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九纪事》叶遥意

7、姐妹

　　最近白家上下都忙得要命，不仅是打杂的婆子小厮，正院里也人人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还在上课的姑娘们每天也被这种忙忙乱乱的气氛给带动了，不管是在李夫子还是何娘子那都能凑在一处挤眉弄眼地猜测着自家四姐姐的婚事。

　　白洛瑾在跟着何娘子把所有课都上了三四节之后选了筝，六姑娘知道这件事后不太高兴，跑到她的房里嚷嚷了好一会应该跟自己一起学箜篌。结果白洛瑾还没想好要怎么哄她的六姐姐，六姑娘自己先想明白了。

　　六姑娘颇为“大度”地拍了拍自家九妹妹的头，叹气道：“算啦，我也不难为你，你喜欢筝就去学。我就是觉得有点……怎么说呢……”她抿着唇歪了一下头，思索了一下，“五姐跟七妹都学筝，五姐还学的特别好。你去上课一定会被她们两个人烦的，不过你还小，她们说你不爱听的话就当听不懂，真听不懂的话也别问，让小梅记下来，回来说给我听，知道了吗？”

　　白洛瑾也不是真正的五岁小孩子，这样的眉眼官司她在冯家时跟唯一的姐姐也有过几回，后来出过几次门，见到别家的小姐更是唇枪舌剑，打得厉害。她已经打定主意做个鹌鹑，对这种场面早就做好了装傻充愣的准备。

　　结果头一回正式上课，到场的就只有她白小九一个人。白洛瑾傻了，对着摆好的筝不知道是该坐下还是继续站着。何娘子斜了她一眼，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九姑娘坐吧，五姑娘说想趁着在家的功夫学学琵琶，七姑娘说没有五姑娘陪着没意思也不学了，以后的课就只有你一个人上。”

　　白洛瑾晕晕乎乎上完课，回到自己屋里坐着发了一会愣，忙招手让人把六姑娘请过来。六姑娘听完也有点傻，直愣愣地坐在桌子旁缓了好一会。

　　“五姐姐是真的很喜欢筝啊……”白六娘低声道，左手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小九你年纪太小了不清楚，五姐当时学筝，练到手指都拿不起筷子，就也是从你现在这个年纪开始，晚上点着蜡烛也要把新学的谱子给弹熟了才肯去休息。”

　　白洛琰挠了挠头，有点苦恼：“估计是白七娘被何娘子说了心里不爽，故意拉着她也不学的吧。算了，她们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系好着呢，咱们剩下的姐妹全是外人，不掺和她们的事了。”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换了个表情，“四姐快出门子了，你准备送什么添妆啊？我之前亲自画了个样子，请家里头首饰铺上的人给打了个钗子，到时候给四姐姐添妆。小九你还小，应该是打个络子吧？”

　　白洛瑾点了点头，想了想春桃最近的样子，皱着一张脸闷声道：“是呢，就是春桃姐姐说要打一个样式新点的才好，这段时间一直盯着我，可难呢。”

　　白六娘扑哧笑了出声，轻轻拍了拍已经把脸皱成个包子样的白小九道：“春桃逗你玩呢，就你现在这手劲，给你全天下最好的样式也编不出个花儿来，估摸着你也就能给春桃分分线了。”

　　是啊，怎么老忘了自己现在才五岁，说打络子最后还不是让春桃来打，自己顶多就加点珠子，分分线。看来是幸福的日子过多了，给人都过傻了。白洛瑾轻轻锤了一下自己的头，拿起一块荷花酥气呼呼地咬了一口。

　　白洛琰被自家小妹妹给可爱到了，捂着心口半天没说一句话，就盯着白小九傻笑。白洛瑾被笑的浑身发毛，搬着椅子悄悄往后挪了一点，远离这个看起来很危险的姐姐。

　　除了这场小小的风波，白家后院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谁都看得出来太太为了四姑娘的婚事忙的晕头转向，这档口谁闹出事来就纯粹是自找没趣，连白七娘都不怎么去找自己姨娘了。

