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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嘉鱼记得凤眠原来不是叫凤眠,也不姓林。
      林是国姓。
      而凤眠,不是皇家的人。
      他的名字,他的姓,都是林帝给他的。凤眠是三皇子的侍读,更多的时候,他的光彩会掩过三皇子,即便是在不说话的时候。
      其实他说话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常常只是含噙着一种淡然的笑意看着旁人,透过宝扇窗的昏黄阳光在他光洁的额头上留不下任何的阴影,一份疏离,一份淡泊,一份清高。
      众人都说凤眠少年天才,出口成章,艳羡旁人,这些,嘉鱼都没有在意过,那一袭橙色的身影,于他,并没有在心里泛起涟漪。
      他们在长廊之中擦身而过。
      嘉鱼不过是林帝十七个儿子中,即不起眼也不会惹事的那一人,排行十一,与其他众多的,站立着的淡黄色身影并没有任何区别。
      林帝的眼神,从来都没有过多的落在他的身上。
      嘉鱼并不是很在乎这个,因为林帝的眼神,从来都没有过多的落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
      如果一件事情做的公平了,那么大家便都不会抱怨。

      嘉鱼住在的地方叫做湛露斋,与他的名字一样,都是出自诗经。
      湛露•小雅。
      嘉鱼•小雅。
      林立的树将这里包裹起来,飒飒的树影永远都让湛露斋重重光影相叠,若不是冬天,这里便很好,凉爽的很,嘉鱼喜欢树,妇罗也喜欢这些树,她是自嘉鱼有记忆以来就陪伴在他身旁的女子,与其说是婢,不如说是友。
      帝王家的子女,与父母都是不亲近的,林帝是每日早请安时才见上一面,不过刻余,而谨妃,一年也不过见十余面,早先见面的时候每每嫌时辰不够,到了后来,见了面反而就不知道该谈些什么了。
      母子两人说着说着就冷了场。干干的笑着,彼此都落荒而逃。
      所以,谨妃自然不会知道嘉鱼会泡茶,也会酿酒,还会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在秋日里,会爬到松树上面,摘下树上的松果,拿在手中,迎着阳光。他习惯如此端倪,在日光里微微的眯起了眼。
      手中的兰花在阳光中,络缕清明,粉黄芯展了出来,君子之中,他独爱兰,不为其他,兰花酿出来的酒品在口中,微涩,甘香,酿的好了,便是九重的味道,不过入口不厚。
      调了方子,但却是改不了,顾此便失彼。
      试过几次,到底还是放弃了,嘉鱼有些悻悻,偶后想了想,大抵是天性便就只能如此了,就如梅酒味冽,菊酒味绵,竹酒味辛一般,骨子里面定下来了。
      即便是如此,仍是喜欢兰花,酿的不多,偶尔才与妇罗对饮上一杯,还得偷偷的。
      这是因为林帝不爱酒,酒色财气,这四样都不好,于是宫里面都有限制,嘉鱼郁极,却只得笑。
      掩起门来,温了小半壶,酒香四溢,满室都是,清清袅袅烟烟尘尘透透,哪一处的角落没有这种香味,嘉鱼曾经想过把这酒香压的不要如此浓郁,太特别的东西会招祸。
      只是每每到要改的时候,就悔了。
      酒若是不香,岂是酒么。
      更何况,这大概便是兰最后的傲气了,被人揉开了,掰碎了,一身的清骨都烂了个干干净净,若再折了香,便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品了一口,酒鬼般的眯起眼来,妇罗在旁架着绣棚,纷飞针钱,絮絮说着一些传闻,温和如斯。
      陛下赐了永央府给人凤眠。
      陛下让凤眠拜相。
      妇罗的声音是淡然的,幽幽的,江南般软哝的口吻。
      嘉鱼挑眉,噢了一声就不再言语,这件事情于他而言,比不了杯中酒。
      只是凤眠破坏了公平。不过嘉鱼想了想,也就过了,烟消云散,他的心绪被门口的身影所影响,一抹淡粉色的身影,倩然而立,掀着宝锦蓝的帘子,玉葱般的手指搭在上面,抿嘴笑了笑。
      我说什么这么香呢。女子的眼波流转的时候,一种淡淡的玉色。
      她是多娇。
