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个执笔人》枕书天下

54、小黑

　　写经使的消失，让聂影云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危机。执笔人对于接触过的神职，有种特殊的感应。把空游珠给他，也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让他觉得是珠子泄露行踪，总好过让他知道，自己被另一个神职盯着。
　　这件事的诡异之处，是聂影云进来之前，一直以为他在这里。结果刚踏进来，写世经的踪迹同时也像月光一样消散了。
　　聂影云开始慢慢思考，如果是我来设计，怎么才能达到这种效果？一个法术，怎么才能连我自己也能骗过？
　　她在水里一个位置捡起了空游珠，它像是被失手掉下去的。最后记录的是一阵杂乱的光影。
　　皇甫琅看完黑猫吐出的月华光影后，遭到了袭击，这个珠子倒像是他故意丢下的。

　　聂影云看了看黑猫，它依然挑衅地看着她。她在犹豫要不要带它出去。
　　天狩这时候在水面上捞了一下水，对她说，“这水是一条河，有很多人的记忆在里面。”
　　二人看了那座白骨山堆一眼，聂影云对这种记忆没兴趣，道，“河会流向何处？”
　　天狩在水中站起来，“很远，看不到头。”
　　聂影云心道，这是个空间洞天，边缘想必衔接着别的空间。她对此也没好奇，只沉思：如何叫这黑猫开口？
　　忽一闭眼，似在虚空中搜索什么，方一睁开，手上轻轻点出一本线装小书，叫做《萌宠百兽通灵手册》，她将手册一展，眼睛盯着黑猫儿，“让它给我点有用的信息。”

　　那本纸质昏黄的彩绘小书，哗哗地自动一翻，一张张书页就像鱼鳞相叠般从上面飞出来，眨眼飞到黑猫脚下的石像前。
　　那小书也摇摇晃晃飞起来，如有灵性一般，对着黑猫的方向，遥遥地向那边轻轻一叩，微微地一低，做了个稽首行礼的可爱动作。
　　即时一条白龙般铺叠出去的漂亮书页，都如浸满了月光的湖面般，粼粼起伏，一条条银白肥硕、弹性如弓的白鱼影子纷纷疯了一般从书页里蹦跳出来，满天发出“扑通扑通”的跃水声。
　　黑猫顿时瞪圆了眼睛，情不自禁从喉咙里发出“喵——唔！”一声惊讶的叫声，紧接着它禁不住诱惑，一下变小，后肢一弹，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向前一扑，一头扑在纸页陷阱上，猛口去叼那蹦跳起来的肥鱼，满以为会一口咬在腥甜鲜美的活鱼身上，孰料那鱼儿穿嘴而过，不过是个虚影子，它一口尖牙咬了个空，空嘴一嗑，差点嗑到了舌尖儿，委屈得“呜——”地闷叫了一声，几乎哭出来似的。
　　偏偏那书页上跳出来的腥味当不得假的，全都是活水溅过白肚鱼鳞上的腥鲜味，它闻得到看得到，偏偏咬不着摸不到，急得满纸乱跳，又扒又挠，冲着聂影云“嗷嗷——”地叫个不停，急都要急死了，又生气又委屈，整个大馋猫闹起了大脾气，这要不是有神通的书页，早给它挠破天了。

　　聂影云古怪地笑了一声，又一下子虚掩了嘴巴，在遮掩笑意的手指后面，轻轻说道，“咱这本书明码标价，一个答案一条小鱼，童叟无欺，先给你闻个腥儿，答上来了，才有真货吃。你快说，同不同意？”“喵！喵！”
　　黑猫急叫连连。

　　“好，我问你，写经使哪去了？”

　　黑猫气得嗷嗷挠纸，一着急，口吐人言，“喵！我不知道！嗷不我知道！鱼！鱼！”它急得快要舔上去了。“他去天上啦，我猜的，肯定是嗷！”它还挺实诚的。

　　聂影云又道，“罐子里的东西呢？”
　　黑猫呜地快哭了，“不能说嗷！会死的！喵！喵！”
　　“你答不上来啊。”聂影云遗憾地说，“你说真话它才会给你真的鱼。”
　　“喵！我带你上去！”黑猫细声细气叫道，“这回是真的，鱼！给我鱼！”
　　啪一下一条活鱼拍到它嘴上，黑猫狂叫一声，一口叼住，低头嚼吧嚼吧吞下去，迷糊说道，“喵！坏人！骗子！喵呜喵呜！再来几条，好吃！”
　　聂影云说，“好啊，带路吧。”
　　黑猫叼着鱼跳到书上面，嫌弃地瞪了天狩一眼，把甩着尾巴的鱼囫囵吞下去，低头嘀咕了一句，“喵！你们都是骗子！他还欠我小鱼干呢。”

　　《萌宠百兽通灵手册》把撒出去的书页收回来，黑猫着急地去捞还在蹦的鱼，聂影云就慢悠悠在旁边问它，“罐子里是什么人？”
　　“不知道哇！”黑猫含糊说，“月亮来之前，她们就在这里了。我是第三个进来的。”一口叼住蹦出来的鱼儿，碧眼珠转了一下，咕噜咕噜吞咬起来。

　　聂影云朝月亮看了一会，忽然，她向前走三步，怪异的事情发生了，那轮一直在向前走的巨大月亮，同时后退了三步，定在原地，它不走了。
　　聂影云心里暗暗冷笑一声，将灌注于长矛中的法则之力收了，又默然向月亮走了三步，口中不动，她的声音却渺然响于高空，“你既来了，何妨一见？”
　　月亮默然后退三步，光辉如火，依然在灼烧聂影云身上肌肤。虽不伤人，却有种拒绝的意味在里面。
　　聂影云看了天狩一眼，他疑惑地看过来，显然不知道这月光是热的。
　　她一笑，对他道，“看来你这位故人，今天是见不着了。”

