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春晓》燎燃

17、第十四章 不败的骑枪

　　维尔德走进营地，清晨的寒风吹得他打了个冷战。赫洛斯的秋天来得比高穹城要早许多，他还没有了解到要早点换上厚衣服。
　　环视四周，一年一度的帕德里恩盛会还没有开始，奴隶与侍从都还在忙碌着布置骑士比武的场地。
　　赫洛斯的骑士比武除了“骑士比武”这一称呼以外，没有什么与骑士比武沾边的地方。历史上——在雪夜同盟建立以前，赫洛斯的老爷们买下奴隶，让他们残杀取乐，并以此互相攀比。后来从德罗尼亚学来了骑士比武的称呼，便也文绉绉地这么叫了。
　　即便老爷们将奴隶包装成他们资助的骑士，这种活动也依旧残酷，他们乐于见到溅在地上的血液。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改变的话，明面上看确实正式了一些，惹得不少人希望能够借此出头，从奴隶、退伍的士兵到小家族的少爷们都想要获得赏识，但他们大都没有好的下场。
　　帕德里恩盛会便是这样的比武大会，内里是赫洛斯流传下来的彪悍好斗的风气，包装以德罗尼亚的庄严肃穆。
　　维尔德被帕德里恩公爵奥斯里克·塞尔特邀请参加的时候，没有办法拒绝。维尔德是代表德罗尼亚来到赫洛斯、管理赫洛斯的，他刚来到这里一个月，没法即刻扭转风气，也没法马上取得赫洛斯人的喜爱与支持，他不应当否认这项在赫洛斯历史悠久的活动。
　　同时，维尔德也不能露怯。无论是为了德罗尼亚一贯强势的形象，还是为了他这个新上任的赫洛斯总督的威严，都应当即刻取得胜利才是。
　　只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维尔德不希望他身边任何人为这种无聊的事情流血。就在维尔德要打发信使的时候，他的侍从阿尔杰·扎伊斯站出来了。
　　维尔德不想答应，但阿尔杰分外执着。
　　他们已经认识七年了。在以往修习剑术的时候，阿尔杰不过是陪练而已，只需要恰当地接招，慎重地出手，以保证维尔德的安全。但是，很快阿尔杰的剑术水平就将维尔德甩在身后。
　　维尔德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而阿尔杰只有这一身武艺。在维尔德跟着学者们修习历史与地理、跟着加雷斯去参加各种集会的时候，阿尔杰会一遍又一遍地将训练时必须克制的技巧加以练习。甚至于在与维尔德训练的时候，都在将克制的训练想象成各种实战中会出现的不利情况。
　　阿尔杰认定了要当第一的时候，就一定要当第一的，而且非得凭借着自己的实力以压倒性的优势拿下第一不可。或许是阿尔杰平日里过于低调谦和，以至于维尔德时常忘记阿尔杰骨子里的好强与执拗。
　　最后维尔德长叹一口气，老气横秋地说：“那你去吧，一定会赢的。”

　　“一定会赢”说是说出去了，但维尔德并没有这样想。他也知道，阿尔杰所说，一半是自信，一半是执意。对于实力的自信也许能够带来胜利，但执意却是让人昏头的东西。
　　维尔德能做的唯有叮嘱而已——实际上，叮嘱的次数多了，维尔德也觉得自己过于唠叨了。
　　营地里认识维尔德的人不多，但凭借衣装，维尔德也会被视作是远道而来的贵客。顺着奴仆的指引，维尔德很快找到了阿尔杰的所在。
　　阿尔杰正坐在昨夜的篝火前擦拭他的剑。篝火已经熄灭，但残余的木炭还时不时亮起火星，冒着些许热气。见维尔德过来，他没有感到惊讶，很是自然地站起来行礼。
　　“早上好，殿下。”阿尔杰淡然地说，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挑战。
