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合集》霜下枝白

2、事业日常篇

　　春和景明，天朗气清，正是一年好时分。

　　已过正午，日光不再灼灼，明姝抱着书，走在太学内的某条长廊上。

　　廊道仍是熟悉的模样，碧色藤蔓攀附于雕花木栏上，相映成景，透露出盎然生机。

　　一直走至长廊尽头，在高可参天的古树荫蔽下，两列学斋依次排开，青瓦黛墙，颇为雅致。

　　明姝在最靠里的一间学斋门口停下。
　　简单调整了一下衣饰姿容后，她伸手推开门，径直迈入学斋内。

　　“沈学官好。”
　　随着她进入学斋，稚嫩的问候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将抱着的一沓书卷放在讲桌上，明姝神色温柔：“诸位好。”

　　她抬手在书卷上叩了叩：“你们交上来的功课我都看了……”

　　“能看出来，大家都很用心，字体也都很漂亮。”她唇角上扬，自嘲式地调侃，“比我当年可要好上太多了。”

　　底下发出一阵笑声，学斋内氛围一时极为融洽，孩童们眼睛亮晶晶的，眨也不眨地看着明姝。

　　“只是。”明姝话锋一转，“你们可有人知晓，我让你们誊抄的那段文章，是什么意思？”

　　众学子陷入了沉默。

　　半晌，才有一个男孩举起手。

　　明姝含笑示意他讲。
　　那男孩得了准示，才站起身来，朗声道：“我昨日翻查了课程内的经文和典籍，并没有找到这段文章的出处……”

　　“所以。”他声音小了些，“万不敢随意揣度。”

　　他年纪不过六七岁，板着张小脸，手背在身后，神情严肃，颇有几分老学究的意味。

　　明姝点头：“这的确并非出自典籍。”

　　“那……”她微笑着看向男孩，语含鼓励，“若不参考出处与注解，江学子以为此段文章该是合意。”

　　“这……”男孩愣了一下，神情挣扎片刻，才小声道，“学生不知。”

　　明姝没有难为他，温和地让他坐下。

　　对于这些启蒙未久的年幼学子而言，不通过注解和出处来理解一段文章属实是有难度的，她问出这一问题，也并不是想要为难他们。

　　——而是，想要借此来言说另外的道理。

　　目光在学斋内学子面上移过，明姝温声道：“我们平日里所学的，都是典籍里的名篇佳作，亦或者是先贤的金玉良言，有前人的注解，有学官的讲述，所以你们能够明白其中意蕴与道理。“

　　“可是，如果没有那些辅助的东西，如果是一段出处不详的文章，你们是否能依靠自己去做出理解呢？”

　　明姝观察着学子们的神情，一字一顿道：”我希望你们能。“

　　“不光是文章，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没有所谓注解的。“

　　“同样的，我不希望你们在发表观点、拟定答案的时候，首先考虑的，是给出的答案是否标准……”明姝抬起手，轻轻将手置于心口上，“而是那份答案是否是从心的，是否是你们心底真正认同的。”

　　她神情是难得的严肃：“这非常重要。”

　　“衡量一件事物正确与否的标准并不存在于典籍里，而存在于你们的认识里。”

　　“没有什么道理是一定对的，你们大可以对任何事物提出质疑，道理也好，规章也好，若心存不解，你们也应该提出质疑。”

　　说完长长一串话，明姝舒了一口气，语调缓和了些：“不必将先贤的话语奉为圭臬，也不要因为从来如此就默默接受，看待任何事物，对于任何问题，你们都应该先有自己的态度与答案。”

　　“你们在太学学习，不仅仅是求知，更应该是问心。”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学斋内陷入了寂静。

　　一众幼童面上闪过或若有所思，或困惑不解的神情。
　　他们年岁小，阅历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明姝所说的话。

　　可却没有关系。
　　教育的意义，本来就在于种下种子。

　　“暂时不能理解也没有关系。”明姝温柔地笑笑，“先读书吧。”

