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春晓》燎燃

6、第四章 雪原的答案

　　伊兰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下着绵绵细雪。
　　雪原上没有城市，也没有富丽堂皇的宫殿。哪怕是锡德·帕姆涅提拉的居所，第一眼看上去也更像是高高筑起的堡垒。为了阻挡风雪，窗户开得极小，即使在白天室内也相当昏暗，非要点起火把照明不可。
　　伊兰穿过黑暗的走廊，推开了房间的门。女奴们正在摆盘，冰冷的空气里只有她们轻快的脚步声。随着桌上的蜡烛一支支被点燃，也算是有了几分暖意。
　　这是伊兰的习惯——总是会比说好的时间到得早一点。但他也不与什么人寒暄，只是站在阴影中搓着手，对着掌心呼了一口热气。
　　“伊兰……？”女孩在喊他。
　　伊兰察觉到了什么，抬起脸来。
　　“伊兰！”女孩的声音又高了几分，她发现伊兰了。
　　女孩披着厚实的皮袄，脚上踩着鹿皮靴子，裹得像一只圆乎乎的小熊，麻溜地朝着伊兰扑了过来。
　　伊兰接住她，莞尔道：“明妮，好久不见。”
　　明妮·帕姆涅提拉抬起脸，冲着伊兰龇着牙笑了。她是索罗姆的女儿，今年才九岁，每天都活蹦乱跳，精神十足。
　　这大概是因为她的成长并没有母亲的陪伴——她的母亲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奴，时至今日早就不知道身在何方了。身为父亲的索罗姆也并没有对此感到忧虑，以至于明妮的生活中只有恭顺的奴仆与其他好斗的贵族男孩，最后连明妮也变成了好斗的小野狼。
　　“生日快乐。”好斗的明妮只是满脸喜悦地对伊兰说出了祝福，“我特别想你。”
　　“没有总和他们打架吧？虽然我不担心你会输……”
　　这时，锡德与索罗姆进来了。后面还跟着索罗姆的妻子莱莎与锡德的侍卫达桑。
　　于是伊兰收起了自在的表情，恭顺地对父亲与长兄致礼。毕竟，对伊兰来说，生日宴会从来都不是生日宴会，而是锡德与索罗姆给他的考验。
　　明妮站在伊兰身后，好奇地盯着他们的表情。

　　这次的宴会并没有以前那么多人——锡德、索罗姆夫妻、明妮，还有伊兰自己，达桑则作为侍卫如高塔一般站在锡德的身后，往常至少会有几名亲近的贵族将军在这里的。
　　这让伊兰有些紧张，这是一次彻彻底底的家宴，没有任何外人。
　　好在索罗姆一家与锡德分居已久，在寒暄过后便谈及了一些家常话。索罗姆夫妻在前年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后继有人让锡德分外高兴。索罗姆的妻子莱莎又很伶俐，锡德心情大好，伊兰这个宴会主角反倒可以在温馨的气氛中隐身。
　　后来又送起礼来，索罗姆夫妇准备了一柄锋利的剑，明妮则掏出一块石头——没什么特别的半透明的石头，自称是在流冰河捡的，觉得那色泽很美丽，非要送给伊兰不可。
　　最后，一直在眯着眼笑看的锡德挥了挥手，身后的达桑便上前拿出一个小盒子，面对伊兰打开——是一枚印章戒指。
　　伊兰陷入静默。莱莎迅速地扫过锡德的表情，而后垂下眼皮，只为身边直直盯着戒指的索罗姆担忧。
　　印章戒指在雪原是权势的象征，贵族们用戒指盖章，发号施令。索罗姆也有一枚代表着波查的印章戒指——锡德征服整个雪原之后将波查交给了索罗姆掌管，自己则治理着萨奇拉与吉莱特这些新征服的土地。
　　锡德要赐予伊兰更大的权势，但以伊兰的身世，给他哪片土地都会有人反对吧？
　　“伊兰，你猜一猜，我为什么选了你？”锡德笑着问。
　　伊兰微笑着接住锡德如同刀锋一般锐利的视线，后背沁出冷汗。
　　这个问题本身就很耐人寻味，选了伊兰到底是指什么？不太可能仅指此次赐予印章戒指，更可能是说从将伊兰收为养子的那一天起到现在给予的信任。
　　伊兰一直耐心细致地和锡德演着父慈子孝的戏码，并且演出效果卓著——锡德与萨奇拉人之间的关系没有继续恶化下去，某些萨奇拉家族甚至已经向锡德彻底投诚，伊兰也逐渐获得了一些温和派的波查人的认可。
