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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四十九章 即兴演说 ...

  •   “我不需要你的演说多么激动人心,你只要把事情说清楚——巴兰背叛冰雪城、诬陷波洛巴,而五人会议包庇巴兰并借机处死波洛巴,梅丽·希尔里德自此成为新的执旗将军。”莫顿说,“我知道你无能,但这段话不难编排吧?毕竟,这是事实啊。”
      安格斯只是抬着眼睛看他,不发一言,弱小无力得像一只在雨中湿淋淋的狗。
      此时,他们正在前往东高墙的马车上。直到这个时候,莫顿才交代他要说些什么。安格斯清楚莫顿的用意:如果他说得太过流畅自如,高墙军会觉得他只是念了莫顿提供的讲稿;如果他说得支支吾吾,反而会更加可信。
      凭借他波洛巴的弟弟、冰雪城财政官的身份,总会有一些高墙军去想象他如何得知真相、如何在恐慌中筹谋为兄长复仇,而他只是太紧张、太孤立无援才会说得断断续续语焉不详。
      真可怜。安格斯在心底评价他即将塑造出来的形象。
      “没问题吧?虽然没准备讲稿,但不至于说不出话吧?”莫顿最后确认道。
      如果说有问题,莫顿大概会拿出准备好的讲稿吧?安格斯想着,轻轻地说:“没问题。”
      “那就这样吧。”莫顿说,“等你成为五人会议唯一的幸存者,你就该感谢你的命运了。”
      安格斯无言以对。
      作为冰雪城的财政官,安格斯再怠惰也有很多话要说。五人会议的例会上他总该要说些什么,一些节日庆典或是商业宴会也需要他出来演讲。
      当然,一般情况下他的首席副官克雷尔都会给他准备好一切,他只要照着讲稿发出声音。随着他吐出圆润的德罗尼亚语音节,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语就被扔出了脑海,多一刻也不停留。冰雪城人也大都知道他的秉性,对他抱有一种像是对待孩子一般的宽容,他演好一个会说话的人偶就已经足够了。
      平心而论,安格斯并没有独自准备演说的能力,他能想象不久后自己站在高墙军面前会有多局促。但很奇怪,他并不想向莫顿求助。
      他无所谓什么荣誉,毕竟他也从来没有过那种东西——他只是期待着他信口开河后,莫顿会露出难以言喻的尴尬神情。
      这一丁点莫顿都不一定察觉得到的小聪明,大概是安格斯所做出的最有力的反抗了吧?
      在前往东高墙的这段时间里,安格斯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上,并不打腹稿。

      现下追想起来,安格斯并不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到底是哪个时候变得寡言的——实际上,“寡言”这个词非常不准确,他其实话多得有些聒噪,尤其擅长在氛围严肃得近乎凝滞的时候说两个寡淡无味的笑话。
      安格斯也知道这些笑话并不好笑,但他自己会变得可笑,这就足够了。只是那些话并非出自他的本心,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那些话是在表达自我。比之于说话,那更接近于一种表演。
      安格斯大约六七岁的时候,会与其他要员的孩子在黑石厅后的花园里玩打仗游戏。以红郁金香与黄郁金香各为双方的领土,划开鲜明的疆界。
      安格斯更喜欢站在黄郁金香的地界,等到胜利之时,安格斯如同一位凯旋的君主一样大声说黄郁金香军团已摘取战争的胜利,荣耀常伴于我。这是安格斯的生命中最接近于即兴演说的时刻,也许那才是一种表达。
      过了两年,安格斯的年纪已经让他会为这样的发言而耻笑,母亲也时常让他闭嘴收敛,于是他不再玩这样的游戏。没有安格斯带头,其他的孩子也没有理由进黑石厅,郁金香丛中再也没有孩子穿梭的身影,浓烈的阳光下郁金香开得冷清。
      丢掉那些童言无忌的话语并不怎么可惜,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丢弃了。安格斯也并不怀念。
      失去了“郁金香花园的战争”,他要寻找新的游戏,于是他盯上了自己的兄长波洛巴。每个冬天波洛巴都会去冰雪城北边的林子里打猎,他想一起去。
      那时候,波洛巴已经成了无可置疑的执旗将军继承人,逐渐开始接手一些事务。安格斯去找他的时候,他身边环绕着冰雪城的要员。安格斯喊着兄长的名字,于是簇拥在波洛巴身边说话的人收了声,转过身来将视线投到小跑过来的孩子身上。
      波洛巴一时半会想不起安格斯有什么找自己的理由,下意识诧异地挑了挑眉。
      安格斯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波洛巴身边略带肃穆的氛围,他一边走到波洛巴面前一边说:“波洛巴!你今年冬天也会去打猎吧?这次我也想去!”
