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第二十一章 永恒的爱憎 ...

  •   莱莎站在书桌前整理文书,过一会得把这些送给索罗姆。他现在还在和那些古板的老头们谈话,怕是难受得紧。
      就在两个月前,那些老家伙们本要发起叛乱,那多尔还正巧去了冰雪城,整个波查都是风雨欲来之势。
      但黑石厅的刺杀事件生生地吹散了浓重的乌云,压下了这场即将开始的叛乱。道理很简单——刺杀事件明显是德罗尼亚对冰雪城开战的借口,而无论以后波查的主人是谁、出自哪个家族,都决计不能容忍冰雪城这个北方唯一的港口纳入德罗尼亚,此时协助冰雪城对抗德罗尼亚,变成了雪原的第一要义。
      莱莎想得到今天会是个怎样的场面:所有人都知道那戛然而止的叛乱,所有人也都会闭口不提,徒留猜忌与算计在心,在接下来的部署中推三阻四以保留实力,以备战后的争斗。
      索罗姆有得头疼了。莱莎心想,他没有锡德的专断也没有伊兰的机敏,可别被那几个老家伙带着跑。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女奴推门进来,道:“明妮小姐回来了。”
      莱莎怔了怔,“让她进来”还没出口,门后面就钻出来一个小脑袋,那张漂亮的脸上满是别扭。
      “你回来了?”莱莎道,“去见过索罗姆了吗?”
      “没。”明妮讪讪地回答。
      “哦?居然先来找我了。”莱莎揶揄道,“是有什么事吗?”
      明妮答非所问:“你不问我去干什么了吗?”
      “你当然是去冰雪城找伊兰了——你还能去找别的谁吗?”莱莎说得理所当然。
      “那我要是没有回来呢?”
      “你一定会回来。”莱莎笑了笑,说得很是笃定,“因为伊兰会劝你回来,无论你所求的是离开还是复仇,或者是单纯的闹脾气,伊兰都会劝你回来。”
      明妮咽了咽口水,一时语塞。
      “你来找我,应该不只是告诉我你回来了吧?不然随便打发女奴来告诉我就行了。说吧,有什么事情。”莱莎笑盈盈的,“我也有点好奇伊兰是怎么劝你的。”
      “好啦好啦!我就是去问他了!那又怎么了?”明妮扬声道,“他不过就是说一些……我得解决问题之类的而已。”
      莱莎叹了口气:“那和我所说的也没有什么区别,何苦跑这一趟。”见明妮又要发作,莱莎忙着挥了挥手:“等等,你先说说,他建议你怎么解决?”
      “他让我……多去看看,再做决定。”明妮嘟哝着说,“我想了想,还是可以去勉为其难地见一见萨姆……这不算是答应了!我只是觉得,我可以去认识一下他们而已!”
      明妮说得没什么条理,但莱莎认真地皱着眉稍稍思索,从刚才整理好的文书中抽出一张地图,在明妮眼前摊开:“那你就去这里吧,维瑟提斯王国的新都,佩里斯兰特。”
      莱莎的手指,落在雪原的东南方的一角,艾瑟河上游的沿岸。
      “佩里斯兰特……我听说过这里。”
      莱莎抬眼看着明妮:“按那多尔之前的设想,整个雪原会以‘维瑟提斯王国’的身份加入雪夜同盟。与过去的波查不同,王国需要一个正式的都城,并以此统治为波查所征服的其他雪原民族。在七年前,也就是征服萨奇拉的那一年,这个都城就在筹建了,到今天也算是初具规模。”
      “现在这个都城是不是没用了?”明妮问,“雪夜同盟都已经没戏了。”
      莱莎摇摇头:“不,无论雪原是否加入雪夜同盟,无论雪原这几年能不能真的拥有‘维瑟提斯王国’这个名称,雪原的权力都会流向那里——这点你大可以放心,有朝一日,佩里斯兰特真的会成为雪原的中心。”
      “我没有不放心。”明妮嘟哝着说。
      莱莎不置可否地继续说下去:“至于现在,你去佩里斯兰特,会发现那里虽然还没有成为权力的中心,但也已经非常繁荣。由于靠近东方的天堑草原与南方的德罗尼亚,加上在筹建的过程中借鉴了很多德罗尼亚与冰雪城的经验,佩里斯兰特会有很多你还没有见过的时新的东西。你可以这么理解——佩里斯兰特是雪原最时尚的地方。很多新兴的雪原贵族都喜欢把孩子送到那里去,我猜萨姆·比尔登也在,毕竟他的父亲是一个‘识时务’的人。”
      说到最后,莱莎诡秘地笑了笑,在七年前高沃斯·比尔登投奔那多尔的时候,那多尔就曾‘夸奖’过他识时务。只是这一点,明妮就未必能够领会了。
      “要是不在呢?”明妮问。
      “不在就不在,我早就说过了,你的婚姻的人选也不是非他不可。”莱莎道,“找个新的呗,正巧你和他有点过节,也不用勉为其难地和好了。”
      明妮缩了缩,莱莎说得过于轻松了。
      莱莎没有在意明妮的小动作,她收起地图,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还是说你有自己的打算?”