　　维尔德倚在围栏上：“坐下吧，都准备好了吗？”
　　阿尔杰点点头：“倒也没有什么要准备的。不过您先过来了，一会公爵可能会找不到您。”
　　“那他就找不到吧，”维尔德耸肩，“总不能让我迁就他来调整行程。我也没缺席，该去见他的时候也还是会去，够给面子了。”
　　阿尔杰平淡地笑笑。
　　“你知道你的对手会是谁了吗？”维尔德继续问。
　　阿尔杰摇摇头：“听说会由抽签决定。”
　　“唔……”维尔德露出了苦恼的表情，“算了。按照以往的规矩，赢过抽签到的对手就可以了，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只要奥斯里克不特意在抽签上动手脚，就没有什么问题。”
　　阿尔杰微不可闻地顿了一下，随即说：“……是这样。”
　　“虽然没有办法认同这样的比武……但参加并取得胜利确实是最好的结果，”维尔德道，“至少向赫洛斯人表明我们愿意接纳他们的传统。”
　　“我也不能认同，这非常野蛮。”阿尔杰擦拭完佩剑后握着剑转了两圈，亮锃锃的金属面上映出他的脸，“如果可以，我尽量不下死手。只是他的主人能否接纳这一失败，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阿尔杰低着头对着剑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样最好。”维尔德道，“事情过去后，去上次奥斯里克说的马场看看吧，你看看有没有喜欢……”
　　“原来您在这里。”轻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维尔德回身，名为奥斯里克·塞尔特的中年人正站在他的身后。他是中等身材，除了华贵的衣着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若不是事先见过面，多半想不到他是给与赫洛斯致命一击的帕德里恩公爵。
　　维尔德的面色不自觉地凝重了起来。
　　维尔德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帕德里恩，原属于赫洛斯王国。五年前，帕德里恩公爵奥斯里克·塞尔特投靠了德罗尼亚，为赫洛斯王室的没落刺下了最后一刀。无论是出于这份功劳还是他本人在赫洛斯根深蒂固的势力，德罗尼亚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办法去处置他，甚至只能通过他来间接掌握赫洛斯。
　　帕德里恩公爵曾经侍奉的赫洛斯王室已经溃亡，但他改换门庭，依旧在他的领地上享受荣华富贵。如果忽视驻扎在周边的德罗尼亚军队，奥斯里克·塞尔特就像是赫洛斯事实上的掌控者。
　　德罗尼亚皇帝加雷斯当然不能接受胜利的果实被奥斯里克吞掉，这也是他任命维尔德为赫洛斯总督，让维尔德来整治赫洛斯的原因。
　　明面上看，维尔德是德罗尼亚皇储，也是赫洛斯的总督，奥斯里克必须对他毕恭毕敬，服从命令——到目前为止，奥斯里克也确实做到了。但维尔德真的来到赫洛斯之后，愈发觉得德罗尼亚对赫洛斯的控制弱得可怜，最近的第三军的驻扎地离这里也有相当的距离，德罗尼亚的统治只是名头而已。
　　如果奥斯里克不顾后果地想要解决掉维尔德，是做得到的。就算他友善一点、慎重一点，他也有理由为维尔德插手赫洛斯的事务下绊子。
　　维尔德礼仪性地笑笑，道：“早，帕德里恩公爵。有什么事情吗？”
　　“我派人去您的住处找您，才知道您已经离开了。不过，总算是找到您了。”奥斯里克叹气道，“我早就派人将您的未婚妻玛蒂拉公主接来，现在已经快到了，您要去接一下她吗？”