      波洛巴一时语塞。他本来只是在和人闲聊,于是也没有刻意避开什么,至于后来谈及今年封闭港口的事务则在预料之外了。现在被安格斯打断,好像也责怪不了谁。
      波洛巴对着被打断的要员抱歉地笑了笑,而后转过脸对安格斯说:“你好像都还不会骑马吧?”
      “我会!”安格斯争辩说——实际上,也就是在侍从一刻不停的注视下在修剪齐整的草坪上稳稳当当地转上几圈的程度。
      “妈妈允许你去么?”
      安格斯闻言缩了一下脖子:“……我没问她。”
      “那你先去问她吧?她要是答应,我就带你去。”波洛巴说。
      安格斯不说话了。
      波洛巴猜到安格斯是决然不会得到母亲的同意。在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后,她不会容忍小儿子去做任何危险的事情。
      波洛巴能够理解母亲在连续失去两个孩子之后对安格斯的怜惜,但他并不认同母亲的态度——世界上哪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现下时局正好,安格斯当然可以被好好地保护着,谁知道以后呢?不管什么时候,自己的强大才是可靠的。
      波洛巴长大成人后曾与母亲提起过安格斯的教育问题,往往说过两句话母亲就连连应声。只是随着波洛巴在家中话语权的增长,他也忙碌起来,并没有时间去监督母亲是否照办。
      平心而论,波洛巴想带安格斯去。冬季的狩猎不只是娱乐,它是冰雪城高层惯例的活动,波洛巴最初的人际关系就是在此搭建。安格斯才十一岁,这个年纪虽然有点小,但在侍从的跟随保护下稍作游览也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看着安格斯信誓旦旦地说“我会”,波洛巴就知道他骑马肯定还不利索,更别说其他的技艺,这多半也是母亲对安格斯的要求低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结果。这样一来,波洛巴决计无法安心地让他去参与狩猎。
      安格斯闷了半天,才继续说:“你带我去吧!我一定会小心的。”
      “如果你要去,就只能待在营地里。”波洛巴说,心想那又有什么好玩的呢?
      但安格斯应得很果断:“好!”