      多娇是嘉鱼的妹妹。
      唯一的一个。
      相较于皇子,公主得到林帝更多的宠爱,即便是那种宠爱也只是淡淡,这种特别可从她的名字看的出来,多娇多娇,谁人都知道,只有江山才能多娇。
      多娇随着皇兄皇弟们一同习四书,读五经,明事理,览天下文章,看世间万事。
      她是聪慧的,常常只是微敛着眼坐在一侧看书习字练画,眼波微转的时候流出春樱般的娇柔,她也是少言的,在这里,若不是傻极的人,那便是聪明极的人才能如此,凡事看在眼里,留在心里。
      偶尔,嘉鱼也在想,谁能够将这样一朵帝王宝相花纳入怀中,他觉得那个人无比的幸运,而偶尔,他也会,谁人会那么的不幸,嫁入宫内。九重深宫,进来的人总是带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幸。
      许是如此,林国的皇宫内总是青烟袅烧,颂经念佛,不绝于耳,大多都是后宫的声音,林国的皇帝虽然什么都有了,可是唯有一样他们总是缺的,那就是命,林国的皇帝活过五十岁的极少。
      这一点,是那么的相似,以致于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明了,或是求神,或是拜佛,或是炼丹,或是与现在的林帝一般,淡漠到不去注意它,抑或是禁忌到不能提起。
      生死由命,富贵,天则是已经给了。
      但是女人则不是这样,特别是有些在十三、四的年龄便纳入宫来的。
      过了一段时间,皇后变成了皇太后,贵妃变成了太贵妃,妃变成了太妃,嫔变成了太嫔,年纪轻轻的女人,便只能够在青灯之下这样消磨掉几年、几十年的时光,美人迟暮,白发垂肩。
      多娇每每都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升腾烟雾的后宫。
      嘉鱼,你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永錾塔吗?
      两人走了出来,坐在桃花树的下面,多娇仰起面孔问道,看着耸立在这里最高的地方,几乎直达云霄的塔,这是建立这个国家的祖皇所下令建筑的,永錾,临湖而立,湖曰佛光。
      嘉鱼摇头,他不信佛。
      侧头待着多娇答她,可是多娇顽皮一笑,将垂在耳边的发丝在手指间绕着,回首道,永鉴塔是个愿。许的愿。
      笑意盈盈,一抹粉色的身影就飘飘然的消失在月亮门的后面,拎着嘉鱼的酒。
      看着她的离去,嘉鱼只觉得心里平添了些什么,多娇是他的小妹妹,是谈的来的好友,他本以为这应该是一辈子的事情。
      只是,总有一日,解语花是要被他人摘折的。
      因为她只能是他的妹妹。
      从永錾塔的塔顶往下看,佛光湖便是一圈一圈洋溢的七色光彩,是佛前孔雀的翎眼,赤橙黄绿青兰紫,流光溢彩,华贵如斯,孔雀是佛母,是佛的另一双眼睛,鸣叫尖锐,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佛光湖像孔雀的翎,所以晨间的时候便总会响起那声嘶力竭的孔雀鸣声。
      嘉鱼倒是极讨厌这样的声音,他贪睡,一日一日睡不醒,旁人都是春困,唯他是秋困,冷手冷脚的攒成一团,弯腰驼背。
      妇罗拿她没有办法,实在是难叫,可是又不能不叫,若是误了早课,被责罚下来就不是好玩的事情,林帝在这点上犹为严厉。嘉鱼受过一次罚,下着秋雨的时日里,跪在学堂的外面整整两个时辰,一身淡青衣淋漓成暗紫,等到林帝的气消了,人也站不起来了。
      可是罚归罚,终究是小孩子脾性,好了伤疤便忘了痛,仍旧是蜷在被子里面,秋茧一般。
      妇罗不想再守在他的床前,看他一口一口的吞着苦药,黄连的味道让脸都皱了起来。只是什么招术都试过,可是一身懒骨的猫,纵是天塌了下来,大底也只是当做被子厚了些罢了。
      多娇偶尔有一次没规没矩的便闯了进来,一盆水从头泼到脚,看嘉鱼是不是真的像鱼一般,可以在水漉漉的被子里怡然自得。
      自然是不能。
      嘉鱼恼了。
      多娇却是笑了。
      妇罗更是掩着嘴避了出去,为嘉鱼准备换洗的衣裳。
      嘉鱼便是愈发的恼火,拂开落在额前的湿发,狠狠看着貌似敛住笑,眼里却仍是晶莹的多娇。
      是谁教你这招?
