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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六章 历史的负担 ...

  •   “杜纳德先生,我们离冰雪城很近了。”年轻人低声说。
      穆尔·杜纳德正靠在车窗边昏昏欲睡,听到声音猛地惊醒。他随手拨弄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却摸到额头在车窗上压出来的痕迹。这时他才想起来,他一大早就从营帐出来坐到马车里准备继续赶路,这怎么还没有出发就又睡过去了?
      穆尔对车窗外的年轻人抱歉地笑了笑,而年轻人只是微笑看着他,并不催促。
      年轻人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有一头微微蜷曲的栗色头发,眉眼精致,褐色的眼瞳如同漾着香气的红茶。他被身后如雾般的朦胧曦光笼罩着,连脸上那温和的微笑都显得遥远而缥缈。
      见穆尔已经清醒,年轻人说:“我能进来吗?”
      “请。”
      这次去冰雪城,年轻人只是穆尔的下属,但穆尔却有些害怕他——因为年轻人的另一层身份是德罗尼亚皇帝加雷斯·康特洛斯的侄子,博德·康特洛斯。
      七年前加雷斯即位的时候,博德的父亲曾发起过叛乱。加雷斯迅速平定亲弟弟发起的叛乱后,博德也受到牵连,被贬斥至帝国的北方。正因如此,博德与皇帝有着如此亲近的血缘关系,却屈居于穆尔·杜纳德这一因为妹妹才得到提拔的新贵之下。
      穆尔曾担忧博德会对这样的安排感到不满,而博德却像是全然没有意识到这种落差一般,坦然地就座。
      “我们离高穹城已经很远了,您还适应这里的气候么?”
      “还算不错。”穆尔说,“您呢?”
      “您忘了吗?我已经在帝国北方居住很久了,这样的气候对我不算新奇。”
      穆尔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博德是因为那场叛乱才被贬斥到北方的,而穆尔不太想提及那场叛乱相关的事情。
      见穆尔不答话,博德只是笑了笑,慢悠悠地说:“我们马上就要到艾瑟河了。渡过那条河,就到了冰雪城与雪原民族的地界,我们的学者笼统地将那片北方不受帝国管辖的土地称之为‘北境’。您去过北境吗?或者与之相邻的帝国边境?”
      “没有,”穆尔摇头,“我以前一直在阿尔德山脚下居住,这几年才到高穹城任职,从没去过比高穹城更北的地方。”
      博德若有所思:“阿尔德山?我听说那里风景优美,终年温暖,有时候一年到头连雪都见不到。以前,我的父亲偶尔会去那边过冬。”
      听到博德提起那个叛贼,穆尔勉强地笑了笑,只当没有听到:“阿尔德确实是度假的好地方。那里的生活很闲适,我掌管家业的那几年也时常有空闲和朋友出去打猎。如果有机会,你应该来南方看看,我可以带你游览阿尔德。”
      “我想我应该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博德轻声说。
      穆尔不禁心如乱麻——为什么博德总是要提起和叛乱有关的人和事?他想听到怎样的回复呢?
      穆尔确实有些可怜博德,他好像也就比那位皇储大两三岁吧?归根结底,博德也不过是一个受到父辈拖累的年轻人而已,穆尔对他说不出什么严苛的话。但穆尔如今的生活极度依赖于皇帝,他最好不要对逆臣的后代抱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
      穆尔强迫自己收起惯常的友善微笑,做出肃穆的派头:“对于这次雪夜同盟的会议,你有什么看法?”
      博德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雪夜同盟已经订立一百多年了,这是第一次有新的国家加入同盟——雪原现在应该能勉强算是一个国家了吧?”
      “雪原就要被称为维瑟提斯王国了,‘维瑟提斯’在古波查语中的意思是‘无暇的净土’。”穆尔补充道。他才能有限,但事前准备充分,背下了很多东西。
      “对,就是这个。”博德娓娓道来,“一百多年前的那个动荡时代中,威伦·希尔里德打碎奴隶的镣铐,扫荡了几乎整个西大陆,在欢呼声中迎来了一次又一次胜利,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建立一个永世的帝国了。
      “可是,在即将建立伟大的帝国的时候,他被我们的先祖莱德·康特洛斯背叛。后来,我们的先祖建立了德罗尼亚,心灰意冷也走投无路的威伦则在爱戴他的人的簇拥下去了北方,在那里建立了冰雪城。
      “没多久,各方以这一背叛为借口对德罗尼亚发起围攻,那时德罗尼亚还没有稳定下来,抵抗得非常艰难……最后,来解围的人却是遭到背叛的威伦·希尔里德。
      “在他的号召与斡旋下,雪夜同盟建立了。虽然说是同盟,实际上只是一种停战的约定,这一约定延续至今。但无论怎样,德罗尼亚都因为这一约定得救了。”
      说到这里,博德轻轻叹了一口气:“您说,以威伦的声望,不是不可以利用那些围攻德罗尼亚的领主完成复仇吧?可他放弃了,真高尚。”
      穆尔望着博德的脸,发现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淡漠极了。
      “那些讨伐德罗尼亚的人并不完全是忠于威伦……”穆尔说。
      “当然,他们都有自己的目的,德罗尼亚的背叛只是他们的借口。但威伦既然处于这一议题的中心,就有足够正当的理由插手。以他的能力,是做得到的。”博德摸着下巴,“我猜,威伦对德罗尼亚伸出援手,是因为他已经老了,他没有时间靠那个小小的冰雪城完成他的理想了。他需要德罗尼亚。”
      “需要德罗尼亚?”