　　理国公家太太确实是忙，不止是要忙四姑娘的婚事，白家大少爷二少爷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虽说是等春闱放了榜再考虑亲事，可大致的人选还是要提前看好的。这两兄弟长得不算差，明年是头一回考进士科，虽没有必中的才华，可这算是世家公子，又尚未及冠，已经可以被人称一句少年英才了。从去岁开始打听这两位的人家就不少，虽不是正室嫡出，但从小被嫡母养大，嫡母也未曾生育，嫁过来就是堂堂正正的理国公府大少奶奶，日后也是国公夫人了。

　　太太这会正低头核对着四姑娘的嫁妆跟陪房，一抬头看见王妈妈过来了。她颇为头痛地一把推开桌子上堆着的东西，皱着眉问：“这又是怎么了？”

　　王妈妈打量了一下一脸疲色的太太，上前两步拉住了她的手：“太太怎么不知道歇息一会呢，左右这些东西也有我们看着呢，不会出了岔子。刚又接到刘家的帖子，请姑娘们去赏花，来问问太太的意思。”

　　太太皱了皱眉道：“天儿都冷了，有什么花能赏的。刘家，是刘老太傅的那个刘家？”王妈妈答了声是，太太长长叹了口气，睁开眼道：“那去吧，他家多半是想让我看看姑娘，过去坐一会，用了饭就回来。”

　　她拉过刚刚被自己推开的册子，低头看了一会，又皱起眉来啪一声合了回去。“妈妈，你说我这一天天的为这白家忙上忙下，到底是图什么呢。这个家里没有我的血脉至亲，各人都有自己的亲人。现在是因为我是太太，他们几个讨好我，等日后我没了权没了势，有几个能想起来我呢？”

　　太太自己说着倒是没什么表情，抬头一看发现王妈妈已经红了眼圈，忙打了自己两下，伸手抓住王妈妈：“是我该打，没事说这些，把妈妈惹哭了，我以后不说了。”

　　王妈妈看着自己奶出来的姑娘，自己从姑娘还是小小的一团看着她长成花儿一样的大姑娘，又陪着她来到了理国公府，从明艳的新嫁娘到如今权势深重的太太。

　　“总之我是要陪着姐儿的。”
　　“妈妈自然是要一直陪着我的。”

　　白洛瑾是在晚饭的时候知道这件事的，两辈子加起来，这是头一回去太傅这样的人家里做客，虽然刘老太傅已经致仕，但威名尚在，依旧是文官中一等一的人家。

　　虽然感觉有点穷人乍富的心理，但是白洛瑾一边想着自己被正儿八经下帖子请去太傅府上吃席，一边听着春桃跟吴妈妈在衣柜旁争着到时候要穿什么衣服，心情就特别的好。

　　她伸手给自己头上轻轻来了一下，稍微从这种飘飘然的氛围中脱离了一点。白洛瑾呀白洛瑾，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本来就算是自己偷来的日子的，扯着国公府的大旗也要乖乖当鹌鹑才是。

　　到了正经去参加赏花宴那天，白洛瑾才发现自己之前的什么会被打扮成上辈子见过的高门千金的想法统统是在自我陶醉，刚过了五岁生辰的她梳着两个圆髻，脖子上挂着平安锁，大概跟年画娃娃的差距只在于衣服不是红色这点了。

　　她爬进马车里，在六姑娘身边捡了个位置就窝进去撑着脑袋一脸懊悔。白六姑娘看了看手脚并用爬进来后就缩在自己胳膊旁边一动不动的妹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哟，谁惹我们家小九不高兴了？”

　　白洛瑾蹭了蹭她的手，扭头靠近她的怀里：“唉哟，就是觉得打扮的也太幼稚啦，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呢。”

　　白洛琰一直觉得自家九妹妹特别爱装大人，每回都能把自己可爱的够呛。她笑得唉哟一声倒在马车壁上，捏了捏白小九的脸，指着坐在另一边的白八娘道：“有的等呢！你看她，马上也该十岁的人了，出门不也要被打扮成吉祥娃娃。”

　　白洛瑾听了这话从白洛琰怀里爬起来，翻过去看八姐姐。果不其然，就连平时在家里穿的最素净的八姐姐今天都穿得可爱了许多，再配上她那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的脸……

　　啊，真的是太可爱了！白洛瑾双手捧脸，眯着眼睛看着自己八风不动的八姐姐。她伸开双臂，一把抱住白八娘：“今天我要跟八姐姐坐！”白洛初下意识伸手接住自己的小妹妹，把她搂到自己身旁，听到这句话也没什么表情，就只微微点头嗯了一声表示可以。

