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桃花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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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阴暗的缝隙往里望，点点星火向内延伸。沿途行走，狭窄的道路逐渐变得开阔，昏暗的视野慢慢明亮起来。隐约能嗅到萦绕在鼻尖的花香，伴着泥土的清新气味送来，舒缓的气流让人身心放松。佐藤撩开草叶，眼中是止不住的惊喜：“这可真是……好地方啊。”
桃花竞相开放，春风拂面，暗香涌动。土地肥美，庄稼生长旺盛，鸣禽的叫声此起彼伏，与外界持续几年的饥荒完全相反。
佐藤握紧了妻的手，笑着说：“怎么样，留下来吧？抱歉让你等了我那么久……”他的眼里埋着深深的期盼与酸涩 。
“我不再远行了，在这里，我们还可以看桃花。”被他牵着的女子温顺地点点头，在春日明媚的三月里，美好得如同一处虚幻的春景。她露出一抹浅笑，说：“我想酿桃花酒。”
佐藤觉得有些难受，用手背捂住眼睛：“好啊。”
他与妻在这里定居下来，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伴着一次次日出日落，佐藤与村民熟络起来。村子本就不大，一来二往，人们很快接纳了他。
这个村庄最多的是妻所喜爱的桃花树，闲时他们会登上高处观赏。一丛丛桃花就像天边的朵朵云霞，在天地的交错处绵延，春色便深深浅浅地晕染开来。
妻煮茶，他便捧一卷书在旁边研究。待茶香四溢，他放下书，笑着接过墨绿色的茶盏。
“茶梗立起来了。”妻看着氤氲的烟雾，也笑起来：“真是漂亮的茶。今年会丰收吧。”“一定会的。”他揽过妻的肩，“每年都会丰收。”
夜色渲染开，渐变的天幕美丽无边。他执起妻的手，肩靠着肩，影连着影，共对着相同的明月。远远近近的飞禽鸣声交错着响起来，自有一番热闹。桃花幽香飞过，妻一直在笑，他们一起惬意地闲聊。这时佐藤觉得一切都静止了，好像镜花水月，他也变成了一个虚无的影子，浸泡在美丽的夜里。
清澈的月光在山林流转，在水里流动。妻的神情放松，她身边总有沉静的月光滞留，染上朦胧的光。墨色的发停在颊边，描绘着柔和的脸部轮廓。
这时，佐藤突然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妻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此。她的身形被月色晕染得如此模糊，但佐藤却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清楚。他觉得心被重重击了一下，眼睛有些酸涩。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妻不解地望向他。
“你是不是有些累了？我背你回去吧。”在路上，他们都静默着。
几枝新折的桃花绽放在白色陶瓷的花瓶边沿，烂漫而美丽。佐藤出神地望着，心中犹疑不定。他从前也是虫师啊，怎么会变成连自己都陌生的模样？
可是，这却是他的心之所向。他早已不适合继续做个旅者，不论以前还是现在。佐藤笑了下，安静地望着纸门之外，落英缤纷，春风吹散了往事 。
过了几年，山中阡陌突然走出一个背着木箱的银发男子，拦住了他。佐藤放下锄头，跟男子打招呼：“啊，你是外地人吗？”
他身后的残阳映红半边天幕，层层叠叠的火烧云翻滚着，若凝视，铺天盖地好似要呼啸而来。
妻笑着走过来，见到银古，道：“是外乡人呢，要到我们家坐坐吗？”
银古的嘴张张合合，却说不出话来。他古怪地看了一下周围，只留下一句“我下次会再来访的”后就离开了。
“有点奇怪……回家吧。”妻有些不安地拉住佐藤的袖子，抬头看着他。
佐藤看向男子的方向，若有所思。妻担忧地看着半天才回过神的他：“你怎么了？”
“没事，走吧。”仅仅是握着她的手，一起走到布满五颜六色小花的野径上，佐藤也觉得无比满足。他希望这样一直生活到老，无所忧愁也无所奢望的。
桃花开得好极了，一片连着一片，花瓣飘落，如同一场小小的雪。“真美。”
“是啊。”佐藤应着，又忽然说：“明年也一起来看怎么样？”“好啊。”没有任何犹豫地，她答应了。
他低声说：“直到生命尽头，我会一直注视着花，注视着你 。”尽管我们的一生，一个已飞逝，一个将毁灭。
遇到那银发旅人后，佐藤连续好几天都做了梦，梦中什么也没有，只看见成片的黑暗。佐藤揉着眉头起身，住在这里几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半夜惊醒。妻还在熟睡，佐藤为她盖好被子，小心翼翼地离开了房间。
凉风习习，细软的雨浸润了河边的桃花，粉瓣飘飘扬扬洒下，落到春泥中，但香气依旧弥漫。花雨春雨缠绵缭绕，清风吹断雨丝，细密的雨声却不断。
