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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 ...

  •   我第一次见到王也是青的大姑成亲的时候。

      喜烛和红灯笼明晃晃的,照在长辈们的脸上也喜气洋洋的。

      放在我们这儿,要是有个像诸葛家这种家族的姊姊出嫁,抑或又是哪家的少爷迎娶小姐,对于附近的孩子们是要比过春节还要开心的。要是你和诸葛青一样嘴甜一些讨大人们喜欢,一天下来兜里都塞满了零嘴和平常见不到的小玩意儿,当做彩头用红纸包起来的铜钱也少不了。这时候平常板着脸的伯伯叔叔的脸部线条也是柔和的,任何和苦难沾边的烦恼都会被暂时揭过。

      大户人家还会专门摆上几桌,让贫苦人家,甚至的街角乞儿都来沾沾喜气,孩子们照例是分在一桌的。

      王也是个生面孔。

      我拉住平常一起的玩伴,都说没见过他。有人猜他是跟着家人逃难或者流浪来的,路过便来混上一口茶吃。我见他一身干净妥帖,眉宇间又似有一股浩然正气,谈吐之间甚至有些诸葛伯伯那样的成熟稳重,丝毫没有那些在邻里间因为没了爹娘,靠坑蒙拐骗偷勉强度日的讨厌鬼们身上,跟年纪太违和的浓重的市井气。若不是因为个头和他脸上稚气未脱的两块婴儿肥,我倒要误认他是私塾那位我们都很喜欢的教书先生了。

      我猜也许是诸葛家远房哪位富贵亲属的少爷。

      大妈妈拉我去换身看起来喜庆一些的衣裳,婆婆婶婶们凑在一起就喜欢唠点东家长西家短,我偷听了一耳朵,她们在谈论王也。

      说这王也的爹是个有本事的人,靠当土匪劫富济贫发了家,官府剿匪的之前又及时金盆洗手洗白从了商,凭着手腕和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在京师扎了根。这官家不太好直接做的一些脏活就交给他们干,但是伤害百姓的事情是从来不做,倒在明眼人里也落得个侠义的好名声。

      诸葛家这样深厚底蕴的书香门第应是瞧不上这样暴发户式的人家的。可不管当谁见了王也这个人,多少都会收敛一些从他人嘴里听来的,对王家先入为主的轻蔑。

      说了这么些,那些弯弯绕绕恩恩怨怨毕竟都是大人的事,挨不着我们小孩子。王也打京师来,见过不少我们这儿没有的东西,讲起来话里带着点京城人的温吞,孩子们学不来,但是都觉得有意思,没一会儿就混熟了凑在他身边儿。

      我换好衣服,瞅见同样穿着新衣裳的青往大堂里走。这兔崽子一脸诡异的堆笑,我就想他没憋啥好屁。即使这个笑在别人眼里看来是异常可爱俏皮的。

      在我活过的这短短几年里,无数的血泪经验告诉我,这辈子放在我生存法则第一条的,就是不要让诸葛青这个人对你产生兴趣。他心眼不坏,不屑于给你使绊子,他就是有本事让你喜欢上他,而且非他不可。到时候就是你即使被他气的跳脚,却也拿他没办法的灾难开端。

      可惜我来不及把这个经验告诫给王也。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

      他看起来是个比我聪明的人。

      那天我和诸葛青蹲在诸葛家院子里的大树下面捉蚂蚁,诸葛青跟我讲了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小男孩儿,另外一个主角被称为男孩的友人。

      男孩是大家族的嫡长子,所有长辈都对他寄予厚望。男孩却并不觉得这是压力,他有信心能把长辈交给他的事情做好。他对他自己的要求很高,高到他现在做的这些还不够他去向自己的父亲要上一个认可。可是他听见自己的父亲向别人称赞他的友人。

      合着你老找人王也麻烦是嫉妒人家啊。

      “什么我什么王也,是男孩!男孩和友人!”

