寒料峭,夜斟酒。他们面对面坐着,似乎看了个不停。屋外纷飞的桃花使得天空也白,且轻盈。他们眼前的酒盏渐渐地干涸了,露出青色的底。
踌躇间他们开口:“先生,为了表示感谢,我们请您到春宴去。”他们双手交叠,递过去一封请帖,用来封信的是一枝含苞欲放的白桃花。
银古摩挲着那封洁白的信。可是……他思考着,手指在信上压出褶皱,如同春潮一般的皱痕。银古隐晦地看了眼女子微微曲折的那条腿——被疾病击痛,又遭到虫的造访的。
她翻转开来的手腕,就如同一朵白桃花。她饮着酒,就好像在喝一碗浓稠的药汁,把一朵朵白桃花的清香全部咽下。她起身却站不稳,只能依靠着拐杖。
银古墨绿色的眼睛随着女子的脚步而微微移动。他点燃了一根虫烟,清透的雾气摇动在风中,迤逦蜿蜒如同群山模样。他问:“你身体近来怎么样?”他看到女子拄着树枝的手换了一边,笑着说,老样子。而她的丈夫小心地搀扶着她,对银古道:“这次春宴,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们在山中等您。”
他目送着他们相互依偎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清淡的,带着花香的朝雾里。呼吸尽是潮湿的空气,此刻春寒。他把收到的桃花放进木箱里,心里知道又多了一味药,叹了口气。如玉的桃花花瓣似乎闪动着晨露,在静寂无声的木箱里亮了一下。银古取出药方,开始打开一个个小木抽屉,去抓药。配了六副药后,他停下了。
随后,银古提着药,上山了。一路上草木葱茏,阴凉的风使银古的白发像雪一样飘动,他偶尔会想到自己的白发,知道了那么多俗世悲欢,也本该白。崎岖的山势,不平的石阶,都让他暗暗担忧女子的路途艰难。天还在蒙蒙亮,月亮依旧散发着不灭的愁思。昨天将将过去,那淡香的酒味萦绕在唇舌久久不散,他微微压住舌头,轻易品尝到春意绵绵。桃花酒。
春寒料峭,赏花日。他赴约,带着几包俗世的药,治人的药。而朝阳新升,淡而朦胧的曦光笼罩在桃林里,恍惚间一片柔白,与世隔绝。树下一个女子腿微弯,倚靠在男子怀中。风吹过,幽香四溢,薄雾散,竟有“千树万树梨花开”之触目惊心之白之浩大。这白,与鱼肚白的天空交相辉映,凉意沁骨。这里隔绝了一切炊烟,留下了桃花的朦胧香气。
银古走近了。雾的消散,只是片刻之间;又或许他已经身处雾中。那对夫妇摆开的春宴上,有桃花酒,点心和一枝白桃花。银古到了之后,只是径直地放下了药。它们落在沾染着桃花,晨露和春天的大地上,震颤出细微的分量。与此同时,女子的伤腿颤抖了……她浑身发抖。“先生,我已经没有几天可活了……”她紧紧抓着丈夫的手,湿润的目光却诚恳地看着他。
银古知道。银古知道她早已被“白”寄生,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甚至于她的伤口不断生长出新的“白”。白桃花,日复一日地在她最严重的伤口处抽出枝桠,吐露花蕊。她变形了的左腿,早已不能站立。因为她看过了太多的白桃花,白桃花就长进了她的血肉里。——为什么这种虫叫做“白”呢?因为白是不确定的,当它寄生于人身上时,就会自发地选择人最深深处的印象去描摹,变化成长进血肉里的,最恐怖的最美丽的事物。
因此,当银古看见她的第一面,看到了她如同树枝曲折的左腿,就知道她活不长了,无药可用。白本来潜移默化地寄生着,当它达到了最终阶段,就会繁衍出更多的白,去寻找新的宿主。这过程中,宿主会慢慢死去。银古想,他只是个开药送药的人。于是,他像一个耐心的医生,定期送来新的药,尘世的药,一剂无用但能抚慰心灵的药。
喝下当归,喝下一切可以滋养身体的苦药。她看过春来,白雪纷纷地消失在春天的夜晚。春寒料峭,白桃花又开了。桃花边,是流水,是山脉。她站不稳了,依偎在丈夫身上,偶尔也会感到温暖起来。
渐渐地她的身体败落。凋落下一朵又一朵芬芳的白桃花,她又一朵一朵捧给银古,做他人的药引。温柔的,苦涩的,微凉的心意,凝聚在白桃花里。银古真的想开出有用的药。
可是直到此刻,他放下的六包俗世的药,依旧是无用的药。但是……又怎么能不开药呢?即使她已有所察觉。纷飞的花瓣造就了一场雪。这时,在这桃花林里,尘世挨得如此之近。白它如初雪,白它如桃花。隐秘的白躲藏在一切事物里,最深深处的爱的尽头竟然是春天。
春天,阳光逐渐潮湿起来,万物葱茏而阴凉,为的是这样一个时刻,让他们知道春天的反面依旧是春天。他们依偎着,怀抱着,春天,去将白埋葬,春天,在这春寒料峭,斟下一碗酒,尝着春天,盼着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