　　维尔德略微诧异了一下，奥斯里克没有提前和他知会这件事。但他还是站起身，向阿尔杰使了个眼色，随着奥斯里克离开了。

　　玛蒂拉·柏塞特公主，在赫洛斯王国灭亡后流亡了许多年，最终被她的旧臣奥斯里克找到。即便已经没有任何实权，但她在赫洛斯人眼中依旧有着不小的威信。这位未婚妻，是维尔德来赫洛斯的第二个原因。
　　这是维尔德第一次见她。维尔德想，玛蒂拉也许会因为常年的流亡而变得防备性十足；也许会在经历了重重背叛与困难后变得畏惧而胆小；也许会因为仇恨直接从袖口掷出刺杀的短匕——无论如何，维尔德都会牵起并亲吻她的手，这是在答应这门婚约时就决定好的。
　　马车停了下来，侍女首先钻出马车，转身伸出手。一只白手套从车内探出来，稳稳地放在了侍女的手上，两枚戒指在手指上闪闪发光。侍女轻巧地用力，少女就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玛蒂拉·柏塞特有着出乎意料的美丽，恍若人偶一般的美丽——极度精致的五官与亮丽的金色头发，略微纤瘦的身躯裹在浅金色的衣裙里；这份美丽也到此打止，人的表情神态总是能够显现出些许气质与性格上的特征，但玛蒂拉却像是一张白纸，干净而苍白。
　　她站定后，非常平静地像每一个刚下马车的人那样环视四周，背衬着着暖色的枫叶与湛蓝的天空——然后顺着车夫摆好的台阶走下马车，轻轻地踩在橙黄色的落叶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公主，好久不见。”奥斯里克·塞尔特躬身行礼，语气却有着轻佻，“这位是德罗尼亚的皇储、赫洛斯的总督，也是您的未婚夫，维尔德·康特洛斯。”
　　玛蒂拉闻言，缓缓地把她的视线从奥斯里克转向维尔德。她用她剔透的蓝色眼睛看着维尔德，似乎考虑了很久该如何说话，但最后只是轻声地用敬语说：“您好，殿下。”
　　维尔德伸出手来，道：“您好。”
　　玛蒂拉终于怔了一下，将手伸出来，轻轻地放上维尔德的掌心。
　　如维尔德所想的那样，他亲吻了玛蒂拉的手背。
　　玛蒂拉既没有充满防备、也没有胆小怕事、更没有因为仇恨冲动的做傻事，她用温和有礼包裹着自己，像一株极美的干花。

　　帕德里恩公爵给维尔德安排的位置在看台的正中，那里只属于维尔德与奥斯里克·塞尔特，还有刚刚到来的玛蒂拉公主。视野开阔，两边挂着德罗尼亚的狮子旗，伴有遮阳——即使这个季节已经不需要遮阳了。
　　在侍女的带领下，一行人来到了看台正中。维尔德随意地扫视周边，两边的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但现在已经到场的这些衣着光鲜的贵族里，他只认识零星几个。
　　考虑到熟识的人会坐在一起，这些人应该大都是奥斯里克手下的官员，还有些许从赫洛斯别的地方远道而来的贵族。而维尔德从高穹城带来的人则大多被安置在了一边远离维尔德的地方。
　　忽然，他瞥见了玛蒂拉正在盯着自己，以一种好奇而审慎的目光。维尔德礼貌地笑笑，玛蒂拉局促地向后退了一步。
　　“您的兄长没有与您一起来吗？我以为他会陪您一起的。”奥斯里克·塞尔特倒是非常自在，一入座就闲聊了起来。
　　玛蒂拉摇摇头：“没有，他说有点身体不适。”
　　“他总是这样。”奥斯里克耸肩道，“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身体不适。”
　　玛蒂拉抿了抿嘴，没有理会奥斯里克对兄长的嘲讽，静静地偏过脸去。
　　维尔德想起来，当初会见加雷斯的时候，加雷斯说玛蒂拉的哥哥巴不得早点卖了她。也许是因为胆小如鼠，她的长兄连亲自来见买家这种事情都要推脱。只留玛蒂拉一人在这里，面对操控她命运的人。