      男孩承认一开始是有想要去会会这人到底几斤几两,可和友人相处的这段时间,他发现他很喜欢友人这个人,而且他也确实配得上父亲的称赞。

      诸葛青站起来,掸了掸袍子下摆的灰尘,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在抓蚂蚁,他就是想找人讲这个故事,于是蹲在我旁边看我抓蚂蚁。现在把那点灰都扑到了我脸上。

      我把音调拉长,没起伏地跟他说,“那男孩本质上还是个高尚的人啊。”

      “不,男孩还是很不服气,”诸葛青垂下头,逆着光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大概是男孩一直都没有遇到能够超过他的人吧,现在这个人出现了。男孩在各方面都比不过他的友人,甚至自己嫉妒他想让他从来没出现过。”

      “可是友人明白男孩心里那点龌龊,但是他尊重男孩,他不说破,”诸葛青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男孩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友人对自己那么好,他却想着让友人消失。这个念头刚浮上脑海,男孩就被自己的恶毒吓到了,原来一直男孩光鲜的外表都是假象。”

      诸葛青后面的话我都听不太清了。他居然开始哭,那种哭法像是被抢了玩具的小姑娘,我都老早不那样哭了。

      诸葛青的父亲,诸葛栱,是这一代诸葛家的家主,不说诸葛村里本族的族人,连外姓人来这儿也要尊称他一声老爷。诸葛伯伯其实并不严厉,至少我们这些外姓的孩子都很喜欢他。但是诸葛青对自己要求很高,他为了让诸葛伯伯由衷地夸赞他一句做出来的努力,我是看在眼里的。

      能让诸葛伯伯由衷地称赞一句,青应该是盼了很久吧。

      最重要的是他过不去他自己心里的坎儿。

      我跟他从小长到大,虽然这人成天说话没个正形,能把所有阿谀奉承的话讲成真的送进你耳朵里,但本质上是一个对自己要求非常高的人。

      那个标准高到我还想象不太来。但是我表示理解。

      他那点事我都清楚,说一句我就顺着他往下安慰他一句,充傻装愣当做我听不懂。看他哭了以后我就坐在他旁边等他平复心情,这时候他又把那个哭哭啼啼的他抛在脑后了,好像刚才那个诸葛青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我要告诉别人了啊,堂堂诸葛家大少爷因为羡慕嫉妒恨哭的像个要出嫁的黄花大闺女一样,丢死人了。”

      诸葛青眯眼对着我笑,弯腰凑近我,“没关系,这个故事里男孩选择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女孩,是因为女孩是男孩的自己人。女孩想要男孩怎么样,男孩就怎么样。”

      我呆愣地看着他,看他越来越凑近我。

      我抓了一把沙子对着他扔过去,权当刚刚他掸在我脸上土的回礼。

      我拍拍双手站起身。

      唉,人说三岁看老,怪不得大萌姑姑老说,他长大了可不知道要伤多少姑娘家的心。

      诸葛家是正统的诸葛武侯的传人。

      这每个诸葛家的姑娘出嫁都要放上一盏孔明灯来祈福,最好还是男方亲手扎的,算是向天上的祖宗做了个保证。

      诸葛青的大萌姑姑成亲当天晚上就出来和我们一起放了灯,我还问诸葛青的新姑父学了扎灯的技巧。可我扎了几次也没扎好,最后好不容易扎了一个勉强看得出来是灯的,小心翼翼把里面那截蜡烛点燃,结果连着灯罩直接着了,差点没把围墙边的树烧了。那时候孩子们都在旁边围着呢,王也和诸葛青也不例外。诸葛青看着我,好笑地接过我手里的纸和竹条,手指灵活地扎了一个,结实又漂亮。

      我得了这个灯,看着其他孩子也凑上去要他亲手给扎的灯。他温温柔柔地让围着他的孩子一个一个来,他身上就是有一种魔力,孩子们听了他的话也不吵不闹了,安安静静地围在他身边看他扎灯。王也靠在一边儿的树上,双手交叠在脑后,头枕在手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闭目养神。

      我有时候怀疑王也其实是不长个,实则他的年龄已经是个老头儿了。这是孩子们唯一不会被大人们催着上床睡觉的晚上,疯到多晚都不被责骂。小孩子往往撑不了多长时间,但眼皮沉得都抬不起来了,还执拗地要凑热闹。最后等到所有人都玩累了,再一家一家被长辈们抱回去。

      王也永远雷打不动在这个时辰开始犯困,平常晚上偷偷拉他出去玩,他就干脆躺在床上装死。逢年过节倒不会扫大家的兴,但是如果有诸葛青这样的孩子头在,他就站在外围,静静地等活动结束回房睡觉。

      我把我手上的灯点燃放到天上,看了一会儿,心想自己也没什么特别想实现的愿望,就决定溜到厨房去偷吃东西。

      诸葛祖宗啊,你要是真灵,保佑我多吃一点别被发现。

      我还虔诚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我摸黑进了后厨,突然背后有人开口。

      “内个,傅蓉?”

