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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四十七章 长梦未醒 ...


  •   安格斯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但他能够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脑子——当他不愿去想一件事的时候,他就真的可以不想。
      譬如现在,他聪明而又顺从的副官克雷尔刚惨死于他的面前,凶手德奇死前还狠狠嘲讽了他一番——一般人多半会为此失魂落魄,但他不一样,他只是一个人坐在漏风的旧马车里,眼神呆滞,头脑空白,等到颠簸着回到莫顿潜藏的阁楼,他就真的把所有不稳驱逐出了自己的脑海。
      他回到莫顿暂时停留的小阁楼已经快半个小时了。这段时间里,他就像是一只被放置在椅子上的木偶,没有人操纵,他就垂着脑袋僵直地坐着,一动不动。
      他本以为会看到莫顿急切地下令推进后续的行动,但莫顿只是平静地泡茶,糖块丢进茶杯里发出的咕隆声让安格斯麻木无波的脑海炸出一个气泡。
      一块又一块,安格斯唐突地想到莫顿的牙齿多半不好。
      这时,有人走进来在莫顿的耳边低语几句,飘出几个若有若无的音节将安格斯漂泊不定的心绪笼上一层迷雾。
      似乎说完了,莫顿转过脸来,正好与安格斯对视,他说:“我知道了,让他们出发吧。”
      “是。”
      报信的人匆匆地离去了。在莫顿毫不掩饰傲慢的注视下,安格斯感到一丝紧张。
      莫顿说:“莱兰军回来了,我的队伍也要开始行动。很快,你就要去演说了。”
      莱兰军回来了?安格斯讶异地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莫顿。
      直到现在,安格斯依旧迷迷糊糊,他不知道到底要在哪里演说,在谁面前演说,莱兰军如何回归更是摸不到一点头绪。但他不打算问,如果莫顿不愿意说,问了也没有用;如果莫顿愿意说,那就不需要问。他总是这样找到不作为的理由。
      果然,莫顿自己说了出来:“你的那位副官克雷尔之前问过的,要去哪里演说,对谁演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莱兰军重新进攻冰雪城,巴兰就会回到南城墙抵御他们。我的队伍,会趁这个时候进攻防守薄弱的东高墙——你们这么执着于对谁演说,不就是想知道现在还有哪些人能聚集起来么?会聚集在一起的,是你们的高墙军。”
      安格斯愣住了:“你想让我对高墙军演说,夺下东高墙?这是妄想,不可能成功!就算高墙军聚集在一起,我也没有权力让他们听我讲话……”
      安格斯的声音弱了起来,他无比清楚自己缺乏威信,就算身居五人会议,但凡没有明文授予的权力别人就不愿配合他。可要自己把这件事说出来,还是难免觉得尴尬。
      不,比这更重要的是进攻东高墙——莫顿第一次说出这个计划。此时,即便是安格斯也能勾勒出计划的全貌了:莱兰军将高墙军引诱至南城墙;同时莫顿去扰乱东高墙,打乱梅丽的进城,也让其他人无力去救南城墙。无论哪边陷落,冰雪城就算是输了。
      “会有的。”莫顿说话了,或许是认定安格斯缺乏威胁,他说起话来没有先前那么咄咄逼人,“我的队伍已经前往东高墙了,他们会与留在那里的守军作战,等到取得优势,他们就会对高墙军表示这次进攻另有隐情——而后,就由你来解释这个隐情。”
      安格斯明白了。也许凭借莫顿的力量并不足以彻底压制东高墙,因此莫顿要利用他来指认波洛巴之死的凶手,让东高墙的守军丧失战斗的意志。
      安格斯问:“你在冰雪城怎么会有一支队伍?仅凭格罗兹堡商会雇佣的护卫队连闯入东高墙都做不到吧?”
      商人行商难免要雇佣人来护卫车队,冰雪城并不完全禁止私人的武装,但也严格限制了数量与种类。如果说莫顿避开冰雪城的监视额外招揽了人,安格斯又觉得雷斯利再怎么缺乏经验也不至于发觉不了。
      莫顿冷笑两声:“做得到。而且这支队伍,几乎是冰雪城送给我的。”
      安格斯不解。
      “从九月份开始,冰雪城开始封城,许多雪原人滞留在了冰雪城。这两个月来他们没有多少收入,也没有合适的居所。他们流落街头,仅凭财政厅偶尔的济施根本无济于事。”莫顿说,“我这个时候收留他们,就能让他们为我所用。”
      “你收留了多少人?”