　　五姑娘跟七姑娘也拉着手一前一后上了车，家里的马车宽敞，几个姑娘都坐下也不觉得挤。白五娘朝已经坐在车里的三个人点了点头，笑了一下：“六妹妹，八妹妹，九妹妹，早啊。”七姑娘倒是没太大反应，冲着几个人点了点头当做是打招呼。

　　白洛瑾伸出手挥了挥回应五姑娘，六姑娘没说话，就往里挪了挪给她们腾了个位，八姑娘面无表情，白洛瑾怀疑这人八成已经神游千里了。

　　前面的车夫挥了下鞭子，马车动了起来。坐在车里的几个人从刚刚照面打了个招呼后就再没什么交流，车厢内的氛围简直凝滞到可怕。白洛瑾从来没碰到过这种场面，尴尬得手脚蜷缩，一直偷偷打量几个姐姐的脸色——

　　白五娘自从不再学筝之后就没见过她脸色好过，这会单从表情看不太出来她对现在这个局面的具体想法；白六娘低着头看自己的手，神情倒是挺自然的；白七娘神情有点僵硬，时不时偷偷打量一下低头玩手的白六娘；至于白八娘——她表情就没变过，颇有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架势。

　　“看我干嘛，有事？”白六娘突然打破了这诡异又尴尬的沉默，把正在仔细观察众人的白洛瑾吓了一跳。她抬眸看着之前还在低头看手的白六娘，而对方正靠在车窗旁挑眉看着白七娘。

　　白七娘大概是第一次遭遇偷看被人抓包这件事，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囫囵话来。白洛琰翻了个白眼：“我知道我长挺好看的，想看就看呗，能给你吓成这样？”

　　白洛瑾震惊，自己六姐姐是这样的性子？她偏头看七姐姐也是一副被震慑到说不出来话的样子，就连一直脸色不太好的白五娘也瞪大了眼睛瞅着白七娘。

　　“六姐姐，没想到你……你居然是这样的……嗯……这样的人。”白七娘张口结舌，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六姑娘瞥了她一眼，挥了挥手：“行啦，都自家姐妹，至于搞得这么生疏？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想说话还要看脸色？”

　　六姑娘换了副表情，难得严肃了起来。虽然这个车里还坐着一个比她大的五姑娘，但是白洛瑾就是莫名觉着，六姑娘才是全车最大的那个人。白洛琰扫了一圈神态各异的姐妹，慢条斯理道：“五姐七妹，你们之间有什么眉眼官司我是不管的，但是出了白家的门，都得记住，我们都是白家的姑娘。在家里惹了事还能单论是谁的不是，在外头你我都共用理国公府白家姑娘这个名头，不管怎样都得一致朝着外头，没得对自己人使力的。”

　　白五娘倒是没什么反应，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白七娘脸色有点僵，不过思考了片刻也点了点头说记住了。剩下的白八娘压根就不会参与这种事情，白九又太小了被自动忽略。白六娘眯着眼点了点头，一副解决了一件大事的模样。

　　说话间马车已经进了刘家的后院，刘家的下人掀开帘子，一个一个扶着车里的姑娘们下了马车，又上了软轿，晃晃悠悠了好一阵才停了下来。

　　白洛瑾扶着刘家的丫头站稳，小声道了声谢，这才回头找太太跟姐姐们。太太正在跟刘家大太太寒暄，看到白洛瑾回头，招手让她过去。

　　“这是我们家小九，以前太小了，没带出来过，今天让你认认人，以后在外面碰上了烦请多担待一下。”太太拉着白小九的手，笑眯眯看着刘大太太，“这是你家三丫头吧？生的真好，我一看就喜欢上了。”

　　太太笑着拉过刘三姑娘，往她手上套了个镯子。刘大太太也拉过白洛瑾夸了几句，给她套了个项圈：“妤姐儿，你带着你白家九妹妹逛逛咱家园子。她头一回来，你可得好好照顾啊。”

　　刘三姑娘笑吟吟地揽过白洛瑾：“知道了母亲，待会我带着白家其他妹妹一块去亭子那找我姐去，你就放心吧。”她调皮地给刘大太太使了个眼色，“待会不是还有柳家姐姐，冯家妹妹和吴大姑娘来吗？我们在园子里等她们来了一块去。”