　　他一直都很配合，锡德不需要刻意提起这个。正确答案太过冰冷，不利于他们心照不宣的演出，除非锡德已经不想演下去了。
　　所以，他应该如何说出答案？
　　伊兰低着头，手上沁出的冷汗让刀叉在手上打滑。
　　“算了，我问另一个问题。”锡德后仰靠上狼皮靠垫，“你认为，是什么让雪原一直以来战乱不断？”
　　伊兰怔了怔，抬起头来看着锡德。墙壁上跳跃的火光给锡德的身影勾出了一道边，他的面容却隐藏在翳影里，看不出表情。
　　世代的仇恨，贵族的野心，信仰的差别……？
　　伊兰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思索着锡德的目的，沉声道：“……是天气。
　　“雪原严寒，只有最南方才能生长一季作物。没有长青的草场，不能养太多牲畜。一大片土地只能养那么一丁点人。”伊兰的语速快了一些，“每多诞生一个孩子，他的民族就需要竭力为他开一片新的土地来养活他，但哪里有那么多土地？
　　“南方人喜欢说雪原是个空旷的地方，大片大片的土地上没有几个村庄。”伊兰正视着锡德，“雪原真的空旷吗？不，雪原太拥挤了。”
　　片刻的沉默后，锡德忽而笑了起来，肌肉颤抖扯出一脸皱纹：“伊兰，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让你办。雪原要加入雪夜同盟——去冰雪城吧，作为雪原的使者。这枚戒指不是要把雪原的哪块地方给你，而是你作为雪原使者的信物。”
　　“父亲……？”索罗姆终于反应过来，“上次和那些长老商议的时候，他们几乎全都在反对加入雪夜同盟。”
　　“那又怎样？”
　　“我以为您……暂时接受了他们的意见。”索罗姆把“妥协”换成更好一点的说辞，声音却还是免不了低了下去。
　　伊兰捏着刀叉，沉声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明白什么了？”锡德追问道，看样子他在竭尽全力地使自己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师长，但依旧难以克制他习以为常的绰绰逼人的姿态，“你明白我为什么执意让雪原加入雪夜同盟？”
　　“雪原的争斗是因为天气。但雪原上的民族无论如何争斗，都无法改变天气。战乱必然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去，悲剧永不终结。”伊兰试探着说出他的猜想，语气却愈发笃定，“正因如此，雪原的争斗应当终止，我们所寻求的答案在南方——在由雪夜同盟构建的南方。”
　　他的面色平静，但手在颤抖，叉子磕在盘子上发出清亮的声响，以至于安静的房间里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他的紧张。伊兰也清楚，这个说法过于理想化了，仿佛锡德是什么伟大的先驱，但他必须说，必须去揣测锡德的想法，而不能等待锡德告诉他。只有这样，他才会从锡德提防的养子、人质、工具，变成锡德的战友。
　　即使内心忐忑，伊兰也继续说下去：“我们发掘了骨石，生产珍贵的皮草；往东走就是大草原，再往东就是富庶的东方帝国，这条连通整个大陆的道路却因为战乱而荒芜，只要我们愿意，就能将它疏通；除此之外，德罗尼亚北方的边界并不明确，如果雪原加入同盟，也许会有圈下一块南方土地的机会。这些都是我们的机会，雪原或许可以从同盟中获取想要的东西。”
　　锡德冷声道：“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关注整个大陆的局势，实在是小看你了。”
　　伊兰故作镇定地盯着锡德，似乎是默认了。
　　“你很清楚。”锡德闭眼，“那么，从今天起，你就是赴往冰雪城的使者，雪夜同盟的事情由你负责。”
　　伊兰终于松了口气，他猜对了。锡德忌惮他，从来都忌惮他，这与他是否展露见识与野心无关。但他也知道，只要他是足够有用的人，锡德就愿意承担利用他的风险。