　　日积月累，总有一天，种子会破土而出。

　　望着那群捧着书本，开始专心阅读的幼童，明姝唇角浮现一抹浅笑。

　　这世间的太多东西都喧嚣繁冗，可至少，知识是纯粹的。

　　人心叵测，可至少幼童的心是赤忱的。

　　她回想起那日，江太常同她说起开始授课的事，询问她的意向时，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要去教导年纪最幼的那一批学子。

　　她是江太常手把手带出来的，江太常并不担忧她在学识与授课会有问题，只是说：“幼子顽劣，未必好教。”

　　太学里的多数学官都更愿意去教授已经懂事知礼的年长学子，沟通起来更顺畅，授课也要轻松许多。

　　教授初启蒙的幼子，算是辛苦活儿，若非指派，学官们大多不愿意领任。

　　江太常原本想的也是让明姝先从年长学子教起。

　　对此，明姝笑着摇摇头：“幼子亦懵懂。”

　　她若想要让那些绵延了不知多少载的陈旧思想产生改变，想要传播一些崭新的思想，那必然就要从年幼的一代开始。

　　在他们刚刚启蒙，开始了解接受社会思想与时代规则的时候，就告诉他们，那些思想是落后的，是不公平的，是应该被摒弃的。

　　这个朝代虽有繁荣辉煌的一面，但也有其阴暗封建的一面。

　　她既然见识过更先进的时代，体会过更公平的待遇，就该为这个时代留下些什么。

　　……

　　摇铃声响起，一堂课毕。
　　明姝收拾好东西，同学子们告别后，便离开了学斋。

　　可刚出门，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透着犹豫的稚嫩童声。

　　“沈学官…”

　　明姝停下脚步，顺着声音回头望去。
　　——是个小姑娘，粉妆玉砌的，甚是可爱，正认真地望着她。

　　明姝走近她，微微低下身子，温声问：“怎么了？”

　　那小姑娘很神情很紧张，犹豫了一下，踮起脚凑近明姝耳畔，小小声道：“我以后也想像您一样，做学官，懂很多很多道理。“

　　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小姑娘如释重负一般，神情舒展了许多。

　　“好啊。”明姝眉眼弯弯，同样压低了声音，“我等你呀。”

　　“那……”小姑娘耳朵红红的，眼睛亮亮的，有点害羞地伸出小手，“我可以和沈学官拉钩吗？”

　　“当然。”明姝笑意温和，伸出手，与小姑娘的小拇指勾在了一起。

　　拉完勾后，她温柔拍了拍小姑娘肩膀，轻声道：“加油啊。”

　　小姑娘拼命点头，信誓旦旦地道：“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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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事务都已完毕后，明姝索性就不打算回书斋了，直接抱着书卷预备回府。

　　刚走至熟悉的林荫道，便见最前头那株柳树下站着个熟悉身影。

　　看清那人模样，明姝眼睛一亮，见四下无人，便不再拘束，高高兴兴地向他跑过去。

　　趁着没人，她拉着他的手，头贴在他胸膛上，嗅着熟悉的冷梅香，心中顿时升起一种满足感。

　　“你怎么来了呀？”她瓮声瓮气地道。

　　“想来就来了。”他答得很随意，抬手将她蹭乱的发丝捋好，“不高兴我来？”

　　“那也没有。”明姝老实道，“只是听说你们翰林院近日很忙，没想到你还有功夫过来。”

　　“每日忙忙碌碌的，其实也就那些事。”他的语气甚是轻描淡写，“若你想，我便日日都来接你。”

　　“那……”她先是有些激动，而后似是又想到什么，扁扁嘴道，“才不要呢。”

　　谢嘉言笑了笑，也没问原因，只是接过她手上的书卷，轻声道：“回去吧。”

　　两人并排慢悠悠地走着，一路遇上了好几位学官，见了他们两个，都露出意味深长的慈爱笑容。

　　纵然已经被那些目光洗礼过许多次，明姝还是没忍住红了耳朵。

　　“这么久了，还这么容易害羞。”他语气慢悠悠的，带一点调侃意味，“沈学官这样子，可不好。”