      问完安格斯就后悔了。被挟持的人明明是他,而眼下竟然诡异地出现了他质问莫顿的场面。好在莫顿不以为意:“三四百人,加上原本商会的护卫队和我早早联系的一些吉莱特人,有五百人左右。”
      在冰雪城内能聚集这么一群人,就已经足够匪夷所思了。除此之外,能被莫顿收服的终归只会是滞留者的一小部分,那滞留于冰雪城的人到底有多少?
      安格斯依旧觉得难以置信:“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滞留?封城的消息很早就放出来了,他们完全有时间离开,不应该的……”
      “雪原人夏季来到冰雪城多半是为了做工,只有拿到了工钱他们才会离开。可他们的工钱,不就是从我们这些人手上拿的么?只要我声称今年经营不善要稍许拖延,他们就会尽可能地留下来。就算封城时限逼近,我也可以暗示他们封城之后也有其他的门路出城——至于到底有没有办法,我不知道,但我也不在乎,给他们留下‘能够出城’的希望就足够了。
      “同样,我与其他几个商会也有交易。我经营不善拖欠一些款项,那么他们的金钱周转也会出问题。为了那一点违约金,他们愿意接受我的拖欠。最后他们也发不出工钱,整个冰雪城就会滞留很多人。”说完,莫顿耸了耸肩。
      安格斯讪讪地笑了笑。他还有疑点,但他很不好意思问。按理来说,出现这种多方经营不善的场面,财政厅是一定要调查的,克雷尔那家伙以前到底有没有查过?身为冰雪城真正的财政官,安格斯根本不知道克雷尔以他之名做了些什么,也许调查结果就在克雷尔曾经递给他签字而他只是草草翻过的一沓又一沓文书中。
      但莫顿似乎知晓了他的疑惑:“如果你是在想,为什么这样的事情冰雪城都没有在意——今年经营不善不是有一个非常正当的理由么?”
      安格斯恍然大悟:“……港口提前封闭。”
      港口提前封闭,商人自然而然就会经营不善。克雷尔早就预料今年冰雪城的贸易萧条,但他不清楚到底会萧条到什么程度,所以即便其中有莫顿的推波助澜,也都被克雷尔一并算作是提前封闭港口的结果。
      安格打了个寒颤——封城也好,提前封闭港口也好,卫军对商会的调查也好,这些措施原本都是为了防备莫顿这样的人,可这些都被莫顿利用得干干净净。
      他打起精神望向莫顿,莫顿居高临下的眼神正好落在他的身上,如同夏季海洋上的厚重阴云投下霹雳电光。这一瞬安格斯忽然想到,要是克雷尔还在这里,莫顿绝不会这么细致地将一切说出来——克雷尔得到足够的信息就会成为威胁,而他不会;在安格斯面前,只需要展现对形势的绝对控制,就能得到安格斯的服从。
      莫顿一定这么想了。
      安格斯在心里辩解,却发现没法反驳。于是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嘴角扬起他惯常的轻佻而随意的笑容——只是他并不自信,以至于这份笑意相当薄弱,一眼就能看到背后的虚张声势。
      就这样,他又将忧愁抛之脑后了。只是这次,他的心中似乎留下了一个细小的痒块,算不上多疼痛,只有一丁点微不可闻的不适。

      莫顿发出占领高墙的命令的时候,东高墙还十分安宁。
      柏妮丝抱着毯子从狭小的窗户望出去,外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偶尔有两片雪花飞进来。她不喜欢这个阴森而又陌生的地方,就算一时半会说不出到底有什么危险,她也感到莫名的不安。
      比这些缥缈的担忧更重要的是,事后格里达夫人知道是她帮着海蒂逃出黑石厅,说不定会把她赶出冰雪城。柏妮丝这辈子都还没有出过城,被驱逐出去漂泊不定的日子就如同外面漆黑的夜空,看不清也想象不出,只是让人恐惧不安。
      要是一开始留在黑石厅就好了。柏妮丝想着想着就叹了口气,紧了紧怀中的毯子,径直走到里面的房间。
      海蒂正坐在小床上,一言不发地抚摸着她的肚子——她已经有快八个月的身孕了。看到柏妮丝进来,她抬了抬眼,黑色的眼睛并无波澜。
      “我去找他们要了毯子。现在已经很晚了,您还是早点睡吧?”柏妮丝轻声说。
      海蒂只是摇了摇头。
      柏妮丝知道海蒂在陌生的床铺上睡不好,她刚到黑石厅的那段时间就是这样的,过了快半个月才适应。可是深夜已至,如果没有人护送回黑石厅太过危险,今夜只能勉强在高墙度过。
      沉默了一小会,柏妮丝强打精神:“这里比黑石厅简陋太多,确实会睡不好。不过,等到明早消息传到黑石厅,洛伦佐大人就会来接我们回去吧?今天晚上就……”
      “别说这些事了,很无趣。”海蒂说。
      柏妮丝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抿了抿嘴,低下了头。
      本来她就是跟着海蒂才过来的,为此违反了自己一直兢兢业业遵守的规则。一路上提心吊胆焦虑不安,但她显然没有得到海蒂一丝一毫的温情。
      柏妮丝终于认定自己有些倒霉——她被选中服侍海蒂,今天又偏偏是她值守。否则,现在她应该在黑石厅酣睡吧?