      事已至此,波洛巴不好再拒绝了。
      那年冬天的狩猎,波洛巴总是忧心忡忡,总是不自觉猜想安格斯此时会在营地里做什么。也就是在这样心不在焉的状态下,他才会错认猎物和梅丽起冲突——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几天过去,狩猎接近尾声,波洛巴悬着的心随着时间的流逝落地——安格斯安然无恙地待在营地里,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但就偏偏在最后一天队伍都已经准备好要回到冰雪城的时候,安格斯从马上摔了下来,昏迷过去。
      等到安格斯再度醒来,已经是当天的深夜。母亲坐在安格斯的身边,波洛巴则站在稍远的地方,并不看向他。
      显而易见,波洛巴因带他出行遭到了母亲的训斥。母亲大发雷霆,话说得很难听,大意是波洛巴故意为之,想要让她失去安格斯,剥夺她生存的理由。
      那天的安格斯——可能是因为刚刚苏醒的迷朦,也可能是因为畏惧,他迟钝非常。安格斯并没有为兄长辩驳什么,也没有告诉母亲是自己缠着波洛巴要去的——就连波洛巴本人也没有提起这一点,他无言地承接了母亲的所有怒火。
      后来,安格斯有一段时间不敢去见波洛巴。但波洛巴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一如往常地对待安格斯。
      直到相当长一段时间过后,安格斯才忽然想起一件事——自那以后,波洛巴再也没有在母亲面前谈起该如何教导他。
      那是安格斯唯一一次参与冰雪城的冬季狩猎。从此以后如无必要,他不再央求波洛巴什么。于是,马背上驰骋纵横的梦想也像郁金香花园的战争一样悄无声息地流去了。
      十四岁的时候,安格斯进入了玛瑙院。要是巴兰晚几年进玛瑙院,他也许就不会为自己不得赏识而愤愤不平了,因为他会遇见安格斯这个像他一样擅长提出异见的人。
      与巴兰不同,安格斯并不想证明自己的正确,他只是乐于驳斥,爱和别人论辩。假如对方很快认同了他的想法,他甚至可能改换立场,让对方措手不及。
      聪明,但有些聒噪。这是安格斯最开始得到的评价。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只过了一两个月,母亲就把他叫回去,言辞直白且严厉:“不可以再在玛瑙院说那些话了。你是不是说过冰雪城应该从发展港口转为开拓雪原?就这件事,已经有好几个商人来打探消息了。还有什么重整高墙军与卫军、建立机构管理商会……这些是对是错都无关紧要,但你的任何意见都会被视为希尔里德家的看法,流传出去会引起外界的猜测与恐慌。如无必要,不可以再说这些新奇的东西。明白了么?”
      安格斯本以为母亲找自己只是为了说一些家庭琐事,他是乐呵呵地、踩着轻快的步伐去见母亲的,却茫然地看着以往唠叨琐碎的母亲难得说了有道理的话。
      安格斯沉默着想了想,就算母亲不说,过一段时间他自己发觉在玛瑙院说的话在街巷引起议论,多半也会收敛的。
      事实上,他已经预先察觉了另一件事——玛瑙院的人基本不在意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玛瑙院绝不痛快地反驳他,只是附和他的观点,接下来抛掷于一边。所有令他兴奋的想法说出去后都了无回音。这是他身份带来的结果,他早就感到些许无趣了。
      于是,安格斯答应了。他开始附和那些在玛瑙院久经流传的观点,而他又感到无趣,最终连附和也不附和了。
      只是开始一两个月的任性,并不足以让他在玛瑙院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三年后,其他玛瑙院的人早就忘记一开始他有多么令人头疼,都只说他相当认真——潜意是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像所有的拥有一个好的出身而注定占据关键职位的孩子一样,在任职之前送到玛瑙院取得一片银叶子,以示他已经成为冰雪城体系中的合格品。
      三年荒芜在玛瑙院,安格斯下意识地觉得有些可惜,但细想起来却又好像没什么值得可惜的——他不需要把人生精打细算,因为他没有什么远大理想与深沉愿望要去实现。甚至于说,对安格斯而言,保持平凡、保持静默才是最有利的生存方式。
      母亲喜欢一个孩子一般的安格斯,冰雪城人也并不讨厌,他不必去伸张自我彰显美德,他只要乖乖听话,他就什么都拥有。
      十几年后的今天,他勉为其难地可以算作一个中年人了,脾性也没有少年时期活跃,这是时间给他的馈赠;但在另一层面上,他的时间又是静止的——十几年前别人如何对待他,今天就如何对待他;十几年前他拥有什么,今天就拥有什么。