　　席琳坐在马厩外发呆。雪花轻飘飘地坠落，将整片天空变得灰蒙蒙的，她很喜欢这样的天气。
　　她已经不记得萨奇拉是什么样子了，但她觉得萨奇拉就应该像现在一样，微风寒冷，天空阴沉，有铺天盖地的雪。
　　“席琳。”是伊兰的声音，“我回来了。”
　　从十三岁那年成为锡德的儿子起，伊兰拥有了享受生日宴会的资格。宴会上有波查的领袖与继承人，有锡德的亲信，有能歌善舞的女奴，有美味的食物与珍贵的礼品；但是再也没有玛尔特妈妈煮的羊肉汤和席琳道听途说来的萨奇拉旧闻。
　　生日宴会也是伊兰少有的不能和席琳待在一块的时候，席琳地位太低，无法入席，只能在外面等着。席琳也不想和那些波查女奴待在一起，宁愿钻到马厩里照看马匹。
　　“我让他们给你留了烤羊，你回去就能吃。”伊兰说。
　　席琳没理会这一点，问道：“锡德和你说什么了？”
　　“雪原要加入雪夜同盟。”伊兰坐在她身边，“我作为使者，前往冰雪城商议这件事情。期间应该会一直待在冰雪城。”
　　“我也要去。”席琳不假思索地说。
　　“这是肯定的。”
　　这时候席琳才开始思考伊兰所说的话：“……他为什么让你去？他相信你了？”
　　伊兰稍稍沉默，道：“我想没有。但能去做这件事的人不多，波查全是反对的声音。我是萨奇拉血统，不可能和那些波查贵族走在一起，身份看起来也不算低，所以才会选我去吧。”
　　伊兰没有谈及锡德的理想，那理想是真是假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席琳不喜欢伊兰对锡德抱有任何的理解。
　　这时候，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一位衣着华贵的女人捂着口鼻皱着眉头走了过来，看见伊兰与席琳抱歉地笑了笑，眼中带着几分尴尬。看得出来，她受不了马厩臭烘烘的气息。
　　是索罗姆的妻子莱莎·帕姆涅提拉。她原先是格利尼罗家的小姐，出了名的身份高贵，温和有礼。刚刚在午宴时，她没有对锡德的策谋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在合适的时候提起她那两个新出生的儿子讨取锡德的欢心。
　　“伊兰。”莱莎亲切地喊出伊兰的名字，仿佛伊兰是她的亲弟弟一样，“没想到你在这里。”
　　在此之前伊兰都没有见过她几次，对她的到来没有丝毫准备：“……您好，夫人。”
　　“能去那边谈吗……？”莱莎满窘迫地皱着鼻子，“我有点受不了这里的气味。
　　于是那个完美的、挑不出错处的莱莎看上去有了点可爱的生气。

　　黑色砖石砌成的回廊下，莱莎与伊兰并肩走着。
　　“喜欢我们准备的礼物吗？那柄剑是索罗姆特意搜寻的，打造的时候用了骨石的新工艺。我也不太明白，但整个雪原上也就这么几把。据说它的名字叫做‘灰骨’。”莱莎道，“他说，那年你得到了帕姆涅提拉的姓氏，那多尔将他随身的佩剑送给了你——但那只是一把普通的剑而已，还是好好收藏留作纪念；要上战场的话，灰骨会更加锋利。今天那多尔已经决定让你去冰雪城，这段旅途里灰骨要是能帮上你就太好了。”
　　伊兰难得地有些不稳重：“谢谢你们，只是我着实没有一点剑术天赋。夫人您知道吗？当时我跟着达桑学剑术——他的沉稳与坚韧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我还是把达桑气到喝闷酒去了。说实话，哪怕是没有特意学过的席琳，也能撂倒我。”说完，他还把席琳一把拉到前面来。
　　席琳正在后面冷着脸看莱莎细声细语地讲话，忽然被拉出来，失措地瞪了伊兰一眼。
　　莱莎一怔，旋即笑了笑：“那就用来装点吧。外面的人都觉得雪原人勇武而野蛮，就算你不擅长剑术，他们看到你有一把好剑，一样会畏惧你。”
　　“外面？”伊兰察觉到了什么，“您离开过雪原吗？”
　　莱莎摇摇头：“外面怎么看待雪原，都是一些来往运输的奴隶讲给我的仆从、仆从再讲给我，这才知道的。我能听到的消息比你想象的多，我可以尽情想象外界的样子，却很难真正看一眼。我没有离开雪原的理由。”