      柏妮丝不是没见过严苛的女官,在黑石厅度过的将近两年时间里她被格里达夫人骂过很多次,有时候趴在床上大哭,有时候在路上就要擦干眼泪,因为她很快就要回去继续工作了。
      在海蒂身边却是另一种体验,海蒂从来不斥责她。准确地说,海蒂不斥责任何人,海蒂只会用她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神扫过,一句话也不说。
      就是这种温和的淡漠,给柏妮丝的心中塞入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虚无——是违反了哪条规矩?还是事情做得不够好?还是说了冒犯的话被讨厌了?柏妮丝不知道,在她忐忑地望过去、想从海蒂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的时候,海蒂往往已经将头偏了过去。
      柏妮丝爱着一切温暖的存在,海蒂显然不是。
      柏妮丝想,如果不论职责,她一定是讨厌海蒂的。

      海蒂本人倒没有想太多——柏妮丝所说的话很无趣,仅字面意义而已。
      等她们在高墙的消息传到黑石厅,洛伦佐就会派人来接她们,这件事理所应当,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更何况,海蒂并不在乎是否回到黑石厅,就算再也回不到黑石厅,那又怎么样呢?
      居住在黑石厅的日子里,格里达夫人不允许她乱走,哪怕只是去黑石厅后面的花园也要提前请示。这让海蒂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乞求糖果的孩子,只有发脾气与无理取闹才能获得自由与快乐,于是她直截了当地不再出门。这时格里达又反过来担心她的情绪,海蒂更觉得可笑。
      这几个月,海蒂仿佛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雀,每天有人按时来给她喂食,到点了提醒她睡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她的生活被切得方方正正,齐整得填进格里达夫人规划的黑石厅日程表而不留一丝缝隙。
      海蒂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无论如何,在“让孩子平安出生”这一点上,海蒂与黑石厅有着相当的共识。既然黑石厅对孩子有利,那么海蒂就愿意钻进黑石厅这座牢笼,至于一些生活琐事上的任性自由都可以暂时抛却。
      在黑石厅不得自由的日子里,她总是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想像将近半年前那个下着小雨的傍晚,弗雷是如何穿过黑石厅的走廊巡查,在大火燃起的时候如何奔走疏散人群,最后又如何与博德争斗而亡。
      她在安宁的黑石厅想象混乱的黑石厅,她总是想到黑石厅是弗雷最后呼吸的地方,是弗雷的死地。
      每当海蒂的灵魂开始在黑石厅游走,停留于原地的血肉之躯便会露出疏远游离的神情。有时候侍女会妄自揣测,出声问海蒂是不是困了,或者是想要吃点心——海蒂便讶然惊醒,而后对侍女冷静地说不,我不需要。侍女应声退下,她恍惚地望向窗外细雪纷飞,才再度反应过来温暖的夏季已经过去很久了。
      这也许就是海蒂选中柏妮丝的原因——柏妮丝不说废话,不会打断她的思绪。这样,海蒂沉溺幻想的时间就足够她在那个夏季的雨日变得鲜血淋漓,足够她被火焰燃烧殆尽,就像那天的弗雷一样。于是,她的灵魂得以与她的爱人同在。

      今天的柏妮丝比平时多说几句话,海蒂知道为什么——柏妮丝是个守规矩的人,她今天做了出格的事,很紧张。不过,到此打止就好了。
      海蒂看着柏妮丝呆了呆低下了头,心想她大概会一声不吭的离开。
      然而,柏妮丝抬起脸来说:“您今天做的事太出格了。虽然到现在为止都没有陷入危险,但这只是运气好而已。您也不该对巴兰将军说那么冒犯的话。”