      我吓得差点魂都丢了,甚至连大喊都忘了。祖宗你怎么不灵啊。

      “咳,是我,王也。”

      我这才借着外面一点点透进来的月光看清他的脸,“……你也饿了?”

      “……”王也有些尴尬地看着我,“没,我想问问你那个灯的材料你还有么,结果就看见你偷偷摸摸进了厨房。”

      “我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我笑他,“这孔明灯好玩儿得让王少爷都忘了睡觉大业了哈。”

      突然厨房亮堂了起来,诸葛青提着一盏灯走进来。

      “你们俩干什么呢?”

      “唉,阿青你快帮我找找还有没有风枵,我记得婆婆有做多的。”

      诸葛青把灯放在灶台上,“怎么,馋啦?”

      “对啊,早上就给你姑父吃了,我还是软磨硬泡才让婆婆给我分了一些,婆婆答应我会包一些让我带回家,可我现在就好想吃。”

      “你呀。”诸葛青帮我在厨房里找做好的风枵,我就去外面取了剩下的纸和竹条来。

      等我把手上的东西递给王也,诸葛青把包好的风枵也找了出来,我翻出来白糖的罐,又去拿柴准备生火烧些水。

      反正诸葛青那么招人疼,有他在我又不担心被臭骂。

      趁水烧开之前,我先塞了一块风枵到嘴里。

      我看诸葛青垫了个小凳子,在橱柜上勾了两个碗下来。我嚼着风枵,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我扭头正想问王也,却看他手上拿着个扎好的孔明灯递给刚好拿了碗走过来的诸葛青。

      好了,不用问了。我还当是孔明灯呼唤起了王大爷的童心,原来是美人的魅力。

      “看你光给别人编了,你自己怎么没有?”

      我看着舌灿莲花的诸葛青罕见地卡了壳。

      “你怎么也会扎?”我装作赌气地喊,掩饰了一下诸葛少爷的尴尬。

      “哈,这不是刚刚看他扎的么?”王也咧着嘴对着我笑。

      我拿手捂住脑门儿,人聪明就是好啊。

      “王也,你刚刚不是把眼睛闭着么?怎么,偷看我啊?”经过我这么一打岔,诸葛青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语言能力。

      “嘿,就当我偷看你好看得了,学小姑娘臭什么美呢,”王也一哂,“专门给您的,您倒是给赏个脸?”

      诸葛青伸手接过,嘴上还要嘲他两句,“你这做的也太难看了。”

      “这不是第一次扎没经验么。”

      水烧开了,我把开水倒进在放好风枵的碗里,又撒上一把白糖。就着上面的热气心急地来上一口,烫嘴,但是熨帖地烧进去,舒服极了。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诸葛青朝着我抱怨,“蓉蓉妹妹——你怎么不给我也弄上一碗。”

      我朝着他翻了个白眼,“自己做,少恶心你姐姐我。”

      他就是嘴上说说,手上自己也泡了一碗,递给王也,“给,灯的回礼。”

      王也接过的时候没注意被烫了一下,一只手缩了回去摸耳朵。

      他盯着王也喝了一口,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老王,你知不知道,在我们这,喝了我递给你的风枵茶,是要来给我们诸葛家当女婿的。”

      王也一口茶混着糯米锅巴的碎渣直接喷在了诸葛青脸上。

      诸葛青摸出自己随身的手帕,又道,“可我这一辈我们家没姑娘嫁给你,那只能委屈你一下给我当小厮了。”