      “威伦渴望建立一个庞大的世界帝国来统治所有民族,并以同样的法度对待他们,在长久的共同的生活中,他们会遗忘仇恨,融为一体。无论这是否可行——这从没有被验证过,但这是他心中的公平与正义。”博德耸了耸肩,“但他已经老了,他无法完成这件事了。可德罗尼亚依旧是那个最接近那个世界帝国的地方,与其看着德罗尼亚被其他人以他的名号瓜分,他宁愿维持德罗尼亚的存在,哪怕德罗尼亚不属于他。
      “在威伦看来,世界帝国的存在比谁来统治这个帝国更加重要。”博德说,“某种意义上说,威伦确实是德罗尼亚皇室的救主,但他也利用德罗尼亚皇室实现自己的理想。”
      “这可真是……惊世骇俗的理论。”穆尔喃喃道,“一直以来都认为是冰雪城继承了威伦·希尔里德的意志,你的这种说法却像是德罗尼亚继承了他的意志!”
      “前者是庸常的意见。”博德颔首,终于流露出他骨子里的一丝傲慢,“今天唯一一个废除奴隶制的是德罗尼亚,最繁荣的是德罗尼亚,最有建立世界帝国雄心的也是德罗尼亚,这些全都是威伦的愿景!与此同时冰雪城在做什么?冰雪城龟缩在北境,念着古老的信条做生意!冰雪城徒有威伦·希尔里德的血脉,无有威伦·希尔里德的意志。”
      博德干净的眼睛里闪着凛冽的光:“同盟一开始是用来维护德罗尼亚的,但这些年来,同盟已经开始阻碍德罗尼亚前进的脚步了——这是我们所背负的历史,不是吗?一百多年后,雪原要来加入同盟,同盟本来就要发生改变了。您说,这会是德罗尼亚行动的先兆吗?”
      此言一出,穆尔顿时冷汗直流。

      出发前几天,黛西曾劝告穆尔不要去冰雪城。穆尔拒绝了她的提议。
      穆尔当然知道去冰雪城是一件危险的任务——那里离帝国太远,帝国无以庇佑他的安全。可一旦达成目的顺利归来,那就是无上的荣耀了。
      重新订立雪夜同盟的荣誉,足以比肩七年前平定博德父亲叛乱的那份。与打仗相比,去冰雪城反而不是那么吓人了。
      穆尔很想拿到这样的荣誉。他年少时看过的那些浪漫诗歌里就有英勇而智慧的使者,现在这些快要被穆尔忘记的角色们就在他的心底挠痒。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家族在高穹城实在是太过渺小了。他听过不少关于妹妹的低俗笑话,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来源,明面上那些人亲善友好,回到家后却又在房间里编排取笑——但也只是私下取笑而已,因为他们归根结底不把杜纳德家当做一回事,谈起他们就像谈起一只因过于丑陋反而显得有些可爱的猫,只需调笑,无需记恨。
      这是因为只有黛西一人享有宠爱,她的影响力仅限于太阳宫。倘使她的亲人拥有更大的权势,也许就能让他们正眼相待了。
      穆尔也算了解一点加雷斯的作风,加雷斯纵使偏爱他们,也只会赏给他们珠宝钱财,但决不会因为偏爱就让无能的人身居要职。就算加雷斯想要封赏他们的,那也要穆尔在这次冰雪城之行中向他证明自己。
      穆尔拒绝黛西的时候,就已经下好了决心。他想为黛西摘取一些什么。
      按理来说,穆尔已经没必要再和加雷斯见面了。但是,在出发的前一天加雷斯却突然召见了穆尔,他们在学院塔一起会见学者,要学者给穆尔的出行一些建议。
      这反而让穆尔茫然了起来,这些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交代完了,没有必要在临行前日再说一遍。
      整个上午,穆尔听着学者们的讨论,插不上太多话。他青年时期阅读的书目大都是诗歌与戏剧,直到近几年来到高穹城才学习一些政治与哲学。明明只能连连应声,但那些从数百年前飞跃到今天、从南国希德利亚飞跃到北方雪原的词句却有着缥缈的浪漫感。
      终于结束了一切,穆尔与加雷斯一起离开,加雷斯一言不发让他愈发不安。
      正午阳光毒辣,闪烁着光芒的喷泉边没有闲人走动。加雷斯才忽然说:“杜纳德,我有一件事要交给你秘密完成。”
      穆尔一个激灵:“是,陛下。”
      穆尔的不假思索只让加雷斯低低地轻笑一声:“等你到了冰雪城,我要你杀了我的侄子,博德·康特洛斯。”
      穆尔呆住了。
      “你要做的并不多。到达冰雪城之后,会有一位名叫安娜的女人联系你,你配合她完成刺杀。她的家人是赫洛斯战争中的罪人,我答应释放他们,并给他们一些财物作为奖赏。在此之后,她会自杀。”加雷斯面无表情。
      “……为什么?”穆尔喃喃问道,“我没有记错的话,博德在他父亲叛乱的时候才十岁,他不是罪人。您只是将他贬斥到北方,不是已经放过他了吗?”