他发现桃花细雨逐渐朦胧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成片浅淡的烟，轻柔地隔绝了长久不败的春景。“是虫烟么？”佐藤竟觉得有些陌生了。
“哟，又见面了。”旅人朝佐藤挥手。他与这里格格不入，不论衣着，表情还是透明的身体。“是你啊。”佐藤好像早有预料地笑笑，安静地看着旅人的虚影。
“能和你谈谈吗？”
“正有此意。”习惯了繁花盛景，此时白茫茫的烟幕在佐藤眼里显出寂寥的模样。
“我叫银古，是一名虫师。”银古摸摸头发，又说：“被虫缠上了，你应该有所察觉吧，毕竟以前的你，也是虫师。”
他紧盯着佐藤的眼：“你明知道这种虫很危险，还不放手吗？”佐藤一怔，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是虫师？”
“虫师集会时，我见过你。”
“这样啊……告诉你也无妨。”
“几年前，我的妻子因为那场饥荒去世了。我不愿意接受这事实，但是面对生老病死，却没有什么办法。偶然一次，我从狩房家的记载了解到，桃源这种虫能让人产生幻觉，就像人间仙境，一切梦想都能实现。虽然桃源极为稀有，并且宿主也会在五年左右死亡，但是我还是寻到了它的踪迹，来到了这里。”
“一开始，我也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哪怕一次，也心满意足……事实证明，人果然是贪心的。”
佐藤笑了一下，说：“简而言之，我与桃花源做了一场‘交易’，用一生换五年幸福的光阴，我认为很划算。现在我已经很满足了，当然也不奢求能活着离开。”
银古沉默了。他最后说：“不到一年桃源就能杀死你。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干涉。”
“但是，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你在逃避，并且越来越懦弱，你害怕面对真实。这里很安逸，却使人堕落。”银古突然走近他，眼神清澈，让人不敢逼视。
“这又如何？说我是胆小鬼也罢，都无所谓。……我只想和她一起度过余生。”
“希望能撑到来年春季啊，我可不想失约。”佐藤自言自语，又挥挥手：“多谢，我要回去了，不然她会担心的。”他转身，背影逐渐消失在烟雨朦胧的世界里。
他依旧如以前那样生活着，每日耕作，计算着春日来临的日子。不知不觉春季无声无息流逝，夏季也在光和热中燃尽；等到秋也随落叶化为虚无，冬自然在轮回中降临了。
不同的是，黑暗从指尖开始蔓延，不知何时连在天际高悬的日轮也见不到了。此时正是冬末，临近三月。他置身于桃林里，大大小小的粉色花苞缀满枝头。迅如流星陨落，形如同烟花炸裂，成片的桃花骤然绽放，佐藤听见心跳的声音，震如擂鼓。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桃花吗？”模模糊糊间，妻恬淡的面容在他眼前再现。
“因为啊，每到三月，我都会去采开得最好的桃花，酿成酒，让你在旅途中能装上一壶，你说过喜欢桃花酒的。”
她低头轻嗅着桃花香气，眼睫遮住羞涩的爱意，眉眼满是温柔的笑意。“这是独属于我的幸福。见到桃花就会好欢喜……所以我最喜欢桃花。”
桃花凋谢了。这是真正的花雨，安静地在风里零落，一片片的花瓣在黑暗里格外醒目。它们徐徐飘落，最终融化在黑暗里。他所见的一切都模糊了，模糊成永恒的暗影。那段往事，如尘烟般飘散了。
“桃花开了。快，快起来，我们去看，不要丢下我！求求你……”听见妻的哭声从远方遥遥传来，这是他心中的妻，在佐藤的心里，她永远真实。所谓桃花源不过是他的美梦成真，在幻镜里，“只有你是真实。”
她死之前，一定很痛苦。当初在他乡，佐藤没能赶过来，他心爱的妻被草草葬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好痛啊。佐藤摸了一下脸，满手都是透明的泪珠。
“抱歉，看来我要食言了……”佐藤难以忍受地弯下腰，却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他想起了妻的笑颜，身后是大片绽放的桃花，不及她半分明媚。
“真是一个美丽又虚无的梦境啊……非常感谢。”一句梦语，掩盖于层层叠叠的黑暗中。
又有谁会知道，那看似仙境的桃花源，只是一片虚无缥缈的黑暗呢？
“结束了吗？”漆黑的洞穴里，徒留旅人的叹息。梦中五年，世间一日。所谓的等价交易，也不过是虚假。
佐藤的身体依旧完好如初地躺在洞穴里，但旅人知道，他已经死了，佐藤被吞噬的是‘灵魂’ 。
旅人将佐藤葬在洞穴里，为他立了墓碑。
他取出酒杯，倒了一碗清酒，祭洒在碑前。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桃花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