      “不,我……”明妮说不下去了,她挑不出什么错处,只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嗯?怎么了?”莱莎悠悠地问道。
      明妮没有想到自己犹豫了这么久的事情刚一说出口,就被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不需要和莱莎讨价还价、不需要低声下气讨好萨姆,她想象的困难全都没有出现。相比之下,她先前摸爬滚打赴往冰雪城寻求答案的那份决意显得那么脆弱那么卑微,以至于有些可笑。
      她离安定与富贵这么近,自始至终都这么近。一旦尝试和解,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抓住了。
      “不,就这样吧,没有问题。”明妮低下头,“我会配合的。”
      “嗯,那你先回去吧,会帮你安排的。”莱莎道,“好不容易从冰雪城回来,就好好休整一下吧。”
      明妮沉默着低头致礼,退出了房间。

      莱莎看着女孩钻出了房间,忽地反应过来,这好像还是明妮第一次向她行礼。
      她双手撑在桌面上,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半晌后才沉声道:“你给她安排一下去佩里斯兰特的事情吧,找个接应她照顾她的人;再给她找点事情做,读书、学礼仪、学跳舞之类的都可以。”莱莎望向一边的女官:“不用大费周章大操大办,但最好这个月就能过去,夏天要结束了,在南方过冬总比在北方好。”
      “是。”侍女点点头出去了。
      偌大的书房又只剩莱莎一个人了。莱莎沉默地站在房间里,看了一眼那掩上的门,心说总算是结束了,她与明妮的争斗总算是结束了。
      莱莎从来都知道明妮不喜欢自己。因为她是明妮的后母,是让明妮的亲生母亲被送走的原因。但莱莎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遵从家族的指示,与索罗姆结婚了而已。在结婚之前,她与索罗姆也只在刻意的安排下,在聚会的角落里“偶遇”了一次。
      在莱莎的观念里,婚姻是财产与权势的连接,而明妮的母亲没有财产也没有权势,自然不需要婚姻。故此,莱莎从来都不对明妮感到抱歉,也从不觉得自己理应为明妮所憎恶。但是,莱莎的出身带来的骄傲也不允许她和这样一个无力的小辈过多计较,明妮的一些充满恶意的话语,她没有太放在心上——结果就是,她与明妮尴尬地相处至今。
      现在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明妮会去佩里斯兰特,那里有新的风尚,足以暂时迷住小姑娘的眼睛;那里也有许多有意思的年轻人,明妮说不定能找到哪个喜欢的,然后投身于新的感情之中。这是莱莎所想过的最好的结果:她们不必拥有多么深厚多么真挚的感情,但依旧可以在同一个雪原共享富贵。
      也许需要感谢一下伊兰,莱莎想,也只有伊兰劝得动性子犟的明妮了。可惜明妮永远无法与她最喜欢的伊兰在一起,永远都不能。
      这时,莱莎将手头的东西收拾好了,她招了招手示意侍女带上这些,出了门。

      莱莎推开门的时候,索罗姆正坐在书桌前,扶着额头小憩。
      “谈完了?他们很难缠吧?”莱莎轻声道。
      索罗姆抬头看见莱莎,释然地点了点头。
      “他们对之前准备发起的叛乱闭口不提,只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索罗姆坐直来,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又对接下来德罗尼亚的战争中的部署推三阻四。”
      “原定的叛乱被德罗尼亚的动向打断了,他们也只能如此。”莱莎无奈地笑笑,“好在近几年随着整个雪原的重心向南转,他们也眼疾手快地将许多资源投入到南方,现今我们也正好可以以此逼迫他们去守卫南方。”
      索罗姆叹了口气:“寄希望于他们,还不如依靠北方的比尔登一派。”
      “比尔登也不行,”莱莎摇了摇头,从刚刚带来的一沓东西里抽出一封信,“那多尔那边来了第三封信件,刚刚收到的。关于后续的部署已经差不多和冰雪城商谈好了,比尔登要跟随那多尔驻留前线。”
      索罗姆抬眼:“父亲怎么说?”