　　“听起来，您似乎有些不满。”
　　“只是遗憾而已。这个世界如此辽阔，我们却居于边陲。”莱莎说着叹了口气，“不过，也算幸运了。如果我早出生三十年，就连走出波查的机会都没有。正因为那多尔征服了雪原，波查的统治蔓延到更宽广的地方，我才能看到波查之外的世界。”
　　伊兰说：“如果我一直生活在萨奇拉，那我也不会有机会去冰雪城吧？在历史叙述中，那是整个西大陆的中枢。”
　　一旁的席琳闻言皱眉瞥了他一眼，却发现他正警觉地盯着莱莎。
　　“是啊，你要去冰雪城了，已经快要看到整个北境，不是么？能参与这样的伟业，是一种幸运吧？”莱莎慢慢流露出她那属于上位者的风淡云轻，“以后，索罗姆继承这份伟业，也会同样将机会交由与你。”
　　伊兰的眼角微微抽搐，她终于提到索罗姆了。他说：“那可真是荣幸。”
　　莱莎停下了脚步，与伊兰对视：“我不能代表那多尔，但我可以代表索罗姆。他是波查的继承人，是雪原的继承人，还是你的兄长，他希望能够帮到你。他今天送你能杀一人的‘灰骨’，往后也许是能杀千万人的军队。”
　　伊兰默不作声。真是隆重的许诺……那代价呢？
　　莱莎笔直地站着，她身形娇小，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看上去只是一个平凡的年轻妇人，但眼神中藏着坚韧：“我知道你们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那真是……一桩悲剧。但不管怎么说，索罗姆都愿意选择一个更加平和的未来，这对所有人都好。
　　“以后在冰雪城，你要是需要任何帮助，就写一封信给我们吧，我们会尽力的。”莱莎微微垂首，“我先离开了，今天还要和索罗姆回波查，没多久就要出发了。愿您在冰雪城一切顺利。”
　　伊兰点点头，目送她远去。
　　忽然，她回过身来，轻声道：“那个孩子……很小就和亲生母亲分离了，根本不记得她母亲什么，可她还是很讨厌我。但她很信任你，如果可以的话，多帮帮她吧。”
　　没有等伊兰回答，莱莎就转身离开了。那看上去并不起眼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了漆黑的回廊尽头。
　　“她在说什么混账话？”席琳说。
　　伊兰盯着莱莎远去的方向，眼底冰冷。片刻后，他拉着披风闷声离开。席琳急忙追了上去，她意识到，伊兰生气了。

　　后来的两年，伊兰没有让锡德失望。波查顺利地与冰雪城沟通，甚至早早地得到许可，让波查人在冰雪城经营产业。这样一来，即便最后没有加入雪夜同盟，与冰雪城的交好也不至于让锡德在波查过于被动。
　　伊兰真的成为了锡德的好战友。
　　今天锡德来到冰雪城，梅丽一大早就带着卫军维持治安。在伊兰前往城门迎接的锡德的时候，他看见梅丽一身戎装骑着马在队伍前头，弗雷唯唯诺诺地跟在后面。
　　伊兰还看见了冰雪城的领袖，执旗将军波洛巴·希尔里德。他长得又高又壮，威风凛凛，在人群的簇拥下恍若凯旋的英雄。
　　不过，就算波洛巴和梅丽离得这么近，这对夫妻还是没有说话的机会。对此伊兰不禁感到一丝滑稽。
　　长长的的队伍在城门处停下，后面的队伍反应不过来，直冲冲地挤了过来，显得有些喧闹。队伍前头的老人下了马，虚握两下拳缓解久握缰绳的酸麻。
　　时隔两年，伊兰终于又见到了那个阴晴不定的老人——身材矮小，却带着点饿狼的气势的锡德。
　　锡德和波洛巴一见面，便像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样相拥寒暄，明明只是初次见面而已。随后又各自上马，并肩进入冰雪城。从头至尾，锡德都没有看伊兰一眼。
　　只有在和伊兰错身的时候，锡德瞥向了伊兰。伊兰从那凝重的眼神里，看到了从未在锡德眼中出现过的严肃与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