      安格斯大概能算是一个早慧的人,而早慧不过让他太早学会乖巧地放弃,最终怪异地成长为一位永远的孩子。无论过多少年,甚至到佝偻腰背茕茕老矣的那一天,他也依旧会被冰雪城当做孩子对待。
      但这是不是意味着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呢?将相同的日子咀嚼过太多遍后再也尝不出新的味道,他不太在乎这样的日子还能维系多久,哪怕唐突结束也无所谓。大概是因为这一点,冰雪城垂亡之际安格斯比五人会议的其他人更悠哉。
      他想象莫顿真的叫人杀死自己,自己被长剑刺中心脏,像刚才的德奇那样流很多很多血——可他甚至比目睹德奇死去时还要平静。德奇的死去是吉莱特熄灭的火焰,徳奇的血液与十几年前锡德屠杀的无数吉莱特人的血混在一起,正如他们共通的灵魂;安格斯的死去却与任何人无关,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伟大的事业会因为他的死受伤。
      因为他本身是无价值的存在,所以他的死亡并不值得悲伤——安格斯擅于给一切不利情况找理由,从而维持稳定的心绪;但在这个生死难料的时候,他想出来的安慰自己不要为死亡而悲伤的理由,却比死亡本身更值得悲伤。
      如果波洛巴还活着就好了,波洛巴是最后的与他一起长大的血亲,无论如何波洛巴会为他哭的,哪怕只是为了在市民面前营造亲切慈祥的形象。
      自波洛巴死后,安格斯留下的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无非就是那些台前的蹩脚表演,表演结束就退居幕后,安享他无人问津的奢侈生活。
      波洛巴死了四个月之后的今天,安格斯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悲痛的。

      “出来。”莫顿说。
      安格斯这才反应过来马车已经停下了。在雪原人的簇拥下,他脚步僵硬,拖曳着沉重的身躯慢腾腾地走进去。
      东高墙已经一片狼藉。在安格斯抵达前不久,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战斗。几具尸体横陈在走廊里,有雪原人也有高墙军。血腥味弥漫在冬夜冰冷的空气里,以至于升腾起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暖意。安格斯抬腿迈过时难免战栗,仿佛是触碰到脚下尚带余温的幽魂。
      “快点。”莫顿不耐烦地催促道。
      安格斯抖了抖,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他很少来东高墙,所以他并不认识这里的道路。但既然莫顿在后面跟着,他就鼓起勇气向前,至于接下来会遇见谁,会出现什么,他毫无头绪。
      迷茫感让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直到走廊的尽头出现一群人的身影——安格斯都还没有看清那些人是谁,却过早地有了一种飞鸟着陆般的安心。
      似乎是听见了声音,那群人息了声音,转过身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而后退至两边,为他们开出一条道路。
      安格斯的呼吸一滞。这样的场面,像是刚刚施里克先生在卫军的簇拥下走到大法庭门前讲话,也像是巴兰风尘仆仆到达大法庭而人群顿时从喧嚷到鸦雀无声,还像是以往波洛巴在黑石厅前的广场上做新年演讲,一呼百应——但偏偏很不像安格斯自己。
      安格斯总是在克雷尔的叮嘱下,带着敷衍的笑容走到前面去讲话。而下面的那些听众并不望向他,只是交头接耳低声说些什么,偶尔饶有兴味地扫过他一眼;等到安格斯说完了,他们便开始笑着鼓掌。
      就像一个被揪到前头表演的孩子,他没有那样的能力给出一个惊艳的演出,也并没有人在乎他的蹩脚与尴尬;好在无论怎样,他们总会在结束时鼓掌。
      “大人!您……!”急切的声音突然响起,将安格斯漂浮的心绪唤回。
      安格斯望过去,只见一名高墙军正被另一名高墙军挟持着,脖颈上架着剑,面目焦急。
      这两位都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名字,也许是在哪次宴会上见过面。那名被挟持的高墙军胸前挂着更繁复的证章,大概是更高一级的人。
      哪怕是安格斯也能一眼看出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莫顿一面派人来侵入东高墙,一面早就和一些高墙军暗中合作,让他们趁机挟持高墙军中的要员,里应外合,最终压制住高墙军。只等他来这里讲话,彻底策反高墙军。
      那位军官仍不放弃地大喊着:“大人!您怎么可以背叛冰雪城!您忘记了您的姓氏么?”