      多娇到底是公主。
      多娇不答。脸红了红。
      嘉鱼见她这样说,便不再问了,只有凤眠吧。
      他偶遇过凤眠,除了上课之外,那样的机会其实并不算多,佛光湖畔,一个人立在那里,暗橙的衣外罩了层素白的苏纱,手指在秋海棠的树身之上,满头乌发随意挽着,垂落下几缕来,落了个满额暗影。
      凤眠看到了他,便淡淡的笑了。
      嘉鱼却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有一张艳丽的脸,若不是他总是敛眉,便显得咄咄逼人了些。
      嘉鱼有些为多娇难过,他听说妇罗说过,丑妻是宝,反过来说,若是夫君是艳丽的孔雀,那对于妻子来说,则应是大不幸了。他闻的出来,凤眠的身上有兰花酿成的味道,淡然,如雾。多娇若肯与旁人分一斟酒,那便总会有些特别的意义在里面。
      头微微的疼了。
      当他回过头时,却没有看到多娇的身影。
      谁也不敢随意的逃掉早课,纵然是多娇也是一样。
      看着那个空下来的位置,嘉鱼觉得心里猛然空了许多,夫子在前面咳了两声,嘉鱼埋着头吐吐舌头,又重新回去之乎者也。
      彼蓼萧佤,零露兮湑。既见君子,我心写兮。
      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
      蓼彼萧兮,零露瀼瀼。即见君子,为龙为光。
      其德不爽,寿考不忘。
      多娇站在湖边,若秋海棠下的月色,好像转瞬便可不见,嘉鱼心里颤了颤。
      她见到嘉鱼过来的身影,回过脸来朝他笑,香溢四处,淡如白兰。
      嘉鱼,你可曾知道从永錾塔上便可看到佛眼么。
      那又如何?
      多娇回眸一笑,见了佛眼,佛便许你一个愿。
      嘉鱼皱眉,若是要什么,我帮你,实在不行,父皇会应你的。
      生在帝王家,坐拥所有,何必去找那不在所踪的佛,佛自高高在上,佛自笑看众生,佛自然不会去管那红尘俗世琐碎微末。
      多娇垂下头,不答。
      裙搭在草丛之上,慢慢的踱开,发出唏嗦的声音,嘉鱼看着她的身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满眼的佛光水色,粼粼,幽幽,阳光之下拖出紫醉金迷。
      嘉鱼眯起眼来。
      妇罗将针掩下,见他那飘飘乎乎的心思,魂不守舍的模样,便笑了笑,知道了吗。
      什么?
      嘉鱼一愣,妇罗垂下去,拉出一丝天青的线来,陛下给凤眠指婚了。
      原来如此啊,嘉鱼心道,难怪多娇今天没有来上早课,也难怪她今日会如此反常,心里略略叹着,嘴角却是勾起笑意来,半卧在榻上,笑道,这下可有得忙了。
      帝王家嫁女儿,自然繁复隆重,其他不谈,独有一点却非得出嫁新嫁娘自己动手,绣出红盖头,半手不得借旁人的力,公主也是不例外的,想到绷布挽丝穿针的多娇,那副光景,嘉鱼又眯眼笑着。
      不过这些都难不了多娇,她学女红比学文章还早一年。
      妇罗垂首,将鬓间发丝挽了回去,大家都在恭喜誉王爷,得此佳婿。
      誉王爷,林帝唯一的弟弟,膝下独有一女。
      嘉鱼的笑瞬间便敛了回去,愣住,许久之后才出声,声嘶,喉间慢慢的挤出来,凤眠应了?
