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皇甫桃桃子

1、Chapter 01

　　又是那个梦。

　　梦里是一片深深浅浅的不均衡的灰蓝色，好像一切都上了层朦朦胧胧的滤镜。

　　陈楚恒在梦里深一脚浅一脚前行，入目所及之处乱七八糟。嘈杂又纷乱的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在泥泞坑洼的土地上，在灰暗昏沉的残破高楼间；间或有几株已经枯萎又可怖的黑色植物躯干，扭曲盘虬的木头失去生命力，毫无生机地委顿在灰黄色马路的中间。

　　植物的主干上被某种有着尖锐门齿的啮齿动物啃出一个小洞，被小雨填满成了一个小小的水坑。

　　孤独的街道，破损的地面，阴翳的云和湿冷的空气交织成一片。雨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陈楚恒置身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机械地重复抬脚放下抬脚又放下的动作。

　　不知走了多远，耳边传来轰轰烈烈的水流噪音——他慌张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那是洪水带着远方的垃圾和植物乱七八糟地冲来！

　　他本能地想要逃跑，转身抬腿欲走，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定在原地。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中一片混沌，但是那份忘记重要之事的痛苦让他难受得头昏脑涨。

　　他在扑面而来的洪流里本能地抱着头蹲下，试图抵挡水中喷涌而出的枯木和石砖，然后被悲伤和绝望的狂流击倒，一下坐在及胸的淤泥脏水中。

　　他很疲惫，不知道是因为心里的空洞还是粘稠又挣扎不得的泥淖，疲惫到想哭出声来。

　　他想或许在这里待到失去意识的话也挺好的，好像已经没什么值得让他继续往前的事情了。

　　……

　　“继续走。”有个声音突然出现在脑海，“继续走。”

　　——是没有听过的陌生声音。然而不知为何他对那个声音万分信任，下意识就听从。

　　他于是用手背拭掉险些流出的眼泪，于浑浊污水中踉跄两步起身。

　　“继续走。”

　　陈楚恒挣扎挪动，他觉得好像隐隐约约要想起来他忘记什么了……但是那个声音一再催促他，没有时间可以供他思考，只得离开。

　　“走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他艰难地抬起脚，从难以移动的泥泞中努力抬脚，朝着某个方向缓缓移动。

　　“去吧……继续走，不要回头。”

　　他突然觉得身侧空落，手上的触感蓦然一松。原来那个声音一直在他旁边！他又是一阵没有来由的惊悸惶恐，不由自主回头想要抓住那个声音——

　　雨开始下大了，最后雨点缀连成一片对大地狂流冲刷，沙沙之声不绝于耳，但是那个声音在雨中消散而去再无声息。

　　他的身后一片虚无。

　　“……，——”

　　“——！”

　　那种痛苦和悔恨的情绪淹没了他。他睁开双眼的一瞬间还感觉被巨大的负面情绪山崩海浪包围，眼睛的发酸的液体也让他短暂失去理智。

　　陈楚恒于梦中惊醒，自喉咙发出残破的沙哑的喘息，右手的经脉没有章法地胡乱抽动；他慌张喘气，试图平息心脏的剧烈跳动，又顺手抄起枕边的水杯大口灌下。慌乱中，顺着嘴角流下的液体顺着下颚角和薄薄一层胸肌流进老头衫里面。

　　陈楚恒独自坐在床上，无力地蜷缩起来，以手拂额，等待心悸慢慢平复。他慢吞吞抽过枕边的纸巾把胸前的水渍抹干，叹口气把刘海往后一撸。

　　又是……那个梦。

　　梦境里的场面已经逐渐远去了，眼前是深夜里的公寓，夜光表告诉他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三层强化玻璃窗外的广告牌，蓝蓝紫紫霓虹灯的光线透过没拉好的窗帘，昼行闪烁发着微弱的光。光线孜孜不倦抚摸亲吻他的脸，在他脸上投出浓密睫毛和眼睑的阴影。

　　他的猫陈小白被惊醒，从房间的一角的猫窝窜上床，无声地窝在他怀里。

　　半晌，陈楚恒摸了摸小白的背，小白舒舒服服躺下，打个大哈欠咕噜起来。他又长出一口气，遮住半张脸，倒回在窄小的单人床上。

　　……光啊。

　　“哟，楚恒！”对面办公桌的同事小田挥舞着一袋荣阿婆豆浆开心道，“喝不喝？”

　　“田姐。”陈楚恒进门放了东西，返回门口墙上光屏打开验证虹膜一气呵成，“我吃了来的。”

　　田雨青无奈:“还是红糖馒头？”

　　陈楚恒点头。

　　田雨青强行把豆浆放在他桌上:“多喝点有营养的，消热防暑生津解渴……瞅你黑眼圈，昨晚又没睡好吧？”

　　陈楚恒推脱不了，只得点头接下豆浆，为表礼尚往来也从抽屉掏出几块糖果递给她。他平日偶尔有些低血糖，手边总是常备着高糖的小零食，在单位也不例外。

　　[验证人:157号，陈楚恒。验证地点:三行大厦A座云悟科技有限公司，雄府路，贡水街道，开经区，南盛市，华夏共和国。验证时间:北京时间上午八点三十二分，公元2420年五月二十四日。你好，祝你今天心情愉快。]

　　智脑验证结束，电子音冷淡毫无平仄响起。陈楚恒打开电脑，熟练地撕开封条拧开瓶盖插上吸管，边吸边见田雨青嫌弃道:“智脑速度越来越慢了，就不能换个新的？打个卡都要十几秒，十几秒！”