　　她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纤细的后背挺直如松竹，目光落在比武的场地上——比武还没有开始，那里还只有零碎的红色落叶。
　　出于了解结婚对象的目的，玛蒂拉也许想和维尔德说说话。可危险的奥斯里克·塞尔特坐在这里，玛蒂拉还没有能力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试探着说出一些真话，于是乎只能选择变成一个漂亮的、不会出错的人偶。
　　好在奥斯里克足够健谈，在玛蒂拉与维尔德都没有心思闲聊的情况下，都能够一茬接一茬地抛出话题，不至于尴尬地冷场。

　　高穹城的贵族们平日里都会考虑仪态，所以维尔德很少见过这样场景——看台上的人都相当兴奋，女人在支持的骑士取得胜利时便猛地站起来高声呼喝，男人们甚至会直接吵起来，不像是贵族们的盛会，而像是市井的赌场。
　　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或是被骑枪贯穿，或是被践踏于马下，每次新鲜的血液溅出都引发人群的狂欢。只有一个人是受重伤而未死去的——他的对手以为他死了，将他遗落在了场上，但根本没有人理会他，连曾经资助他踏上比武道路的贵族老爷都没有。他只能用最后的力气爬到角落里，任由落叶将他掩埋。
　　维尔德不喜欢这种场面，阿尔杰也还没有出场，他实在是提不起任何兴趣。加上喋喋不休的奥斯里克，维尔德太阳穴直跳，还不得不抽出精力来应付奥斯里克的问答。
　　玛蒂拉却还是那么平静，场上残酷厮杀洒出来的鲜红血液在她眼中都只像是落下了一片枫叶。
　　“……今年赫洛斯的收成相当不错，南方的小麦丰产，北方的牧业也未曾出现广泛的疫病。比起前两年吃紧的状况，算是好了不少。”奥斯里克靠在椅子上，语气悠哉，“今年冬天的动乱应该会少一点，平民吃得饱，就不易被煽动。”
　　“那今年的税收能收上来了吗？我是说上交给德罗尼亚的那一部分。”
　　奥斯里克一愣。这是维尔德今天第一次主动问话，刚才若非奥斯里克提问，维尔德都不出声的。
　　但维尔德并没有看他。奥斯里克顺着维尔德的目光望去，原来是阿尔杰上场了。
　　阿尔杰骑着马，盔甲覆盖全身，提着骑枪——那并非他最为熟练的武器。即使看不到面容，他也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赫洛斯的骑士比武没有骑士。赫洛斯的骑士是贵族们欣赏的玩物，里面有着没落家族的少爷到街头被拉来的地痞流氓；而阿尔杰不是骑士，仅仅是因为他不愿加入德罗尼亚皇帝麾下的骑士团，那样需要听从皇帝的调遣，不能像如今这般追随维尔德。
　　他没有名号，但他比这里所有有名号的骑士都更像骑士。这一刻，德罗尼亚的庄严肃穆包装的不再是赫洛斯的剽悍好斗，阿尔杰就是彻头彻尾的德罗尼亚骑士。
　　于是兴奋的观众兴奋地欢呼起来。
　　维尔德一动不动，但略微蹙着的眉头暴露了他的紧张。
　　奥斯里克低低地笑道：“我们会尽量。您知道的，德罗尼亚统治赫洛斯以来，为了建立堡垒、开通道路，税收稍稍加重了一些——虽然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但依旧会受到抵制。前两年因为灾害，沿用了过往减轻税收的做法，今年是实在免不了。看来今年要防范的，不是乱民，而是那些表面面臣服，但仍然心有不甘的赫洛斯贵族……”
　　阿尔杰的马匹甩了甩尾巴，卷得尘土扬起来。他对面的骑士的身形略微瘦小一些，体态也远不如阿尔杰挺拔。
　　在某一个瞬间，他们向对方冲去。在交错的那一刻，响起了金属铿锵的鸣声。