      妇罗好生奇怪的抬起脸,看到嘉鱼脸色后便是一顿,许久之后才道,这是皇命。
      嘉鱼只觉得好像被从骨子里面抽开了什么似的,皇命不可违,这五个字纵是不是帝王家的人,也应当明白,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他甚至没有必要去求证什么,因为自那日之后,多娇就病了。
      病的很重,隔着帐子就只能看到瘦骨粼粼。
      月白色的帐子好像吸干了她所有的生命一般,看着她虚虚的挂在嘴角的笑意,碎了,碎了一地。
      她垂首,笑着,再笑,好似除了笑便就没有什么其他的表情了,等到嘉鱼忍不住想开口的时候,才掩面说道,我看不到,看不到佛眼。
      一粒眼泪,终是砸在了的嘉鱼的心里。
      走出皓澜宫,嘉鱼想要去找那个人,可是正如他再也没有看到多娇,他也没有能找到凤眠,旁人告诉他凤眠被林帝勒令在斋宫之中沐浴斋戒,不得出宫。
      嘉鱼颓然,回首不见烟雨,却是看到了那透过烟雨的红艳,誉王府的张灯结彩,红绸飘舞,以及凤眠的御赐府第,同样的红,如呕出的鲜血。
      自此后,兰花酿出来的味道,渐渐的变的苦了起来,越来越苦,终于与黄连无异。
      拿着那一捧苦意盎然的清酿,嘉鱼还是将它喝了下去。
      没有回味,只是一醉不起。
      但愿此生能长醉。
      可是却仍被一片灯火通明,喧哗纷乱所惊醒,暗夜中的佛光湖,一圈一圈的涟漪,宫灯照在那里萤火点点,围湖而绕,重重复重重,若不是吵闹不休,大抵便是如元宵灯节,归兮来兮。
      匆匆披衣而起,连发都未曾束起,嘉鱼赶到那里的时候,只看到林帝,他的父亲,缓缓的闭上眼睛,一个名字从他的嘴里逸出。
      嘉鱼骇然,回眼,佛光湖,由湖心而起,久未散开的涟漪,果然是如佛眼一般/
      她终是寻到了佛眼,不知道她要许什么样的愿,竟是可以让她拖着病入膏肓的身体爬上永錾塔,坠入佛光湖。
      佛,你可有应了她的愿么。
      嘉鱼想要冲到岸旁,却被随后跟来的妇罗紧紧拽住,她泪眼婆婆,手指冰凉,那份凉意浸到嘉鱼的心里,让他前刻还被酒意侵扰的心思慢慢的沉了下来,让他愈觉得心也沉了下去。
      多娇,他的小妹妹,不见了。

      嘉鱼跪在林帝寝宫前面。
      林帝将自己关在这座重重的宫内,掩紧了门,不见任何人。雕花的纹式在青石板上留下浓重的影子,那影子划到嘉鱼的身上,一次,然后再一次。
      嘉鱼只觉得身子已经麻木,摇摇欲坠,抬眼的这个宫殿,他不过是想问个为什么而已,他失却了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难道就换不回来一个答案么。
      天又开始下雨。
      淋淋漓漓。
      这是为了多娇而哭么,嘉鱼却只觉得好笑,黑发垂在他的脸上,贴在面颊,雨水从他颈间往里面渗,从手指到胸口,冰凉一片。
      门终是打开,在嘉鱼的面前,走出了那抹明黄,林帝斯文秀雅的脸庞掩不住憔悴,纵然平日是多么的薄情,他终究是人,七情六欲,每一分都让他苍白着脸庞,重重叹息。
      嘉鱼只是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父亲,既然已经走了出来,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答案。
      只是成全罢了,这两个字有那么难么。
      成全多娇与凤眠,成全他,成全大家,皆大欢喜。
      有那么难么。
      林帝沉默不语,久久的,唯独是他,不行……
      嘉鱼眼前一片朦胧,后面的话他没有再听到,跪了两天两夜,足以让他身心皆疲,心焦力猝。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一种酒,可以常醉不起,他想叫那种酒做多娇,如果这世上有一种酒,可以让人刻骨铭心,那么也便叫做多娇,如果这世上还有一种酒,可以让他将多娇忘记的干干净净,应该叫什么。
