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师]草木之诗》木下春

34、【鬼虫】白色的灵魂

　　要用什么来形容你呢？你与世界上什么最相似?

　　银古曾经细细思考过这个主观意味极强的问题。鬼虫实在是很特别的存在，它拥有一双剔透亮银仿佛满月的眼瞳，时时映照人间，轻柔地流淌下不易察觉的光芒；它的眼睛总是观察着这人间，在他们的旅途里看过千百态。故事经历后你总能看见它轻轻的微笑，是的，微笑是鬼虫的语言，一切情绪可以用一个微笑传达——那对象只限于银古。所以鬼虫像一双留有纯洁的眼睛吗？

　　这是否过于理想主义呢？不论怎么辩解，无可辩驳的是世界上没有至纯的存在。连鬼虫也已看过人间的阴暗，曾经见过银古被人性算计过无数次——它永远也不会忘记银色的刀光，银古救过的妇人就这么把刀捅进了银古的身体。那时它想不管不顾直接以牙还牙，却被他拦住了。世界上本就不是非黑即白，善意不是无所不能的通行证明，或许银古的帮助不是妇人想要的。那刀子就像报复的獠牙，咬进了银古的身体里，留下创伤。对此，这位旅人只是叹了口气，带着鬼虫离开。对于鬼虫的疑惑，银古哑然失笑，只是抱抱它，告诉它——意外难以避免，路途依旧遥远，至于路途上的磕碰再普通不过，他早已学会了透彻。不去轻易怨恨，种下的因必然结出相应的果。

　　其实银古早对妇人的选择与结局有所预判，不过是因为相信事在人为，因此才努力去争取，就算没有改变悲剧，甚至身受重伤，也不后悔。这时鬼虫明白了——银古从不轻言放弃。

　　啊，就是在那之后，鬼虫内心对重要之人被伤害而留下的创伤，才慢慢愈合了。银古一直清楚，鬼虫本身几乎没有憎恨的心绪。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从一开始捡到被父母抛弃到灌木丛里自生自灭，眼神却依旧明澈的鬼虫时，银古就明白了这点。

　　也因此，步履匆匆的旅人停下脚步。他想帮助这个陷入孤苦无依境地的孩子。为什么离开又折返?银古有所顾虑——他看得出来鬼虫有蜕变成虫的潜力，若有合适的机会，届时它会化虫并且获得力量，自然更适合它生存。可是，可是——鬼虫毕竟是个孩子。世界对它来说尚且危机四伏。思忖间银古已然来到鬼虫面前。至此，银古与鬼虫命运的河流开始交错。

　　彼此，这个亲密的词的两端，将银古和鬼虫紧紧联系在一起。从旅途开端银古设想的短暂同行，到后来羁绊产生就结伴而行。它的眼睛和银古一起，看遍了自然广阔与人情冷暖。但是，留有纯洁的眼睛不能完整地形容鬼虫，因为它还有许多珍贵的部分。

　　鬼虫还拥有柔软的微笑和不会说话的喉咙。银古一向认为，鬼虫的肢体动作展现自身的所思所想。它的动作是轻柔缓慢的，安静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微光。是的，银古注视鬼虫时总看见了渺小生命的细微光芒，如星如露，闪烁着自身细碎的光辉，呈现出生机，活力。所以鬼虫像不像一颗温暖的星星？

　　银古想起陷入困境，心绪低落又或是别的什么时候，鬼虫总会拥抱他，用它的每一处——无论是动作时晃动的碎发，腰间饰物撞击的轻灵声音，又或是浅浅的笑容，明亮的眼睛，来鼓舞他。对于银古，这比任何言语都要有力，温暖。鬼虫身上的确有星星的特质——安静又柔和，连光芒也是悄悄的。要说银古为什么如此笃定？因为银古曾经沐浴过星芒。那是真正的铺天盖地向银古奔涌而去的光芒，如同发光的银毯子，白雾夹星好像泼墨一样淋了全身。那是银古记忆里少有的鬼虫的恶作剧，说是恶作剧，不如说成一份礼物，鬼虫把身上的光芒一股脑扔过来，笑得肩膀都在抖动。星星会抛引出自身的光芒，为这世界增点浅淡的颜色。

　　而且，星星是不会转移的，它一直存在于天幕。鬼虫也是恒久的，这种恒久让银古相信自己有了一个家。他们都不知道路途的终点是什么，只要一起前行，便四海为家。鬼虫用一种恒久的陪伴，牢牢锁住了这个家。银古记得突发台风的那天，他正好处理委托，把鬼虫留在借住的村庄里。银古顶着狂风赶回去，看见在那样呼啸的大地上，鬼虫依旧努力抱着行李，坐在摇摇晃晃的光云上，等待未归的旅人。他听见狂暴的风声，心里却安宁下来，涌上来的还有淡淡的艰涩与喜悦。这是恒久不变的温暖的所在，不随时间而淡薄，他们共度的岁月与信任沉淀，最终形成了名为家的羁绊。

　　银古注视着夜空时，时常认为鬼虫与星星有相似却依旧不同。用星星来形容它，不够恰当，这是由于鬼虫拥有对自然的爱，这点与远离大地，只存在于太空中的星星相异。鬼虫从始至终都认为死亡并不痛苦，死亡只是回到了自然之中。这种思想让它满溢着灵气。所以鬼虫是否像个精灵？银古曾经看见鬼虫沿着海岸线不厌其烦地来回走动，眼睛看着天，看着海，看着大地。是的，它注视着世间万物，不论多么普通的事物，它都会用心地观察，静默地思考。鬼虫知道生命建立在生命的基础之上，自然才得以生生不息，因此它珍视所有生命。这一点银古是从幻月这种虫身上得知的。在幻月破碎，鬼虫重见世间的那一刻，它的神情是难过的。鬼虫为幻月的死亡难过。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可事实是，无论是幻月还是鬼虫，都只是为了生存。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判定了结局，却不会剥夺鬼虫敬畏生命的心灵。

　　精灵，自然的精灵吗？鬼虫是爱着自然，可是用精灵来形容它，也还差了些。精灵是无忧无虑的。鬼虫却并非如此。由于被抛弃的经历，鬼虫对于自己的种族怀有严重的自卑心理，它不想遵从本能蜕变成虫，勉强维持着半人半虫的虚弱身体度日。长此以往，迎接它的只有死亡。银古用尽了办法，却独独不能让鬼虫在这方面敞开心扉。银古找不到两全的解决办法，鬼虫又心存死志。他犹豫了很久，不知道怎么拉住它。对于鬼虫是虫是人，银古并不在意。真正重要的是鬼虫本身，是它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而不是人或虫的身份来陪伴他，因此有什么好介意的呢？所幸在最后一刻，银古审视着自己的心，然后告诉鬼虫，“和我回到人间吧。”

　　啊，找到了。疑惑一瞬间被消解，银古露出笑容。鬼虫不像一双留有纯洁的眼睛，或者温暖的星星，抑或是自然的精灵，它是一颗白色的灵魂，那灵魂代表它自己。而银古想要拉住的，自始至终就是这样一个灵魂。

　　“你也这样觉得，对吧？”他转过身去，望着鬼虫含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