      “克拉伦斯,闭嘴。”挟持他的人威吓着紧了紧手中的剑。
      名叫克拉伦斯的军官略微扬了扬了脸,好像这样就能避开脖颈上的剑似的。
      安格斯看着挣扎的克拉伦斯稍稍失神——背叛,这么快就被指为背叛了。
      原本试图救下克拉伦斯的高墙军转过头来警惕地望着安格斯。安格斯抬起脸和他们对视一眼,惊惧地打了个颤,他们眼神中的鄙夷实在是过于坦诚,原来那些为他鼓掌的听众不再纵容他。
      安格斯下意识地想要辩解些什么——我只是被莫顿挟持了而已!可他又恍然惊觉眼前的克拉伦斯也一样被挟持,这是在算不上什么合理的辩词。
      安格斯并不想背叛冰雪城,但他已经背叛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具体是在今天晚上的哪个时刻背叛的。
      “背叛?不,他可没有背叛。”莫顿的声音陡然传来,洪亮平稳得像是正午回荡的钟声。
      他走到安格斯的前头,肥胖的身躯撞到安格斯的手臂,让安格斯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他说:“不久前,市民聚集在大法庭,要求五人会议回答三个问题——其中一个问题,就是黑石厅事件与波洛巴之死的真相。很可惜,施里克给出的回答与先前一般无二,他不敢说出真相。要不要猜猜为什么?要不要猜一猜,背叛的到底是谁?”
      “住嘴!”克拉伦斯大喊道,“少在这里搬弄是非……唔!”
      劫持他的高墙军直接将克拉伦斯按倒在地上,他的脖子上多了一道细微的血痕——如果刚才动作再大一点的话,他的喉管就要断裂了。
      “费里格!你……”克拉伦斯侧过脸来恶狠狠地说。
      “嘘。”挟持他的人低声说,“你不觉得你太激动了么?”
      克拉伦斯怔然。他微微抬起脸,看到下属们讶异的神情。他是过于激动了,以至于看上去想要隐瞒些什么。
      “这个故事,就让波洛巴的弟弟来讲,不是很合适么?”莫顿向后侧了侧身子,抓住正在悄悄退到后面的安格斯的肩,“你应该很想为兄长夺取一个公正的结果吧?”
      安格斯一顿,没有说话。走廊里一时死寂。
      直到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出一个拖延的理由,他才以细如蚊蚋的声音回应:“……嗯。”

      波洛巴的结局,是波洛巴自己选的。安格斯想给他一个公正的结果,但波洛巴未必想要。
      波洛巴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只要趁势将黑石厅事件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就可以暂时掩盖冰雪城内部的不和,等到德罗尼亚带来的危机解除,再来清算冰雪城内部也不迟。
      现在显然还没到危机解除的时候,波洛巴一定不想见到所谓黑石厅真相在此刻被揭露,更别说安格斯将要提及的故事版本会将所有事情往五人会议的阴谋上曲解。
      安格斯想,波洛巴一定会骂他的。
      这时候,安格斯已经在几个雪原人的拥簇下走上了最上一级台阶,转过身向下望去,下面的雪原人与高墙军神态各异——有人抱臂观望,有人面露焦虑,有人恶狠狠地盯着他——共通的一点是他们都在等待安格斯讲话。
      安格斯嘴唇翕动,一时间却卡了壳,像是即将被吐出来的音节过于滚烫,以至于将他噎住。他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说下去:“现在,由我来说明那天黑石厅晚上发生的事情。”
      安格斯很少这样大声说话,声音都有些嘶哑:“按照大法庭的说法,在雪夜会议期间,波洛巴意图谋害德罗尼亚使者穆尔·杜纳德,违反了先王的遗训,因而被处死。但整件事中,除了一些捕风捉影的线索,并无确凿的证据。波洛巴之所以被认定为主谋,是因为他自己认罪了。”
      “可是,既然没有确凿的物证,他又有什么必要认罪?他本来可以逃脱的。——这一切,就像是他自己想要赴死一般。”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因为看见了听众们茫然的表情——是不是说得太快了?有没有牵涉到什么他们还不了解的事情?是不是应该再说得详细一点?