      脸上湿漉,嘉鱼伸手抚住脸庞,却是发觉眼里干涸。
      妇罗见他睁眼,泪如雨下。
      这一病一昏,半月有余。
      嘉鱼没有见到多娇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凤眠最后一面,多娇安葬于定陵,为国丧,凤眠辞官离宫,出了这样的事情,那一场婚事自然也消弭而去,没有人再提起它,红纱换白绸。
      林帝也明显老了。
      不知道是因为这些事情,还是他也不能走出这个国家所有皇帝的怪圈,抑或是他本就已经累了,疲惫像丝一样的缠纠在他的身上,而病也像丝一样般的纠葛在了他的身上。
      天气凉了,冷了。
      极少见到的鹅毛大雪洋洋洒洒的下着,让这个世界银装素裹,纯洁无瑕,嘉鱼在雪中扬起头,让雪落在他的发上,眉上,脸上,然后化成水珠,从眼角旁滑落。
      如果多娇在就好了。
      她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也再也没有机会见了。
      只有定陵被蒙上一层厚厚的雪,青石与白颜,苍凉着,萧瑟着,睡在那里的多娇大概觉得很寂寞吧,嘉鱼觉得他很寂寞,寂寞已经快把他吞了进去,而林帝应该也很寂寞,他常常坐在龙椅上面,沉默的看着佛光湖,看坠落在湖面的雪,瞬间消失不见。
      林帝没有能熬过这一年的冬天。
      在正月初七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
      没有超过三个月,举国上下又是一场国丧,嘉鱼将自己的兰花全部洒在了佛光湖里,苦香随之而散开,天地之间,仍是白璧无瑕,多娇带走了林帝,现在他将兰花酿也给了她,这样她大概就不会寂寞了吧。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动手取过兰花,再也没有动手酿过兰花。
      正月初九,霄皇后从大殿金匾之后取出林帝遗诏,她交与三公共同验证封印未破后,动手撕开鲜红的锦锻,展开的遗诏从手间滑下,在风中轻轻的舞动。
      她沉默的看着,然后再递给了三公,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视在了那舞动的锦帛之上,唯有嘉鱼,他能感觉到,霄皇后看着他的眼神,与多娇看向后宫的眼神那般相似,悲天悯人。
      温厚的霄皇后一生膝下无子,但是林帝与她相濡以沫数十载,纵是他的后宫中出现了无论是相貌,身段,或者说是性格都远远超过她的女子,林帝也从未曾冷落过她,霄皇后永远都是这个国家的国母。
      嘉鱼常常在想,在她的眼里,是不是看到都是不尽相同的世事。
      太辅年迈的声音从自上传下,众人哗然。
      谨妃,他的母亲,脸上半喜半惊,前刻还因为林帝逝去的惶惶不安瞬间便因喜悦而展开,但却又不敢表露的那般明显,一张美丽的脸因此而扭曲变形,掩不住眼底细微的痕迹。
      嘉鱼,过来。
      霄皇后坐在龙座旁边,朝他招手,见到嘉鱼的迟疑,霄皇后没有开口斥他,只是看着他,温和的眼神让嘉鱼慢慢站了起来,穿过跪在的身边的,诸多苍白的身影,迈向霄皇后,迈向纵是主人逝去也未曾折耗一分一毫亮眼光芒的帝座。
      嘉鱼跪在霄皇后面前,眼前这名端庄的女子微微朝他点头,嘉鱼,你现在是这个国家的帝王,天下的君父了。

      春暖花开。
      迎春在湛露斋里面娇艳的盛开,满是点缀开的嫩黄,茂盛的将嘉鱼的身影都掩了进去,他只是专心的伺弄着他的花草,湛露斋才是他的天地。
      妇罗忧心忡忡,她举着嘉鱼新酿好的酒,这是用迎春花酿的,嘉鱼仍旧是喜欢花酿,可是味道却变了,正如他的人。
      虽然登基数月,也是规规矩矩的上朝听政,批阅奏折。他只是听,却从来不说,重大的事情也交由霄皇太后与三公决定,那般谦敬,众人都说,他们有了一位宅心仁厚,宽以待人的好皇帝。
      霄皇太后看着嘉鱼的眼神愈来愈透着一丝无奈,与悲悯。