      “你看,”莱莎将信件摊在索罗姆前面,“冰雪城和雪原在艾瑟河北,德罗尼亚在艾瑟河南,划开一整条边界:最西边由冰雪城负责;中间的珍珠原这一块,由那多尔亲自处理,这两块也是正面战场。而我们在雪原的东南方,也就是战线的最东边,相对轻松一些,是更加偏向于后方的区域。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我们不与德罗尼亚正面交锋,要注意稳定波查的局面,预防来自德罗尼亚的突袭。”
      “和我们之前的预想无异,”索罗姆的语气轻松了一些,“预先做的一些准备也算是恰到好处了。”
      莱莎摇摇头:“虽说远离正面战场,也不能掉以轻心。我们南方的奎恩高原属于德罗尼亚,但德罗尼亚都不太把持得住,这是我们这边没有成为前线的原因。可那边也保不准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还是要多加防范。最重要的是雪原的内部……这场战争算是暂时把叛乱压了下来,可也只是压了下来,我们还得为战后的事情做打算——现在还得看着那些老家伙,最好能趁此机会扒掉他们一层皮。”
      索罗姆对上莱莎凛然的视线,略有紧张地颤抖了一下。
      “……尽力而为吧。”他说。
      莱莎看着他的样子,垂下了眼帘:“我没有职位,这些事情不好直接插手,最多提醒你。还有两件事情……要说一下。”
      “什么事?”索罗姆顺从地看着她,问。
      “明妮刚刚回来了,她好像被伊兰说通了,有点想要和解的意思。我打算让她去佩斯里兰特,先试试能不能融入那些新贵之中。要是顺利,也能化解多年的芥蒂。”莱莎道,“她现在还在,你要去见见她吗?”
      索罗姆的眼神闪烁,迟疑道:“佩里斯兰特?这样也好……见面就暂且不要了,等一个更合适的时候吧。还有呢?”
      “伊兰被调职了。”
      两年后再度听到这个人的动向,索罗姆忽地有一种恍惚感:“离开冰雪城了?现在是做什么?”
      “跟在锡德身边,负责雪原各方的联络。估计再过一阵子,你收到的关于其他战线的消息都是伊兰送来的了。”
      “那父亲和旧萨奇拉的联系……?”
      莱莎凝重道:“也由伊兰负责。”
      索罗姆沉默良久,嘴唇翕动,最后却只是说:“他是个细心的人,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他,是不会出岔子的。”
      房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这时候壁炉里的柴火正巧烧断,发出噼里啪啦火星迸裂的声音。
      “你本不想这样说的,不是吗?”莱莎低下头捧着索罗姆的脸,“你想问!你也应该问!——以伊兰的身份,怎么可以把持这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呢?”
      莱莎盯着索罗姆的眼睛,神情肃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现在他是我的弟弟。”索罗姆将手覆上莱莎的手腕,将她的手拉开,“往事不必多提,现在应该和解。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吗?我们应该选择一个更加平和的未来,这对所有人都有利。”
      “那也不能放手不管,无所提防。”莱莎说得语重心长。
      “我明白,但这是父亲的决定,父亲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就算我提出质疑,你认为父亲会有任何改变吗?”索罗姆道,“退一万步说,哪怕伊兰真的心怀不轨——与他联系最紧密的萨奇拉在比尔登的手下,比尔登又会一直在父亲身边,这样算下来他能做的手脚少之又少。”
      索罗姆道:“反过来,如果伊兰没有任何心思,我们却过多地质疑,这才会给以后埋下隐患。”
      “你和伊兰之间有怎样的过往你自己不明白吗?你期待他真的原谅你?”莱莎有些激动地争辩道。
      “……那明妮呢?”索罗姆低声道。
      莱莎一愣:“和明妮有什么关系?”