　　“德罗尼亚将赫洛斯交给你的几年里，你在做什么？”维尔德道，“前两年的动乱你安抚得不算好，杀了太多人；也没有动摇贵族的立场，这几年算是浪费了。”
　　说出来之后，维尔德才发现说得有些过了。这是一个他知道答案，但是不需要言明的问题——奥斯里克根本不想帮助德罗尼亚统治赫洛斯，赫洛斯维持现状，奥斯里克才能在德罗尼亚的撑腰下当赫洛斯真正的国王。
　　他不应如此直白地揭穿奥斯里克的心思，他们还需要合作。但维尔德着实有些心焦，以至于说出了这样的话。
　　维尔德瞥了奥斯里克一眼。奥斯里克并没有动怒，他微笑着说：“是因为我的无能。”
　　这时，人群爆发出了欢呼声。阿尔杰用盾从侧面格挡了对手的骑枪，接着迅捷地挑起对手，将他撂倒在了地面上——轻而易举，游刃有余。
　　阿尔杰的对手一定觉得很幸运，因为阿尔杰最后没有过于用力，他是唯一一个还能强忍着疼痛爬起来走出去的失败者。
　　维尔德终于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脸对奥斯里克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盛会结束后我们再就此商谈一下……”
　　这一瞬间，他与玛蒂拉对上了视线。与奥斯里克寒暄过后就一直看着比武场地、再也没有出声的玛蒂拉悄无声息地转过了身子。
　　一开始维尔德也不怎么说话，既因为比武让他头昏脑胀，也因为奥斯里克在场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和玛蒂拉交心来寻求和解；而与奥斯里克能谈论的也只有统治赫洛斯的事情，这会招致玛蒂拉的反感——维尔德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但阿尔杰上场的时候，为了掩盖自己的紧张，维尔德抛出了不合时宜的话题。
　　一定被玛蒂拉讨厌了，维尔德想，今天净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是。”奥斯里克应道，“今天盛会之后我没有安排，随时听候您的传唤。”
　　维尔德后仰靠上椅背，无奈地点了点头。
　　这时，场上出现了一位极其高大的骑士，他穿着黑色的甲胄，如一座黑色的高山，在明媚的秋景里投下厚重的翳影。
　　“喔……是他！被称为‘影子’的无名骑士。”奥斯里克很喜欢看比武，这位骑士一上来就抓住了他的视线，“他这次可算是备受期待！据说他是南方来的，是火焰岛屿的人。那是世界上最可怖的民族，他们天生就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勇武。”
　　火焰岛屿这个地方，维尔德是知道的。现在正处于希德利亚的控制下，与德罗尼亚相距甚远，没有什么直接的交集。
　　好在阿尔杰没有对上‘影子’，不然就麻烦了。
　　但奥斯里克接下来的话就让维尔德愣住了：“待会和‘影子’对决的，一定会是阿尔杰吧。”
　　“阿尔杰不是已经结束比试了……？”维尔德诧异道。
　　“如若是以往，确实已经结束了。骑士们像表演一样进行生死对决，每一位胜利者被赐予金币与奖章，有的表现亮眼还会获得官职。”奥斯里克笑着解释道，“但今年我们更改了规则——只会出现一名胜利者。”
　　维尔德冷冷地盯着他，奥斯里克却仍然显得轻佻而悠然：“现在的胜利者会继续比下去，直到决出他们中最强的那一位！”
　　“如果是这样，至少应该在每一场比试中留出休息的时间。”维尔德驳斥道，“这样的比试并不公平。”