      忽然间他后背一疼,是身后的雪原人在催促他。于是他轻咳了一声,继续说下去:“实际上,黑石厅的事和波洛巴没有任何关系。很早以前,高墙将军里维·巴兰就和德罗尼亚使者博德·康特洛斯勾结。在舞会的那天晚上,他们一同谋害了弗雷和德罗尼亚使者穆尔·杜纳德。黑石厅的真凶是巴兰,这件事情,是巴兰亲口承认了的。
      “同时,巴兰还说,如果我们不将罪责推给波洛巴,他就拒绝在抵抗德罗尼亚中出力。”说完,安格斯抿了抿嘴。
      “您为什么不早把这个‘真相’说出来?”有位高墙军大声问道。
      “将罪责推给波洛巴是五人会议的决定,我没有权力推翻整个五人会议的决定。”安格斯说,“……而且,决定已经作出,如果我再说出来的话,波洛巴就死得毫无意义了。”
      “原来是这样。那您为什么现在又说出来了呢?您现在不怕他的死没有意义了么?”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哂笑,如同毒蛇吐信一般让人毛骨悚然。安格斯虚握着的手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想,这个疑问并不能证明他说的“真相”是假的,只是嘲讽他而已。对,只是嘲讽,嘲讽他之前不说不是因为什么波洛巴之死的意义,只是因为他不敢反抗五人会议的决定;现在说出来也与别的高尚理由无关,只是因为莫顿的威逼利诱。
      他的自尊如同风化变脆的壳,轻轻一碰就碎了。很狼狈,但来的路上不就预料到自己会是怎样的形象了么?现在又有什么好后悔的?
      “五人会议为什么要同意巴兰的要求,将罪责推给波洛巴?”突如其来的质疑声将安格斯从茫然无措中打捞出来。安格斯望过去,问这话的是另一位高墙军,双手抱臂面色肃穆,似乎只是纯粹疑问。
      这确实是最为关键的问题。实际上,到目前为止安格斯所说的话都是真的,但仅凭这些事实,足以让高墙军们在脑海中拼出一个“五人会议谋害波洛巴”的图景。安格斯刚刚还暗自希望他们想到这里就可以了,不要再深究下去。这样一来,至少他说的都是实话,这是他唯一胜过五人会议同僚的地方。
      从现在开始,他要说谎了。
      “因为……五人会议想要……想要……”
      因为五人会议想要夺取权力,因为梅丽想当新的执旗将军,所以他们要求波洛巴去死,否则就拒绝抵抗德罗尼亚——这是安格斯早就想好的说辞,但他却说不出口。
      他真的犹疑起来,下面的听众反而露出了些许诧异与疑惑的神情。
      下一刻,他的后背又疼了一下,站在他身后的雪原人再度催促他,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响声。克拉伦斯肘击费里格的腹部,趁他吃痛的当口将他摔在地面上,一位高墙军眼疾手快地上去刺穿了费里格的喉咙。
      “别听他们胡言乱语!”克拉伦斯大喊道。
      下一刻,原本稍显缓和的人群迅速散开两边对峙起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安格斯反应过来的时候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还需要继续说下去么?他望向莫顿,莫顿却并不看向他。
      莫顿被雪原人围绕着,面色凝重地皱了皱眉,随即对着克拉伦斯笑了笑:“难道高墙军的各位不想听完整个故事么?还是说,你在害怕些什么?”