　　他凑近了些：“这就是你不想我来接你的原因？”

　　“也不全是……”明姝被他突然的靠近闹得脸愈发的红，她含含糊糊地道，“就算……就算我们是夫妻了，也不是非得时时刻刻都粘在一起的，总得有点独处的时间。”

　　“我明白了。”谢嘉言叹了口气，“明姝是嫌我烦了……”

　　“当然不是！ ”明姝急声否认，随即犹豫了一下，小声辩解道，“我就是不想让他们觉得，我很黏人。”

　　“怎么会？”谢嘉言伸手去捉她的手，随之用紧握住，“就算是黏人，也该是说我黏你才是。”

　　“毕竟。”他再次叹了口气，“我是经常来太学，可明姝却是一次都没有去过翰林院看我……”

　　“怎么看，也是我比较黏人。”

　　他语气低沉，神情也配合显露出落寞的神采，明姝顺势一回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在他们成婚后，两人之间，主动的一方一直都是谢嘉言。

　　她出于重重顾虑，不愿意在外人面前与他展露出过分亲昵的一面，又因为太学公务繁多，留给与他相处的时日也就少了许多。

　　他大大方方，坦坦荡荡，行事从不在乎他人眼光，丝毫不在意在众人面前显露出对明姝的喜欢与在意。

　　两人成婚三载，一直没有要孩子，换在其他任何人家里，早是要闹起来的。
　　可谢嘉言却顶住了压力，未让她因此受到任何烦忧。

　　他知道她这几年所背负的压力有多重，肩上的担子有多难，所以不舍得她在别的事情上再受任何委屈。

　　回忆起这几年他做过的点滴，明姝心中涟漪遍起，眼眶微涩。

　　她抬眸去看他
　　——清隽的眉眼，淡色的唇，气质泠然，却稍嫌淡漠。

　　这个人从来不会在口头上说什么动听的情话，可他为她做下的每一桩事，体贴入微，细腻妥帖，远比任何的情话都要动人。

　　她将他的手回握得更紧了一点，身子也朝他贴近一点，然后仰起头，认真而专注和他对视：“谢嘉言……“

　　见她神情突然正经，谢嘉言微微一愣：“嗯？”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其实，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明姝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在空中划开好大一个圈，语气夸张地道，“有这么这么久！”

　　“所以……”她笑眼弯弯，仿佛偷了腥的小狐狸，“你还可以更黏人一点。”

　　“我很喜欢。”

　　林荫道上甚是静谧，只偶尔传来风吹拂过叶子发出的沙沙声，显得这一声告白分外清晰。

　　谢嘉言心跳不自觉快了起来，他紧绷着神色，努力忽略耳根灼热的温度，有点不自在地道：“我知道啊。”

　　好半天，他才稍微偏一点头，声音轻的不行：“我也是。”

　　他似是不太习惯说这种话，语气又急又促，可明姝还是听得真切，瞬时眼眸一亮：“我听见了。”

　　她拉着他的胳膊晃了晃，撒娇一般地道：“再说一遍，好不好……”

　　语调又娇又甜，让他瞬时联想到了喵呜叫的小奶猫。

　　谢嘉言一下没绷住，唇角溢出一抹笑，又很快收住，佯装淡定地抬起下巴：“不要。”

　　“说嘛，我想听！”

　　“……”

　　他被缠得无奈：“下次吧。”

　　她不依不饶：“下次是什么时候？”

　　“……回府后。”

　　得到满意答案后，明姝露出愉快的神情。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呈现着一种极曼妙的色泽。

　　而她，此时正和喜欢的人走在同一片天空下，欣赏着同样的美景。

　　一切都恰到好处。

　　未来，会更好的吧？

　　她握紧了身边人的手，在心中做出肯定。

　　一定会的。

　　无论是他们还是这个时代，一定都会变得跟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