      “是伊兰把明妮劝回来的吧?”索罗姆看着莱莎,“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情境很相似?明妮也好,伊兰也好,只要忘记过去,忘记仇恨,就能与现在和解,往后在雪原有得是好日子。明妮不是回来试着原谅、试着和解了吗?为什么你偏偏觉得伊兰不会?更何况伊兰还没和他的那些萨奇拉亲戚相处过,没有什么真感情。”
      “……是伊兰把明妮劝回来的,也就是说,伊兰自己可能也想通了。”莱莎恍然,但随后还是摇了摇头,正色道,“不,不能这样想——伊兰自己的选择是一方面,但免不了其他人的挑唆,你还记得他身边那个总是阴着脸的女奴吗?还有,这次他还会见到不少原来的萨奇拉人,肯定有人说三道四!”
      “这是肯定的,无论把这个任务交给谁都有这样的隐患。”索罗姆叹气道,“伊兰身上有变数,别人身上也有。换做别人,背后就没有家族背景的牵系了吗?要是孑然一身,许诺一些金银财宝就能收买,能出得起金银财宝的人太多了。这样想来,伊兰就算要做些什么小动作,我们都很明白会往哪边做小动作,还算是有迹可循。”
      莱莎无言。她将手放在桌上轻轻叩击,最后道:“那就这样吧,暂且不对这个职位变动提出异议了。但是——”
      莱莎面色凝重地看着索罗姆:“也决不可掉以轻心,伊兰送过来的消息,都要多加核实。我们这边与那多尔一线的输送队伍,也最好能带来一些消息,以便对照。”
      “这倒是没有问题。”索罗姆点了点头。
      闻言,莱莎总算是轻舒了一口气。她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雪原的冬天来得很早,这还刚刚九月份,窗户上就已经凝结了深重的寒露,将窗外的庭院映得朦朦胧胧的。这精致的雕花窗户——这样的德罗尼亚风格的建筑,也是近几年才逐渐兴起的,换做是以前作风粗粝的雪原,对这样的东西都不屑一顾。这几年雪原走得太快,旧有的传统扔得太快,雪原都不那么像雪原了,连明妮即将去往的佩里斯兰特,所谓雪原的新都,也尽是德罗尼亚的风味。
      出神间,莱莎忽然想起了什么。
      “刚才我问你要不要去见明妮,你说的‘更合适的时候’是什么时候’?”莱莎转过身来,正好对上索罗姆看着她的眼神,“我知道的,如果你没有想好这个‘更合适的时候’,你就不会说什么‘更合适的时候’。”
      索罗姆怔了怔,无奈地笑了笑。果然,他从来都瞒不住莱莎。
      “在明妮离家出走没多久的时候,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我想实现明妮的愿望,再谈什么和解。”索罗姆轻声道。
      “愿望?”莱莎皱了皱眉,“难道说是……你和那多尔讲了她和伊兰的事情?”