　　“嗐，凑合用吧。”隔着一道玻璃门的隔壁组从走廊上过来一个人，流利重复他刚刚做完一轮的动作。“一会叫技术部的人看下能不能清清缓存，真的离谱。”

　　陈楚恒苦笑打招呼:“叶哥。”

　　“楚恒！”叶海军在门口说，“和政府那边对接的怎么样了？”

　　陈楚恒调出系统的任务列表，在电子音毫无感情的电子打卡声里，选中文件夹“200524”往下滑:“下午两点市委宣传部王嵩部长，品牌实验室。”

　　“我下午回总部一趟，没办法一起。”叶海军也打开电脑，“诶，可以叫上你们组那个新来的，叫叫叫……叫什么？”

　　“白媚。”田雨青说，“楚恒，要不你带白媚到处多接触一下，她没什么经验，性格也太跳了，有人带着会好一点。”

　　“好。”陈楚恒说，把糖果也递给叶海军几个，又在实习生座位上也放了一把，端着水杯去休息室接热水。

　　叶海军对着陈楚恒的背影叹口气:“……他话也太少了点。”

　　田雨青附和:“是，但是最优秀的总和其他人有点不同嘛。”

　　陈楚恒是两年零四个月前来到云悟的，递来的履历优秀堪称完美:书香门第世家，从小成绩优异，十五岁录取国内有名的理工学院，十九岁毕业，立刻被招安到云悟。完成学业同时身体也没落下，国家一级围棋运动员爱好排球和户外骑行。加之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三，身材匀称腰细腿长、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短暂的时间里抓住全部从上到下所有小姑娘的爱慕眼神。奈何陈楚恒实在闷到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于是定位渐渐从金龟帅哥转变成可靠吉祥物。

　　据说吉祥物一开始投的研发部，四年几乎满分结业的智能工程确实应该在互联网公司项目研发工作发光发热；但是不知是人手不足还是其他原因，莫名被掉到公共关系部门。

　　云悟科技，日前华夏最大的网路综合服务提供商合营企业。没人知道为什么突然招了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小孩，并且三年内一路做到决策部长的位置；但是他确实性格沉稳又内敛，非专业对口的事情也能做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大家便不深究，由着部长去了。

　　第一决策部部长整个上午都在为本市宣传合作企划和公司高新企业证书的事忙得头昏脑涨，中午胡乱塞了点东西，下午带着实习生开会采访，把“社畜”二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等文件夹里的任务项列表一个个由绿变黄，窗户外边天色早已暗淡下来，田雨青和白媚早早被他打发回家，整层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陈楚恒把工作日志提交，合上电脑，关灯走出办公室。

　　陈楚恒当然知道同事们的视线和看法，他其实也不算闷葫芦，他只是觉得有些话不说也可以。本能叫少说多做，好像这样可以减少做错事的几率，维持自己朝着二十多年人生既定端庄大道一路高歌前进。

　　他就是天生为人恭敬而深思，对待自己严格罢了。他一直这样想。

　　天已经黑了，带着气状污染物的酸性沉降雨水淅淅沥沥落下。陈楚恒出了电梯，对一楼笑容可掬的前台姑娘点点头，拉上口罩，刷过指纹出门。

　　三行大厦的一楼出口在公路以下，原身是一条通向地下室的废弃双向车道，双黄线中间每隔一米设置了供以照明的小灯——因为正大门三天前被水灾摧残的倒塌电线杆堵得严严实实，现在只剩下地下室的备用通道可走。左右是红色褐色糅杂的烧制红砖，数十年前早已凝固的水泥从红砖墙面的缝隙露出些许；面前则是南盛市的CBD中心区——开经区的灯光和气息。

　　超高绕行板标示牌闪烁黑黄相间的提醒立面图案，无数条或粗或细的电线就这样直接暴露挂在标示牌之下，装饰和美感在讲求告诉效率的现在都没有必要了。四个世纪前的西气东输和南水北调工程在四百年后依旧坚强，清洁水和天然气通过左右红砖墙之上的输气管道和工程管道持续工作，凑近耳朵还可以听见铮铮轰鸣声。陈楚恒身后的电子帮手为他撑起伞，两个身影在头顶一闪而过轻轨的白色强光下短暂于湿漉地面投下漆黑的影子，对面黄色绿色淡粉色的“招牌大爷水饺”“小佳糖水”和“战斧牛排”招牌也在乱七八糟的光线里暗淡不少。

　　陈楚恒步行到距离公司十分钟路程的车站，在交通信号灯前耐心等待路灯亮起，混合动力车与冷淡风格的飞艇在立交十字路口呼啸而过，四周和他一样等待过马路的行人开始骂骂咧咧，即使是近光灯，蓝色金色的大功率光线也可以把人逼疯；但陈楚恒只是安静地凝视路口外侧红底白字的“STOP”禁止标线指示。十字路口对面的饭馆营业额随着灯光亮起见长，巨大的排烟管里有烟雾排出，紫色的灯柱上下跳动，五花八门装饰灯也开始闪烁，嘈杂到马路中间中心点上的路灯光线都有些看不清楚。

　　雨还在下，带着泥土的味道。绿灯亮起，陌生人们聚成一堆热热闹闹过了斑马线，间或有人瞪一眼不耐烦轰鸣着拥有巨大声响发动机的路口以外的代步车；他踩着沥青路上的小水坑走到车站，远处天空是正在表演的无人机节目，在高空不停拼出“LOVENS”或者“YWKJ”的字母，霓虹灯把天空都渲染成粉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