      “为了前进。你没有听学者们说的吗?”加雷斯淡淡地说,“德罗尼亚拥有可怖的力量,却无处施展。北方有冰雪城与雪原封锁、南方的希德利亚一向与德罗尼亚不合、东方是混乱的赫洛斯、西边是广袤的海洋部落——全部都是敌人。博德的死亡会给我们进攻冰雪城的理由,把博德无谓的性命作为解开这道枷锁的钥匙,是帝国之所需。”
      穆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那些在他心底挠痒的诗歌角色们一时间不知道去哪了,忽然间他就变得孤立无援。
      忽然,加雷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你说得对,博德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他在自己的领地里意外地很有威信,又在遥远的北方,如果他想要为自己的父亲复仇,再勾结北方的盗贼与外敌,会很麻烦。我们轻轻松松地在事情发生之前解决了,不是很好吗?”
      穆尔的本性还是催促着他去说些什么:“但我们没有证据说博德会反叛……”
      “至少,我选择处以死刑的是背负着父亲的罪孽的博德,而不是你,不是吗?”加雷斯打断了穆尔,他的眼神平静,却如暴风雨前的海面,随时要掷下霹雳雷霆。
      穆尔一颤——加雷斯只是要找一个理由进攻冰雪城,这个理由可以是博德,也可以是自己。
      至少,加雷斯选的不是他。
      温暖、灿烂、浓烈的阳光下,加雷斯深邃的目光落在穆尔的身上,让他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我明白了。”穆尔低下了头。
      他答应了——这就是陛下的要求么?顺应了陛下的所想,是否就能从死亡的备选名单上永远地除掉自己的名字呢?
      一瞬间他些许理解了黛西的忧虑。
      将近二十年前,黛西与穆尔少年时,黛西想要学骑马,南方所有的贵族妇女都不屑于这种不够优雅的事情,是穆尔把黛西抱到了马上,为此黛西念叨了好多年她最爱的哥哥。
      也许加雷斯并不在乎穆尔的那些良善与荣誉。穆尔来到高穹城任职只是因为黛西在皇帝面前说的好话,连同着后续的丰厚封赏,都仅仅是出于加雷斯对黛西那不稳定的爱情。
      怎么就变了呢?由他所庇佑的黛西,变成了庇佑他的黛西。如果不是因为黛西,也许那个被选中的人就是自己。
      他要变得更强大,他想再度庇佑处于忧虑中的黛西。

      “——您说,这会是德罗尼亚行动的先兆吗?”博德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线清晨阳光正好从车窗缝隙泄出来,如刀刃般将马车内的明暗切割。
      他是什么意思?他已经意识到陛下想要打破这一局面了吗?穆尔尽力地想要从博德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但博德的眼睛却深邃如潭水。
      穆尔只能否决这一点:“我所担负的使命只是接纳雪原加入同盟,以此维护帝国北方的安宁。除此之外陛下的任何打算,我都不清楚。”
      博德盯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您说得对。同盟也许是要被打破的,但显然不会由我们两个来打破,决定这件事的人只能是陛下。我们只管做我们该做的事。”
      穆尔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博德很聪明,轻易地就预料到陛下的意向,但也仅仅是意向而已。
      是要打破同盟,是要前进——可博德是否知道自己就是前进的代价呢?
      在北方被冷落了许多年,突然有一天陛下交给他如此重要的职务,他便以为自己是那个幸运儿,才能终将得到赏识,他会站在帝国的风口浪尖上——简直和刚到高穹城的自己一模一样嘛。
      穆尔耷拉下眼皮,心想,要杀掉他,也要杀死曾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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