      “是。”索罗姆点点头。
      “你在发什么疯?”莱莎走到索罗姆面前,“这也太……”
      ——太离谱了,不可能同意的。莱莎下意识地想要这么说,但她又卡壳了。
      真的不可能吗?以那多尔那阴晴不定的作风,确实可能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决定。同意伊兰和明妮之间的婚事,是会带来一些风言风语,但真的会有什么事实上的不利吗?伊兰与明妮之间的婚姻,反而能将伊兰绑在帕姆涅提拉家。
      如果伊兰这次表现得足够好,是有机会的。
      “……无论如何,但以后不要这么冒进了。那多尔可能同意,但也可能对你发火。没有必要为了这样的事情招惹麻烦。”思来想去,莱莎放弃了争辩。
      索罗姆点了点头:“仅此一次。”
      莱莎抿了抿嘴,她不希望索罗姆为明妮做这种有点出格的事情,但又不想显得自己是对明妮有什么不满,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下去。

      “冰雪城的部署很顺利,梅丽已经到了河岸堡垒,与卡尼将军共同布置防线。经历了波洛巴的事情后,他们没再出什么岔子。”伊兰道,“至于波查,暂时算是安定下来了,但那些老家伙们一直在推阻。”
      锡德阅读了最后几份通讯,一把将纸张拍在桌面上。锡德眯了眯眼,伊兰从他那凶恶的脸上读出几分恼火。
      伊兰半阖着眼,道:“比起现下和德罗尼亚的战争,那几个家族的老家伙们才是雪原避无可避的问题。那多尔不必为此感到忧虑,您刚到冰雪城的那一天,就已经做好了应对他们的准备。”
      “不,这场战争同样避无可避。”锡德咳嗽两声后粗着声音说,接着把信纸一把推到桌前。
      伊兰熟练地上前接过,一声不吭地走到火炉前,一张张丢进去焚烧。
      他该说什么呢?说只要穆尔·杜纳德没有死,就有机会避开这场战争吗?至少,拖延个两年、待到锡德清理雪原之后是可以的。
      锡德的大半生都在为一个波查的雪原、一个不再争斗的雪原而战。他都已经快要成功了,德罗尼亚的这场战争却给结果画上一个问号。且不论这次的输赢,就算是赢了——如若消耗太过,谁来解决波查内部反对锡德的人?
      雪原的整合只能靠一腔热血推进。锡德一派倒了,雪原又会回到原初的轨道上去,无休止地重复着先前百年的争斗。于是锡德一生的奋战在他人生的结尾变得了无意义,他作为波查的那多尔被恐惧、被敬畏的一生毫无价值。在老派雪原人的历史叙述下,他会变成一个贪婪无度、破坏历史传统的暴君——这并不与事实相悖,只是叙事角度打了个弯,结果便大相径庭。
      伊兰觉得这有些残酷,但并不为此悲伤,因为很多人的生命也因为锡德变得没有意义了,世界是很公平的,这种残酷也很公平。
      “待会萨奇拉的人要来了,你去见见吧。”锡德抬眼看向伊兰,“萨奇拉要额外给这边运送辎重。波查靠不住,但比尔登很想表现自己,现下没有比尔登就麻烦了。”
      “……是。”伊兰应道。在奥德捷勒还未死去的时候,每一次有萨奇拉人来会见锡德,他总是万分期待地跟在后头,等待着他自己都不相信会来、但玛尔特妈妈笃定地说会有的好消息。现在不一样了,他觉得有些麻烦,要应对萨奇拉人的审视与期待,也要应对波查人的怀疑与讽刺。
      “咳、咳。我刚刚收到索罗姆来的信件,说明妮去了佩里斯兰特。”锡德靠在椅子上咳嗽两声,“是你劝了她吧?做得很好。”
      “应该的。”
      “那你知道索罗姆还跟我说了些什么吗?”锡德抬眼看向伊兰。
      伊兰的眼角微颤,他猜不出来。不是索罗姆多么狡诈,而是索罗姆有时候坦诚得无以复加,有时候又畏畏缩缩别扭至极,让伊兰难以预计。
      “猜不出来。”伊兰索性轻笑一声,坦然道。
      “索罗姆让我考虑你和明妮的婚事。”锡德看着伊兰道,那温和的神情与凶恶的长相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你知道小姑娘喜欢你吗?”
      “……我知道,但我假装不知道。”信纸是在是太多,在火炉里堆积了起来,伊兰不得不用火钳拨弄,带着灼热火星的纸灰便顺着热气浮了上来,他的脸也映得红红的。
      伊兰半阖着映着跳跃火光的眸子,轻声道:“过了几年,她就会忘记这件事了,甚至会把这当做单纯又幼稚的年少旧事,对丈夫讲起的时候就像在讲一个笑话。这属实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我现在不当真,以后也就免得尴尬了。”
      说完,伊兰放下火钳,对锡德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锡德后仰躺在椅子上,眼神中闪过些许恍惚,他问道:“你怎么确定的?”