      克拉伦斯冷笑着说:“那你呢?你的目的也没有那么简单吧?无论波洛巴的死是什么原因,和你这个莱兰人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你真的在意于此,过去的几个月都可以起事,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你的图谋并不在于送这些雪原人出城,也不在于为波洛巴寻求公正!”
      克拉伦斯的语气很刚烈,但说完后下意识地抿嘴暴露了他的焦虑。
      “哦?你承认了波洛巴的死另有原因。”莫顿说得很悠哉,“你欺瞒你的下属多久了?”
      话音落下,气氛一时间凝滞了。克拉伦斯没有向身后看,也许此刻确认他的下属们的态度已经是一件略有些残忍的事了。
      莫顿振声道:“安格斯!告诉他们吧,你的兄长是因为什么而死的!”
      这一刻,视线再度聚集在了安格斯身上。
      克拉伦斯咬牙切齿,转头狞视安格斯。虽然安格斯的地位比克拉伦斯高,但他很难不在那锐利的眼神下战栗。克拉伦斯的处境其实比他还要糟糕一点,此时此刻,所有对五人会议的怀疑都倾倒在克拉伦斯身上——即便他从未列席五人会议,从未作出对波洛巴不利的决定。
      “说吧,安格斯。”莫顿看起来有一种非比寻常的自信,仿佛安格斯绝对会倒向自己。

      安格斯怔怔的望着莫顿,像是望着作为德罗尼亚北境总督的未来。
      他并不期待莫顿向他许诺的东西。他只是害怕身后盯着自己的雪原人,只要他违背了莫顿,就会死于雪原人的刀下。
      老实说,就算他现在站在克拉伦斯一边,也未必能够改变结果。他的讲话仅仅用以动摇一部分不坚定的高墙军的战意,就算没有他,就算莫顿无法占领东高墙,只要莫顿和高墙军缠斗下去直至阻碍梅丽的进城,依旧会给冰雪城造成很大的麻烦——安格斯站在克拉伦斯一边并为此光荣地死在雪原人的刀下,也多半是无谓的流血。
      是的,不要做无用的事。理性地思考,他就该站在莫顿一边。
      可是他想起曾经深思熟虑所放弃的东西——在玛瑙院保持缄默、不再任性地央求波洛巴、退出一切带有危险的活动……安格斯放弃了很多东西,有的是他深思熟虑放弃的,有的是他一时退缩最终成为习惯而放弃的,有的是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放弃的——好像全都有理由。即便事到如今,他也很难想清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可既然没有差错,为什么事情还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曾为冰雪城、希尔里德家以及波洛巴放弃一些热爱的东西,好吧,也许安格斯高估了自己所做的牺牲——他在玛瑙院沉默、不给波洛巴添麻烦——这些归根结底都只是小事,任谁都将此视为理所应当,没有人为此感激他。事实也确实如此,就算他依旧任性妄为,冰雪城也不会为此陷入危机,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安格斯偏偏很懂事地收敛了。最初的缄默不言长年累月成了包裹束缚他的茧,于是他成为了现在这个温顺懦弱的人,以至于被视作冰雪城的弱点。
      安格斯曾为冰雪城、希尔里德家与波洛巴做出一些对孩子而言可能是非常重要的牺牲——一些归根结底微不足道的牺牲。现在看来,重要与否轻微与否都无所谓了,马上就要由他来毁灭冰雪城、毁灭希尔里德家、毁灭波洛巴了,他曾经那点微不足道的牺牲自然而然就毫无价值了。
      到底怎么变成这样的?安格斯痛恨这样的结果,痛恨带来这一结果的长年缄默。而他已经站在台前,一切几乎无可转圜。
      他认为自己应该哭泣,他却意外地面容淡漠,平静地回应着台阶之下的雪原人与高墙军或审视或轻蔑的注视。
      真是太古怪了。他以前在财政厅、在黑石厅、在各个商会体面齐整准备充分的时候都没有人关注他到底要说什么,这个时候反倒有人来认真听他讲话。
      他忽然又想发笑——终于有人听我说话了,终于。这次一定要好好说。
      “波洛巴的死是一个契机。”安格斯深吸一口气,眼神飘忽,“如果波洛巴死了,五人会议就会选出新的执旗将军,而这个新的执旗将军……受到五人会议的牵制也远胜于波洛巴。”
      这也是事实,但没有人对此作出反应。他又一次停顿,甚至生出一种莫名的愤恨——都已经说到这种程度,为什么他们还这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都是一群蠢货!安格斯难得地有一种自信与勇气,这一瞬间他开始快活地想要戏弄所有人,像曾经在玛瑙院时一样。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五人会议逼迫波洛巴去死——难道你们都没有猜出我要说的故事吗?”安格斯大声说,“所以——所以我来到这里,用这一点来鼓动你们反叛!因为我是懦弱又无能的人,我一定会服从莫顿,我一定会这样做!”