　　“这样一来，盛会的时间就拖延太久了，您也不希望钱财被浪费在无谓而野蛮的比试上吧？”奥斯里克诡秘地笑着，“更何况，您是知道的，赫洛斯的骑士比武从来都不是公平正义的活动啊，我们都只是为了取乐而已。像这样扔到台前搏斗至死——不是很有观赏性吗？”
　　“你没有提前知会我们。”维尔德道。
　　“这个规则确实是临时定下的，在三天前。但我们切实地通知了每一位参与比试的骑士，他们都了解并且接纳了这一规则。”奥斯里克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您刚刚才见过阿尔杰，他没有对您说吗？”
　　没有，阿尔杰知道维尔德会来制止他，所以阿尔杰什么都没说。奥斯里克利用了这一点。
　　如果真的是阿尔杰与‘影子’最后决胜，他们还各自需要战斗四次才见面。他们都要再战胜四个敌人，再拖着疲惫的身躯进行最后的决斗——看上去很公平，但他们在接下来的四次战斗中，对手却不一定等同。若是阿尔杰一直面对较为强大的对手，到最后状态会比‘影子’糟糕得多。
　　这件事被掌握在奥斯里克的手上。奥斯里克很轻松地说：“我们是抽签决定的，真的是抽签。看着命运作出安排，也是取乐的一部分。我们今年改动了规则，大家都要开心多了，您看是吧？”
　　观众们的热情不只是因为赫洛斯较为开放的风格，也有奥斯里克的对氛围的纵容与把控。在高涨的呼喊声中，维尔德的后背不由得沁出了冷汗。
　　这一时刻，‘影子’将他的对手重重地挑下马，卷起落叶与泥沙。他的马匹嘶鸣着，将铁蹄踏了下去——
　　‘影子’的可怜对手的胸口像是炸开了一朵鲜红的花，那里破碎的骨骼将内脏搅得稀烂。

　　维尔德本无心观赏这样的血腥搏斗，只要阿尔杰赢了，活了下来，德罗尼亚没有为这样无聊的比试蒙羞，就足够了。
　　现在，他认真地看着每一场比试，不断考虑阿尔杰对上谁会更有胜机，应该祈求着避开与谁为敌，即使这对于比试的安排没有任何用处。
　　命运没有偏袒阿尔杰。在接下来的三场战斗中，只有一场算是对上了比较弱小的对手。第四场，站在阿尔杰面前的是前面的比试中表现仅次于阿尔杰与‘影子’的对手。阿尔杰虽然赢了下来，但左臂受到了沉重的一击。
　　到现在无论是谁都已经透支体力了，哪怕是‘影子’，也在每场战斗结束后佝偻着喘气。但阿尔杰身姿依旧挺拔，看上去游刃有余，只有提着枪的手在微微颤抖，暴露他的疲惫。
　　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维尔德知道的，阿尔杰不会承认自己已经到达极限，除非已经在崩溃边缘，无法控制。接下来对上‘影子’，阿尔杰不会有多少胜机。
　　“让他回来吧。”维尔德道。
　　“殿下？”奥斯里克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维尔德起身披上披风，拿起靠在桌上的佩剑，道：“让阿尔杰回来吧，我想回去了。”
　　“您真的要中止……？”奥斯里克什么都明白，“这一定会惹起观众们的非议的，您知道他们都是……”
　　“我知道，但我同样不能纵容你的放肆。”维尔德没有再给奥斯里克留面子，平淡地道，“无论如何，给德罗尼亚第三军停驻的堡垒应该开始修建了。”
　　奥斯里克愣了愣。他确实是想暗示维尔德，赫洛斯在他的控制之下——维尔德如此年轻，就算是聪明一点，也会很好糊弄。奥斯里克以为，通过暗示、打压与讨好，他可以让维尔德感到困难与危险，放弃控制赫洛斯，将维尔德变成一个在赫洛斯挂着虚职的总督。维尔德则会在这里闲散享乐度过几年，等到最后回到高穹城，当他的德罗尼亚皇帝，皆大欢喜。
　　但维尔德却出乎意料地坚韧决绝。