      依嘉鱼这样的性子,坐上了一个他本不想坐的位置,本就是一个悲剧,而当他坐的那个位置可以决定更多人命运的时候,那么这个悲剧就会变成一场闹剧。
      一场由阴谋所构筑起来的闹剧。
      当那只箭射中嘉鱼的胸口时,也为这场闹剧揭开了序幕,每个人都知道新皇帝不喜欢有人跟在身旁,大家只能远远的保护他,而这一点,也为刺客创造了极好的条件。
      鲜血溅洒在迎春花上面,明媚的黄与妖艳的红,在这个苍白的世界里添上一抹亮丽的颜色。
      嘉鱼倒下的时候,突然想了起来,也许这就是长醉不起。
      霄皇太后拂开他额前的湿发,坐在床侧看着他,已经查清楚了,刺杀皇上的是三皇子,刺客已经诛于当场,其余人等也皆已下狱,不知道皇上的意思是如何。
      嘉鱼看着霄皇太后,还有妇罗,谨妃,三公,缓缓说道,杀。
      一个不留。
      他那剩下的十五个兄弟,外放的外放,贬的贬,杀的杀,圈禁的圈禁,全部都被折了羽翼。
      玄武门外的血,溢入地内,长了满地的石蒜花,靡红如斯,哀号遍野。
      他不再是众人眼里仁慈懦弱的新帝。
      这样一场风波动乱下来,天又凉了,今年没有下雪,只是干冷,干冷干冷的。
      嘉鱼一个人骑马到了定陵,在多娇的墓前坐在一会,年迈的守陵人并不知道他就是这个国家的皇帝,而外界的风雨也没有侵扰到这个安宁的位置,他只是觉得奇怪,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过来了。
      是吗。嘉鱼一面戴着麂皮手套,一面应了声。
      老人替他重新将马牵好,嘉鱼朝他笑了笑,以后还要继续辛苦你了。尔后便策马离去,两侧的树已经枯黄,连落叶都没有了。
      嘉鱼停下马,回首看了看定陵,在暗黄的霭色之中,唯有那淡定的青色,沉沉的压着,宛若笑颜。
      他笑了起来。
      凤眠,你好狠的心。
      连回首看一看都没有么。
      回去的时候,宫里慌作一团,看到他走进来的身影,才舒了口气。
      嘉鱼笑着,将披肩解了下来,妇罗忙接了过来,挽在手肘,轻声问道,皇上……
      朕听说,凤眠现居于淮阴,是么。
      妇罗心里一颤,可是她看不出来嘉鱼现在的心思,他的小皇子变了,自从秋日的落叶之后便变了。
      珠玉即使是掩在泥土之中,也仍是盖不住他本来的光华,既然如此,何不干干脆脆的让他为国效力呢。
      嘉鱼说道,他的脸上有一缕难掩的疲惫,这种疲惫在他的父亲身上曾经见过,带着一丝不祥的阴霾,几场病下来,嘉鱼的身体已经开始单薄,妇罗却只想问他,这是他的真心话吗,这是他诚心说的话么。
      皇上,需要拟诏将他召入宫来吗?从旁的小太监问道。
      嘉鱼回眸,然后摇头,朕去吧……,我想亲自去见。
      在那一瞬间,妇罗发现嘉鱼回到了从前的岁月,回到了酿着兰花的那段日子。

      宫里的事情都交与了霄皇太后,嘉鱼与妇罗一同出了宫,旁人的眼里,官道上,不过是一名苍白着脸色的少年,带着他的侍女,行走在昏黄的霭色之下。
      那般的普通。
      妇罗看的出来嘉鱼的心情好了许多,他的笑意从眼里透出来,看着淮阴的风景,撑开的篙,清亮的歌,渔女轻吟。
      人在绮窗中,离愁遍绕,天涯不尽,却在眉峰。
      嘉鱼将手中的折扇慢慢,一折一折的收了回去,仰首看着暖阳,暖阳的后面,是一片竹林,一间竹屋,君子如竹,推门入内,包裹在青色之中,是竹制的一切,床,桌,凳,椅……
      没有一丝一点的橙色。
      终是到了。桌上有微薄的灰尘,轻触,走了也大概有月余了吧。
      心里空了,满怀的一份心绪,就这样在灰尘之中,雾刹刹的消失,沉沉的失落了。
      妇罗轻声问他,要等么。
      嘉鱼犹豫了,鼻间却是嗅到一丝香气,这样浓郁的兰香,是他已经酿不出来的香气,他酿的酒已经愈来愈苦,大概这便是兰花于他的报复,他折了它的傲骨,它还他的,便不是娇媚的酒香。
      他回到了自己的湛露斋,回去的时候迎春已经谢了,夏荷慢慢的探出头来。
      这一年里,很平静。