　　天狩目光空洞地回忆了一下，摇头道，“我在这里，记忆消失得更快，刚刚还记得的名字，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又看了月亮一眼，“我为什么怕她，也不记得了。”
　　“那从今日开始，你就是全新的人了。”聂影云在这里已寻不到多的信息，转身离去，“过去的事现在不敢找你，那往后也不必找了。”
　　天狩在水里沉思片刻，看了月亮一眼，月亮还在原地，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脸上，无悲无喜。
　　他说，“我走了。”三个字过后，他彻底忘记了她的样子。
　　他迈入身后黑暗的帷幕，红衣与他一同消逝在水中。
　　身后唯有明月长冷。

　　回到祭坛上，聂影云看了一圈，手一伸，将吹散到远处的一沓书稿收到掌中，哗啦啦翻动。
　　黑猫悄无声息地升到高处，探出脑袋，开始偷看。
　　“还不带路？”聂影云说，同时往雪山高处冷冷看了一眼，自语道，“李瑾意这名字，我定在哪里见过。”

　　黑猫视力极好，一下被无数黑字冲入眼底，哗啦啦翻过，它眼一困，当场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眼泪都快挤出来了。
　　它心思单纯，还以为所有的书翻一下都会蹦出活鱼呢，一看聂影云手上这本没有，白期待了，白高兴了，当场气得“耙耙”地挠起了爪子，想要把底下的那本通灵手册生吞活剥了似的。
　　它疑心自己又被这个骗子骗了，气得一句人话也不想说了。

　　聂影云哪知道一只小猫有那么多心思，自顾自将那李瑾意丢下的剧本翻到前面，循着一点灵光指引，她眼睛一亮，终于在第九章第三页，一眼看到“李瑾意”三个字，正正跟着“晋阳郡主”这个封号后面，她恍然大悟了，“原来是她啊！”

　　临川王府晋阳郡主的名字，就叫李瑾意。
　　这是红绒初见面时亲口说的。

　　而在阿青的意识里，那个她在昆仑墟里监视了几万年的李师妹，千真万确也叫李瑾意。

　　聂影云心中即时枚举了几条信息：
　　第一，红绒是被剧本安排到临川王府的，顶替了晋阳郡主这个身份。
　　第二，晋阳郡主是真实存在的。
　　第三，李瑾意是从外面来的，这个信息阿青费了很大周折一定要让他们知道。
　　第四，综合所有的信息，这个李瑾意应该就是临川王的女儿，真正的晋阳郡主，她一定很多年前就进入了昆仑墟，在特殊的轮回机制下，修炼了几万年的时间。

　　这里面有三个问题：
　　李瑾意在临川王府的空缺为什么一定要有人替补？
　　这个替补的人为什么会是红绒？
　　幽冥河为什么要安排这次替补？

　　聂影云眉头一皱，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李瑾意知不知道临川王府被灭了？

　　转念一想：不，她不知道，这是二十三年前，现在唯一能让她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我，陈子慎，皇甫琅。
　　陈子慎被闪回珠带回了长安，皇甫琅失踪了……只有他可能会告诉李瑾意二十三年后的灭门案，如果他的失踪是整场阴谋的一部分。
　　然后呢？李瑾意会是什么反应？

　　聂影云深深往雪山深处看了一眼，昆仑的世界层层向她展开，李瑾意就在那里，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她在向上走着，仙宫玉阙，从山上一直叠到天上。
　　她在去一个地方。
　　而聂影云想看看，她会去什么地方。
　　皇甫琅不在哪里。

　　忽然，聂影云道心一动，蓦然想到，如果我此刻对李瑾意的追踪，也是整个阴谋的一部分呢？
　　那么，在我盯着李瑾意的同时，对方也可以用李瑾意来迷惑我！
　　这感觉不对劲，我一定漏算了什么。
　　从头再来，重新捋清长安城里发生的事……

　　“怎么了？”她听到天狩的声音，她一摆手，示意他别出声。

　　春秋骨血祭长安。
　　他一定会血祭长安，是因为他以为女儿还在现代，他不知道红绒也穿越到了唐代，这件事的阴差阳错是幽冥河一手促成的。
　　春秋骨的行动完全避开了临川王府，而临川王府却在他死后，瞬间被人灭了满门。
　　这件事有两个结果。
　　一，临川王府的人被红雾吞了。
　　二，这件事会被李瑾意知道。

　　李瑾意成仙了。
　　李瑾意想出去。

　　聂影云的思维急速运转着，快了，她快要触及那个核心了。
　　然而，就在即将看到那一线曙光时，一声凄厉的猫叫打断了她的思维。
　　她刚刚浮起的一个令人激动不已的念头一下子被吹了个星散。

　　聂影云“唉——”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目光往黑猫投去，“小黑，你得学一点文明礼貌了。”
　　黑猫浑身圆毛竖起，胡须怒张，蓄势待发地瞪着一个方向，随时都会暴走的样子。
　　聂影云顺着它那目光，往后一看去，顿时“啧”了一声，冷笑道，“好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一团深红的薄雾，从祭坛边缘那条通往人间的悬空石子路上，不紧不慢地飘了出来。
　　说曹操曹操到，她刚想到红雾，红雾就来了。

　　眨眼间，它已经变得像山峰一样红了。
　　它肆意狂野，像一面又一面在大地上竖起来的旗帜，又像一只只深海巨兽的触手，一边蠕动，一边攀升，从虚空入口处挤进来，向极高处的天空涌去。

　　昆仑墟，被红雾入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