      在伊兰考虑要不要把原因说出来的时候,锡德却道:“算了,你这么想就这么想吧。现在这样的结果也算不错。”
      “您要是在意明妮的话,就应该亲自去看看她。”伊兰抬高点声音,“她先前也只是不喜欢索罗姆而已,对您倒没有什么不满,只是觉得您看上去不太亲人,也就不敢来找您。”
      “……没有这样的必要,她在佩里斯兰特过和别的贵族子弟一样的日子就很好,我这个爷爷会吓到她的新朋友的。”锡德说着苦涩的话,嘴角却有些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时候,有人进来通报:“比尔登将军来了。”
      锡德坐直身子,颔首道:“让他进来。”
      伊兰记忆中的那个人进来了,高沃斯·比尔登像以前一样步伐矫健,甚至比以往更加意气风发。
      伊兰对他说不上是恨,但绝不会忘记他的样子,七年前他也是这样走来,带着伊兰的两个弟弟妹妹,与锡德一并终结伊兰童年时关于萨奇拉的期待。
      比尔登好像也没想到伊兰在这里,掀开帐帘看到伊兰的那一刻,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将视线挪开。而伊兰对此视而不见,只是微微点头致意。
      “哦,伊兰,你先回去吧。”锡德想起了什么,“比尔登来了,那班森特也应该来了——就是刚刚说的那位你要见的萨奇拉人。他会去找你,你先回去,免得让他扑了空。”
      “是。”伊兰应道,转身离开。
      比尔登的视线又忍不住追了上去,锡德的声音悠悠传来:“别担心了,他没说过找你复仇。连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闻言,比尔登打了个冷战,呆呆地转过身来。他少有地地看见锡德露出普通老人的神情,那么平静,又那么疲惫。

      伊兰刚回到自己的帐子没多久,班森特就来了。
      “班森特,您好。”伊兰伸手,示意眼前的中年男人坐下。
      这位中年男人中等身高,身材发福,一脸沉郁遮都遮不住。见伊兰彬彬有礼的接待,反而失措了起来:“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您是我们的少主!”
      我们的少主?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说法,伊兰都快要忘记自己的萨奇拉血脉了。这位班森特是萨奇拉人,在波查征服萨奇拉后跟着叛族的高沃斯·比尔登当上了一个小官,帮着波查人镇压萨奇拉人,也是波查统治萨奇拉的一环。现下来到这里,是作为比尔登的下属和伊兰见面。
      伊兰找了个杯子,倒上麦酒递给他:“现在已经没有萨奇拉了,您也最好改用‘旧萨奇拉’这个称呼,仅仅指代一个地区,不指代萨奇拉的民族与历史,免得被挑了错。”
      此言一出,班森特的眼中明显地流过一丝慌乱。
      他凝神看向伊兰,面色严肃:“我这次过来,是为了检查后续的运输路线。回去后会由由我的信使向您通报萨奇拉的情况,再由您转给那多尔。因此,将军让我预先来见您一面。更何况,我们同为萨奇拉人,应该多多熟悉一下才是。”
      班森特没有听从伊兰的意见,依旧固执地说着“萨奇拉”。
      伊兰无所谓地耷拉着眼皮,道:“不如说,我们现下同为雪原做事,才更需要彼此了解。”稍稍停顿后,伊兰笑了笑:“萨奇拉的安定对雪原十分重要,您在北方辛苦了,雪原不会忘记您的贡献。”
      班森特张了张嘴,未出的话语最后以失望的表情作结。他平静下来,说起了正事:“以后每隔三天,我都会派人送来萨奇拉的消息。入冬之后会下雪,路况不好,可能要十多天才能到——到时候信件顺序说不定会出错,我都会准确地标记时间,便于查看。如果那多尔和您有想要了解的事情,也可以直接与我的信使联系。”
      “我明白了。”伊兰道,“这次战局比较紧张,拖延久了只怕对萨奇拉那边有更高的需求……那时候就要麻烦您了。”
      闻言,班森特那张脸上露出了悲苦的神情,又皱了皱眉强忍着压下这份苦痛,问道:“您有什么事情要问吗?比如关于萨奇拉的事情?”