      莫顿怔住了。他望过去,正好看见安格斯咧着嘴看着自己,显得非常地……张扬。
      “黑石厅的真凶是巴兰,胁迫波洛巴去死的也是巴兰,但五人会议从来没有想要谋害波洛巴,这是波洛巴为了暂时团结五人会议做出的牺牲……”安格斯说着,语速很快,目不转睛地盯着莫顿——他已经不再想那些最有好处选择,他只想看莫顿失措的表情。
      莫顿皱了皱眉,他有一整个围绕着安格斯的统治冰雪城的计划,但他似乎唯独没有想过安格斯本人的反抗。接下来,莫顿稍稍颔首,安格斯腹部一阵剧痛。
      定睛一看,身后的雪原人动手了,安格斯看见剑穿过他的前胸。但安格斯冷笑着,心想真是太好了,他不会在金子堆里腐烂,在最后一刻,他又能成为炽烈的生命——他会变得像德奇一样,成为滚烫的、灼热的、某种伟大事物的余烬,足以被海风吹到那个永世幸福的死后世界,足以骄傲地与兄长再会。
      “波洛巴……不是罪人!五人会议也……也……不是!”他大声说着,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地上。可他很兴奋,他还想说,只是气息逐渐微弱:“波洛巴的死是波洛巴本人的选择……”
      很多年了,安格斯心中很多年没有泛起如此激烈昂扬的情绪,可他现在已经无力传达一整件事了。
      但这不重要,什么样的结果都不重要,他只是想表达。不是克雷尔给他的冠冕堂皇的讲稿,是他自己真心想要说出来的或许欠缺考虑或许用词不准的话。
      他最后还是摔在了地上。喧哗声骤起,却像是从水中传来的,模糊不清。安格斯勉强抬起眼皮看了莫顿一眼——莫顿神色慌张地大声嚷嚷着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雪原人如水流般匆匆聚集到莫顿身边,战斗再起。
      此刻他的头脑疲惫,但却出乎预料地清晰——杀了我也不能造成高墙军的叛变了,反而会让德罗尼亚在冰雪城的统治少一个筹码。杀了我是个坏决策,安格斯想,莫顿总是自信满满,结果一旦发生预料之外的事情,也手忙脚乱。
      他几乎想要大笑,一路上他如此惧怕的莫顿,也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与此同时,安格斯的视线开始模糊,却有意料之外的身影出现——雷斯利居然来了,雷斯利终于来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叫住冲上前头的雷斯利,却只是堪堪挪动了一下食指。
      算了,不必再管了,不需要再回头看了——这么想着,安格斯不带任何怨恨的闭上了眼。
      在他整个人生中,他从不必去伸张自我,他只要乖乖听话,就什么都拥有。可拥有财富与权力本就是为了伸张自我,如若不能伸张自我,那拥有的一切就都毫无价值。
      安格斯恍然间想到这才是适合演说的内容,假使他还能站在阳光灿烂的郁金香花园,他一定要说出来。
      终于,在死去的时候,安格斯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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