      这番出乎意料的指责让海蒂怔了怔。柏妮丝多半不知道黑石厅事件的内情,还以为罪魁真的是波洛巴,要给她解释清楚会很麻烦。而柏妮丝的表情相当认真,看上去并不好敷衍。
      “我为什么不能对巴兰说那样的话?”海蒂说。
      柏妮丝不假思索地道:“他身居五人会议,目前的地位比您更高。”
      他的地位比我更高么?海蒂挑了挑眉——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肚子里有弗雷的孩子,但还没有正式确立关系。
      海蒂冷笑着说:“可他是个庸人。”
      “他掌握着高墙军,他现在是冰雪城里最强大的军力的……”
      “那他就是掌握着高墙军的庸人。一个孱弱的孩子就算拥有了宝剑,也依旧是孱弱的孩子,不是么?”海蒂眯了眯眼。
      柏妮丝似乎对海蒂那半带嘲讽的语气感到不适:“巴兰将军能跻身五人会议,执旗将军一定有自己的考量。至少,五人会议不可能让一个无能的人……”
      海蒂咄咄逼人:“为什么不能?五人会议本身就很无能,让一个无能的人加入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么?”
      柏妮丝一时语塞。
      海蒂的心绪却如同薪火一般被柏妮丝抛掷而出的火星点燃:“你应该听说过我的一些事。没错,我是从赫洛斯来的,自从七年前德罗尼亚出兵赫洛斯,那里就非常混乱。在赫洛斯,如果像五人会议一样温吞,早就死了。
      “德罗尼亚对冰雪城宣战以来,冰雪城大难临头,你们好像都很着急,可你们做起事来却又那么温吞。看上去做了很多,可几乎没有一件做得彻底。”海蒂声音冷冽,“大战当前,今年又提前封闭港口,那位副官却还在为修缮黑石厅的拨款吵架——有这个钱为什么不去安抚流民?我听说有很多雪原人滞留在冰雪城,必要的时候,他们会成为祸患。
      “还有,洛伦佐提起过一次,说雷斯利的对商会的调查处处受阻,理由竟然是为了战后的商业。可如果现在不彻查商会,冰雪城还有所谓的战后么?这到底是在想什么?还以为自己坐在谈判桌上温文尔雅么?
      “巴兰……还说什么不该对巴兰无礼?最可笑的不就是对巴兰的处理么?”海蒂颔首,“明明是巴兰勾结博德在黑石厅杀死德罗尼亚使者,五人会议居然让波洛巴替巴兰去死?只因为巴兰自称是为了冰雪城,只是为了换取巴兰的支持?换做是我,我当时就会秘密召回堡垒将军,直接杀了巴兰!当时做得果决一点,今天就不需要巴兰的支持,今天就不用看他自以为是!”
      “黑石厅的真凶是巴兰……?”柏妮丝讶然。海蒂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或多或少地想要下意识反驳,可海蒂又说得太多,她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回应哪一点。
      海蒂深吸一口气,将头转过去,她只是说:“冰雪城和平太久了,五人会议还没有习惯争斗。”
      柏妮丝看着她,不再说话了。其实,她并不懂海蒂提及的五人会议的诸项决定,但她懂得“巴兰是黑石厅事件的主谋”意味着什么——弗雷是因巴兰而死的。
      弗雷是因巴兰而死,所以海蒂要来到东高墙与巴兰对峙。今天的海蒂做的事确实出格,确实不合规矩,但从另一个角度讲,海蒂很早就有离开黑石厅的本事,拖到今天才行动,其实已经很克制了吧?
      柏妮丝的手指纠结地拧在一起,心想海蒂只是不热情而已,也许归根结底是自己抱有错误的期待。
      “什么声音?”
      忽然,海蒂出声了。柏妮丝回过神来,向门外望去——她听到了,喧哗如同海浪一般涌来。
      “我去看看。”柏妮丝向门外走去,刚推开门,一位高墙军正好撞上来,吓得柏妮丝后退两步。
      他大喊道:“有人闯进来了!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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