　　奥斯里克没有任何办法，就算现在赫洛斯是他话事，他也不可能真的处置维尔德。奥斯里克可以杀死维尔德一个人，但他没法征服德罗尼亚；奥斯里克也可以控制一个普通年轻人，但维尔德对自己的身份有着清楚的认知——奥斯里克是会制造困难与危险，可他不是不计后果的人，他根本不敢让这些困难与危险真的伤害到自己，他不敢招惹德罗尼亚。
　　维尔德冷漠地瞥了一眼奥斯里克，走到台看台最前，对阿尔杰说：“回来吧，已经结束了。”
　　阿尔杰在喧嚷中分辨出了维尔德平淡的声音，回头望过去。
　　本来算是逃出生天的阿尔杰却在马背上静默着，在呼啦啦落下的枫叶中，悄悄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让你回来。”维尔德冷着的面孔终于表现出些许气结，赫洛斯一个听话的都没有，别人就算了，连阿尔杰都越来越犟。
　　阿尔杰只是摇了摇头。
　　“回来！我说了算。”维尔德低声喝道。
　　这时，传令官发出了指令，阿尔杰调整坐骑的方向，面对着‘影子’发起了冲锋。
　　“停下！阿尔杰·扎伊斯！”维尔德最后吼出了他的名字。

　　‘影子’长得相当高大。身着黑色轻甲的他出现在赫洛斯的明媚秋色里，就像突如其来的厚重阴云，要降下愤怒的雷霆。
　　影子的内心没有任何波澜。他确实拥有超凡的武勇，但他的武勇只被用于安排好的游戏中。自从几年前作为奴隶被周转到赫洛斯之后，影子就这样被安排着去进行武斗，有时是真的会遇见难缠的对手，但更多的时候他的主人会为他铺好胜利的道路，只是为了打下名气以供吹嘘——是一项非常无聊的工作。
　　影子并不讨厌这样，不用费太多力气就能获得奖赏，甚至赢得外人的尊重，说不定某天还能获得自由，比在希德利亚当奴隶时要好得多。相比之下，无法尽兴地享受战斗倒也无所谓了。
　　今天也是一样。对手像是正儿八经的骑士，强大得宛如一只等待狩猎的狮子，但是却轻易地被规则磨平利齿。
　　明明他的主人都呼喊着让他离战斗了，却偏偏不听话，真是愚蠢。
　　这也是影子在这几年不停歇的战斗中学会的——一个人倾其全力的武勇，能改变的东西依旧很少。面前的骑士是这样，他自己也是这样，别的奴隶付出劳力，他作为声名赫赫的‘影子’付出武力，没有高贵多少，命运都在别人手上。
　　但时至今日好不容易有酒有肉，影子还不想死，所以他只能送阿尔杰去死。
　　影子纵马上前。他们的对上的瞬间，骑枪碰撞发出的声响刺耳，两人便立即错开来。
　　影子不由得咧开嘴笑了。刚才的交锋看上去没有什么优劣可言，但影子已经注意到，阿尔杰在接下那一击后，有些控制不住手中的骑枪。如他所预料，阿尔杰看上去轻松，实际上的状况比他要糟糕得多。
　　那就速战速决吧。
　　再次发起冲锋，‘影子’迅速地出枪，被阿尔杰一击拨开。因为这次冲锋的距离较短，出击后没有像先前一样拉开大段距离，他们就此在马上缠斗起来。
　　‘影子’的进攻越来越猛烈。就在阿尔杰终于能够逐渐接上这样的进攻的时候，‘影子’突兀地击中了他的左臂——在先前受伤的地方。
　　阿尔杰闷哼一声，将疼痛感强压下去。
　　可就在这失神的区区一瞬间，影子一撂枪将阿尔杰的骑枪挑飞，手腕翻转，一枪扫在阿尔杰的侧腰。阿尔杰重重地摔在地上，连滚了两圈。
　　“阿尔杰！”坐在最中央的那位年轻少爷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啧。”影子觉得有些烦躁，上了这样的场合就要做好死去的准备。他最讨厌这样的人，想学着大人玩操纵生死的游戏，可又不敢承担后果，连自己奴仆的血都见不得。
　　影子漠然地举起枪，对伏在地上的骑士刺下——

　　观众的惊呼声响起，根本没有几个人看清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有滚烫的血花炸开，比满地落叶更加耀眼。