      伊兰眨了眨眼,看上去一如往常:“没有,我从来往的人那里听过很多了。”
      班森特沉默着,最后深吸一口气起身,他皱着的眉头宣示了他的不悦:“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我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多,接下来还要去拜访其他人。”
      “再见。”伊兰平静地告别。
      班森特在走出帐子之前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低声道:“您还没有去过萨奇拉吧?那是您的故乡。萨奇拉的人都知道您亲手杀死了奥德捷勒,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但是没有人责怪您,因为我们知道这是锡德逼迫您做的事情。”
      伊兰抬起眼看向他,那无辜的眼睛仿佛在说他根本听不懂。
      班森特继续说下去:“萨奇拉有像比尔登一样的背叛者,背叛了他的君王,沉湎于此时的富足;但也有很多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他们在雪原最北方的萨奇拉艰难苟活。您现在可以把他们久积的怒火点燃,让萨奇拉变成另一个样子。如果您想好了……”
      在这一刻,伊兰轻悄悄将食指竖在唇边:“嘘。”
      班森特怔怔地与伊兰对视着。
      伊兰那灰蓝色的剔透双眼中沉浮着莫测的冰川。班森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其实没有必要现在就来到前线找伊兰,但他来了,为了重铸萨奇拉的辉煌。
      只要这个有着奥德捷勒的血脉的年轻人一开口,班森特就会立刻提着刀为萨奇拉而战——把这几年来所有同族对他的咒骂、所有波查人抛给他的冷眼、所有手下半带嘲讽的奉承甩在脑后,只留萨奇拉年代遗留在他血管里的滚烫熔岩兀自奔流燃烧。
      可伊兰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班森特的试探——不,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可以算是明确的请求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班森特像是坠入无底的深渊,没有任何踏实感。
      班森特咬牙,拉开帐子退了出去。

      看着班森特离去的背影,伊兰轻叹一口气,拿起桌子上留下的麦酒一饮而尽——这杯酒班森特根本没碰,走得这么快,想来对自己很是失望。不过,班森特说了什么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班森特无疑是过于冒进了,如此轻易地暴露了自己的意图。
      帐帘扑啦一声扬起,伊兰回头望去,只见席琳正好抱着柴火走进来:“那是谁啊?我没见过。”
      “班森特,萨奇拉人。”
      席琳皱了皱眉毛,咽下了自己的疑问。每次谈到萨奇拉都免不了吵架,最好一开始就别起这个话头。
      伊兰瞥了席琳一眼,他同样知道席琳想问点什么,但既然席琳没有开口,他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免了与席琳争辩的烦忧。
      他们向来如此默契地“理解”着对方。
      沉默间,帐帘突然被掀开一角,一位老年女人的脸探了出来,看那身简朴的打扮,是个奴隶。她踱着步子,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
      “大人,是我。”面对伊兰诧异的目光,老人沙哑着声音道。
      伊兰不解地看着她,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我拜托你的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又怎么了?”
      “您之前让我帮忙找的那个女奴,在一个月前病死了。”老女奴说,“我想着正好跟着班森特大人来了,就和您说一声。”
      帐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席琳停下添柴火的手,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我知道了。”沉默良久后,伊兰轻声道。
      老女奴站在那里没有走,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没等她开口,伊兰从身后翻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推上前:“自己挑一个吧。”
      老女奴看起来有些激动,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最后捻着一枚戒指说着感谢的话退了出去。
      “那又是谁?”席琳扭过头去,看着已经落下的帐帘问道。
      “我刚认识明妮那会,明妮曾经问我能不能帮忙找找她的母亲。当时,我打听到明妮的母亲作为萨奇拉最后一战的礼物——或者说是奖赏,送到了高沃斯·比尔登那里。但那个时候我还没去冰雪城,还在锡德眼皮子底下;锡德看我也看得紧——我没法和萨奇拉有任何联系,就暂时搁置后续的调查。但在冰雪城的时候,趁着冰雪城消息灵通,知道她的母亲又被转赠给了班森特。也就是说,我找到她的母亲在哪里了。”
      “你告诉明妮了吗?”席琳露出惊异的表情。虽然嘴上不说,她还是喜欢明妮这个小姑娘的,能有这样的结果,她也很高兴。
      伊兰摇摇头,垂下眼看着席琳:“当时我还不知道明妮的态度,打算见面试探一下再决定要不要告诉她。”
      “可两个月前不是见过一次了吗?”