　　刘大太太笑着嗔了一句皮猴子，太太却说刘三姑娘这性子她喜欢的紧，恨不能带回家做了自己的亲女儿才好。两府的后宅第一掌权人笑着交换了一下眼神，携手朝前面去了。

　　刘三姑娘上前一步，拉住白洛瑾的手，道：“小九妹妹，我叫若妤，你可以叫我妤姐姐，或者跟你六姐姐一样叫我妤三娘”她看白洛瑾有点拘谨，冲着她笑着眨了眨眼，“呀，这么害羞呢，我还以为你跟白六娘那家伙一样的性子。”

　　“刘若妤你说清楚啊，我是什么个性子了？”白洛琰大步从后面过来，瞪了刘三娘一眼，又拉着白洛瑾，“这是妤三娘，性格跟我差不多，你不用跟她太客气。”

　　“妤姐姐，今天是你来接我们呀，妍姐姐呢？”白七娘左右看了看，见只有刘三娘一个人，好奇道。

　　刘三娘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又扭头指着白七娘问白六娘：“她不知道？”

　　白六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白七娘一眼，后者瞬间反应过来，整个脸涨得通红：“我……我忘了来着，太想妍姐姐了。等下能见到她吗？哎哟……”白七娘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傻话，站在那张口结舌，活像个傻子。

　　刘三娘无语凝噎，看着这个平常挺精明但今天老不着调的白七娘，摇了摇头，直接换了个话题：“走吧，待会还有几个人来，咱们先过去。”

　　白五娘插了句嘴：“嗯？还有谁家的来？今天不是要……那什么来着吗？”

　　刘若妤在最前面拉着白洛瑾的手走着，听到这句话回头看了一眼，道：“那也不能那么明显吧，我姐姐还要不要面子了。待会来的除了吴大娘子我也不是很熟，好像一个是我大姐那边的亲戚，另一个不知道是哪来的，总之你们就打个招呼就行了，也不用多理她们。”

　　几个人哎了一声，继续朝园子那边走着。其实说是逛园子，这都要冬天了，没什么看的，剩下几个人又是来了许多次刘家。刘若妤也觉得没意思，但是母亲交代的话还是要照办。她拉着白洛瑾的手挑了两处尚且还能看的石头景儿讲了讲，也不管一个五岁的小孩对这些有没有兴趣，纯粹就是耗时间的。

　　几个人在园子里绕了三四圈，总算是有个丫头跑来对着刘三娘说了两句话。她长舒一口气，对着跟她绕了几圈的白家姑娘道：“人齐了，走吧，咱们一起去找我姐姐。”

　　白家姐妹举双手赞同这个伟大决定。

　　一行人朝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几步，正巧碰上了接引后来的几位姑娘的丫头。那丫头看到刘三娘，福了福身子：“三小姐，柳家大姑娘，冯家大姑娘、二姑娘，吴家大姑娘都来了。”她说完退到一旁，露出了站在最前头的吴大姑娘。

　　吴大姑娘跟刘家还有白家都挺熟的，户部侍郎家的大姐儿，跟白家四姑娘一般大，关系最好。她跟白四娘一般大，因为之前跟着父亲外放了几年的缘故还没定亲。

　　后面的柳家跟冯家没有听过，白洛瑾悄悄扯了扯自己六姐姐的袖子，望了她一眼。白六娘会意，低声道：“柳家是刘大姑娘姨娘家的，今天过来应该就是撑个场子。冯家……我也不知道，应该不是咱们这边的。”

　　白洛瑾点了点头，把目光放回了正在跟姐姐们交换名字的柳大姑娘身上。柳大姑娘叫柳盼盼，家里就是个挺普通的商户人家，应该也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说了名字就退到一旁了。

　　藏在最后面的冯家姑娘们露了出来，白洛瑾就看了一眼便傻了。眼前这个冯大姑娘，不就是自己上辈子的嫡姐吗？冯家那样的门第，怎么能够参加刘家的宴席呢？

　　她浑浑噩噩地站在那听着上辈子的嫡姐介绍完了自己后，又拉着另外那个女孩子说这是她的二妹妹，叫冯秀。原来冯衡真的不在了啊……白洛瑾失神想道，这个世上有了一个不曾有的白小九，以前那个叫冯衡的冯小二，就真的消失在世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