　　但影子看见了，阿尔杰在将死的那一刻翻滚躲开，同时拔出腰间的佩剑划开了他坐骑的脖颈。
　　德罗尼亚的剑真是锋利，只是一 剑就轻易斩下马首，要是有一把这样的剑，以后怎样都不会输了。在摔下马前，影子突兀地想。
　　飞扬的血液泼在影子的脸上，让他仓促地惊醒——还没完！任谁都会带着剑，来应付摔下马后的战斗。
　　阿尔杰的第一剑来得太快，穿过层层飞扬的沙与叶迎面而来。
　　“唔！”影子急忙闪躲，头盔被挑飞的时候刮在下颌骨上疼得发烫。他忽然意识到有些糟糕：骑枪过于沉重，而阿尔杰恰好左臂受伤；作为天生就高大有力的火焰岛屿人，他也比阿尔杰更适合骑枪这一大开大合的武器——可现在偏偏下了马。
　　在阿尔杰斩下马首的那一刻，影子丧失了积累的优势。
　　影子龇着牙迎击。快想起来，过往主人请来的剑客教导的技巧！过往遇见的强大敌人值得借用的招式！但为什么？为什么哪里都找不到答案？那些记忆中华丽的、亮眼的招式，仿佛一瞬间褪色了。
　　影子咬着牙放弃思索，准备赌一把直接一剑刺穿阿尔杰的时候，他的右臂忽然传来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他呆呆地偏过脸去，看着自己的右臂飞起，手中还握着剑。
　　影子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扯动着全身感官的剧痛，惊叫出声。
　　就在这一瞬间，阿尔杰一脚将他踹在地上，刺穿了他的喉咙。
　　在倒下去之后，影子终于想起来，他应该直接扣住阿尔杰的脑袋摔在地上，他更高一点，更有力一点，这是做得到的。但也许是已经习惯了以颇具观赏性的结尾来赢得欢呼，他忘记了藏在自身血液里的、最原始的搏斗的感觉。
　　很多年前他还是奴隶，在希德利亚的街头斗殴的时候，他是没有枪也没有剑的。

　　一瞬间的静默后，疯狂的观众们高声欢呼起来。维尔德怔怔地看了看喧嚣的四周，最后将目光投向阿尔杰。
　　还好，还好，没有出事。
　　而阿尔杰走到维尔德前，步伐稳得像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一样。
　　维尔德还没有开口，阿尔杰便摘下头盔跪地行礼。他说：“如同我所承诺的那样，为您取得了胜利。”
　　尚有温热的血液顺着阿尔杰的发丝滑落。他满脸都是血迹，但还带着往常的神情，坦荡而温和。
　　维尔德本来有很多话想说，有臭骂也有夸奖。可是刚张嘴，就把将出的音节咽了下去。
　　阿尔杰也已经准备好了挨骂，可他错愕地看着维尔德转过身，摘下了挂在一边的德罗尼亚狮子旗。
　　维尔德将旗帜扬起，披在阿尔杰的身上，轻声道：“做得很好。”
　　——阿尔杰作为勇武的骑士取得了胜利，那么维尔德也应该作为主君赐予他无上的荣耀。
　　阿尔杰微微一愣，释然地笑了。他正要站起来说感谢的话，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一头摔了下去。
　　“阿尔杰！”维尔德一惊，这时才反应过来，“去叫医生过来……”
　　“我已经叫了，在阿尔杰和影子的比试刚开始的时候。”是少女轻而稳的声音，“医生很快就会来。”
　　玛蒂拉还坐在她的位置上，平静地看着有些失态的维尔德。她的外貌如同美丽脆弱的人偶，可眼神深处的一丝悲悯让她看起来像一尊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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