      “诸葛青,你今天比我还困吗?”王也舔了舔嘴唇,喝了一大口,我乐了,果然没人能拒绝风枵茶。

      “不困怎么说的都是梦话呢。”王也又喝了一口。

      狐狸凑过去非要喝王也手里的那碗,我才知道他只拿两只碗的用意。我趁他还在抢王也的,囫囵吞枣地干掉手里这碗,又倒了一碗吃。

      最后我的和王也的,他谁也没蹭到。

      王也在这连着住了几年,算是寄养在诸葛家当了诸葛栱的半个儿子。

      他头天来的时候因为来得急,没给他收拾好客房,就让他和诸葛青一屋挤了一晚。王也后来睡到给他准备的客房里,没睡两天又和诸葛青一块儿去给收拾房间的婶婶说要住一起。

      我拿这事情笑了诸葛青好久,因为那次马家的小少爷来,诸葛青跟人家说他对男的过敏。

      当大家还都是石头的时候,诸葛青和王也已经能从被他们自己打磨掉的石料下窥见玉石的一角,我常常会误以为他们比我多活了好几年。你说他俩关系不好吧,他俩凑一块儿的时候,心智似乎齐齐下降,这时候我才看出来他们和我是同龄人,幼稚,但是恣意。

      说他俩关系好吧,凑在一起不拌上两句就不舒服,这时候诸葛青就不让王也晚上进他屋,王也也不闹,抱着自己的枕头到院里的树上凑合一晚上,再趁着大家都还没起床再从诸葛青的窗户翻进去。

      我知道这事儿还是起夜撞见王也从树上跳下来,揉着眼睛跨进诸葛青的窗户。天还黑着,远处露出一点蒙蒙的亮光,王大爷就是个行走的困字,我打招呼他一点儿没听见。

      王也这么折腾,是因为大人看见了肯定要说诸葛青的闲话。但我想哪要这么麻烦,直说王也睡觉不安分老把诸葛青踢到床底下,让他睡客房不就行了?

      可人家俩就不。

      什么东西。

      在诸葛青生辰那天,来贺生的孩子们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姑娘非要玩过家家,还要当诸葛青的新娘子。

      结果这一闹,女孩们都要争着抢着当他新娘子,也不知道哪个小机灵鬼从大人那里摸了个签筒,

      约定拿到短签的当一天新娘。

      哦,这里面没我。我实在是太清楚诸葛青的为人,懒得凑这热闹。

      王也爹最近这边有个生意,趁着给小辈送生辰祝福和诸葛栱来聚上一聚,王也被叫去陪他爹,这才刚刚被放出来。

      王也瞅着这边往过走,诸葛青把签筒递向他,我眉心一跳。

      “来,老王,山人我给你算算。”

      “您算这什么卦啊?”王也手伸向签筒。

      诸葛青笑得鸡贼,我不知道他动了什么手脚,但我拿脚趾头想,短签都是让王也抽中了。

      果不其然。

      诸葛青顺着那根签向上摸上王也的手,“老王,我这给你算了一桩好姻缘。”

      我大笑着看诸葛青骗王也做他新娘子,旁边小姑娘嘴一瘪就开始哭,我忙跑过去哄她,结果这哭似乎还传染。小的坐在地上开始拿哭声唱交响乐,大一点的要追着王也打。诸葛青凑近王也,用双手环住他的腰。

      “这有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看王少爷要不要了。”

      吓得王也往后一退。诸葛青圈着他的手用劲,想顺势抱他起来,结果王也脚下使了个巧劲儿,诸葛青没抱动。

      追着王也的女孩子甚至抓起了石头块儿,诸葛青抱的紧,王也没挣脱,干脆两腿一蹲,胳膊往诸葛青的腿弯一捞,横抱起诸葛青就慌不择路地跑。

      跨过大堂的门槛,又跨过上次举办婚礼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火盆。

      诸葛青在王也怀里胡乱扑腾,大概是和他自己最初想的情景不太一样。他把腿抬起来反绞王也的脖子,王也拍他让他别乱动,结果两个人跑着一起摔倒了地上,诸葛青还磕到了头。

      诸葛青才蓄起来的一点点长发被割掉了一片。

      诸葛青嫌自己不好看,王也就拿了把剪子对着自己的头发也来了几下。

      好在王也的爹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件事看的很淡,王也是我们这儿唯一一个头发削到齐耳的,受了很多闲言碎语,老一辈人私下里都说过这不太像话。我只是觉得新奇,除了丑点儿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当时大家光顾着看诸葛青头上的伤势了,没来得及清扫地上留下的碎发。

      王也没凑到人跟前,我就看他盯着那块儿地板发呆。

      在我很久以后想起这件事情,突然意识到王也是把大萌姑姑讲的结发的寓意听进去了一耳朵。

      他也留了长发,不过那是后话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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