      “是,”伊兰的语气淡漠又轻柔,像冬日的落雪,“但是见面之后还是觉得,没有必要了。”
      席琳大睁着眼睛盯着他。她已经意识到什么了,可还是希望伊兰能说出别的答案来。
      “那天明妮告诉我,不想像她的母亲一样了无生息地死去。于是我对她说,你的母亲也许还活着。”伊兰道,“你猜猜明妮说了什么?”
      “……”席琳咽了咽口水,她已经察觉到了答案。
      “她说,活着就活着吧。”伊兰轻声道,“——她已经认定再也找不到母亲了,谈起她的母亲的时候,也有些不耐烦。因此我和她说,可以试着和索罗姆他们和好,她也听了。”
      “这时候和她再谈起母亲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能够接受送走母亲的索罗姆了——不仅仅是接受索罗姆,也接受了放弃仇恨的自己。更何况索罗姆手中还有她光鲜的未来;而她那一无所有的奴隶母亲开始大病小病不断,主人都不管不顾了。”伊兰笑了笑,像是在说俏皮话一样。
      “可是,至少也应该告诉她,让她自己做决定……”席琳争辩道。
      “告诉她,然后呢?让她多犹豫几个月,多一些愧疚感,接着同样选择索罗姆?”伊兰坐下来,低声道,“——没有这样的必要,她的母亲一样什么都得不到。只有明妮又多了点烦恼,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伊兰轻叹道:“至少现在这样,明妮还会觉得自己是一个讲义气的、情深义重的人。”
      席琳本来想反驳些什么的,但伊兰这句话出来她又有些不明白了:“你这是在……嘲讽?我以为你挺在意她的。”
      “不,我没有在嘲讽。”伊兰摇摇头,“人之常情罢了。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在做正确的事情,至少是在做有理由的事情——谁会做自己都觉得没道理的事情?明妮当然觉得自己是个讲义气的人,她一直自诩于此。放弃仇恨这一点也是人之常情,她的母亲确实很难再回应她了,谁会为再也不会回应自己的人放弃眼前唾手可得的富贵呢?这才会被嘲笑,被嘲笑说很愚蠢。”
      席琳抓着柴火的手颤了一下,柴火磕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她把脸扭过去没有再应声,一个劲地填柴火,力道过大以至于有许多火星飞出来。
      伊兰收拾好首饰盒子后,坦然地歪着头注视席琳,看着她发泄沉郁的躁动。
      在这跳跃的火光间,他想起四年前和明妮刚见面时的样子。那时候明妮和萨姆打完架被女奴拉开,萨姆有他的好爸爸高沃斯·比尔登带回家,明妮却被落在一边,靠在墙边像一只孤独的小熊。伊兰见状就顺便嘱托席琳送她回去。
      后来明妮来道谢,她抱着膝盖蹲在火炉边对伊兰说起自己的故事,最后笃定地说:“我不会忘记我的妈妈,也永远不会原谅索罗姆,我一定会让索罗姆吃到苦头的。”
      那个时候,明妮的眼中闪着光,不知道是火光太盛还是眼睛已经湿润。
      ——而现在,“活着就活着吧”。
      伊兰一点都没对明妮感到失望,他只是想果然如此,甚至有一种预见成真的快乐感,仿佛又窥见了什么永恒的真理。
      如果一份不会得到回应的感情是今日的阻碍,那它迟早会被现实与时间摧折得千疮百孔。
      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她不会对今日产生任何影响。只要所有人都选择忘记她,这个世界就可以像是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所有人都可以从过往中挣脱,拥抱美好的现实,所有人都和平了,都安定了,都幸福了,所有人会都十分机敏地将此视之为一种和解,以便自诩成熟、自诩稳重、自诩正确。
      要达到这样一个结果,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等待,等待时间与现实将一切自以为永恒的爱憎抹去。
      伊兰觉得这并不残酷,因为被遗忘的人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没有人受到伤害。他只是有些悲伤,因为又有他所知道的人彻彻底底、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