      等到他第二年再去那座竹屋的时候,仍旧是一层淡薄的灰,仍旧只是不过月余的厚度。
      第三年,还是如此。
      嘉鱼突然觉得,他与他之间,不见面会更好一些。
      只是在第四年的时候,终是与凤眠见了面,那种含噙在眼底与嘴角的笑意,穿着淡色布衣的凤眠,手执书卷站在那里看着他。
      那一瞬间,竟然会从心里涌起强烈的杀意,嘉鱼觉得那种翻江倒海的恨意将他掩没。
      闪着寒光的佩剑毫不犹豫的刺向凤眠。
      林国的皇子都是习剑的,纵然是嘉鱼,也是习过,那种冷冽的剑意会透过手指,侵渗到身体的每一分,每一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之间会选择这么做,在过往的岁月中,他只是在欺骗自己没有恨意,没有恨过眼前的人带走了多娇,带走了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可是,欺骗就是欺骗,不过是一层纸,而恨意却是一点一点沉淀下来,并没有随着欺骗而消失,时间而消散,在骨子里面生根,只需要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便生长成参天的树。
      多娇应当仍旧只是那个掀开帘子,朝他微笑的小妹妹,活在他的身旁。
      凤眠只是安静的注视着嘉鱼,看着那柄剑落下,尔后如兽般撕裂开衣衫,静寂无声。
      他是坦然的。
      这种坦然将嘉鱼刺伤,他停了下来,将剑掷在地上,坚直如一道坟冢,埋葬灵魂。
      嘉鱼命令到,你回来!
      回忆太沉重了,沉重到他无法一个人承担下去,他需要有一个人站在他的身旁,陪着他,一起回忆,那样,他会好过许多。
      对面而视,这几年的岁月并没有让凤眠有多少改变,其实可以说让他成长的身形更有男子的气概,而那种淡然的,甚至可以说是漠然的气质,带着淮阴的优雅与通达,也带着一丝嘉鱼所熟悉的味道,那种一直像雾一般萦绕在他身旁的味道。
      你仍旧是这个国家的丞相。
      我答应过一个人,永远不回去。他笑着,如果你想要什么,我在这里一样可以为你取得。那般的自信,咄咄逼人。
      包括天下?
      凤眠愣了愣,然后点头,包括天下。
      嘉鱼推开门离去,阳光让他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其实凤眠从未曾离开过林国的宫殿,离开过佛光湖,离开过永錾塔,离开过他的身旁。
      守在门外的妇罗看着他的身影,在夕阳的余辉下,拖曳着长长的影子。
      直至回到湛露斋时也是如此,单薄的,背向每一个人。
      嘉鱼回过脸来,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眼里透着一丝哀意,妇罗,怎么办,这花一直一直的落,止都止不住。一株秋海棠,洋洋洒洒的落着花。
      落英虽然是美,可是落的多了就是愁了。
      妇罗蹙眉,大概连根都已经烂了。
      嘉鱼没有说话,他将花都摘了下来,这样的事情他从来不假手于人,凡事皆是自己动手,然后细细的,缓慢的开始酿造,等着那一丝甜腐的味道飘逸出来,萦绕在这宫殿的顶梁之上。
      果然是烂了根。嘉鱼闻了闻酒香,然后肯定的说道,是一股腐味。
      他凑到妇罗面前让她闻,妇罗摇头,她闻不出来,她从自三四年前开始就已经闻不出来酒的味道了,或者应当是这样说的,她自三四年前起便闻不出来嘉鱼的酒了。
      可是嘉鱼看起来挺欢喜的,倒出来一杯,本应是微黄的酒表面却是浮起一层青光,鬼气莹莹。
      断肠。
      秋海棠本就是断肠花,酿出来的酒也只能叫做断肠。
      喝下之后,嘉鱼便再没有早朝过。
      那一年,夏天很热,与冬天截然相反。
      灼热的天气,耀眼至眩目的阳光,让湛露斋的树都没有了影子,赤裸裸的反映着阳光,油绿颜色满是生气盎盎,可是嘉鱼的生命却是越来越单薄,单薄的像是被爆晒后的花,渐渐的稀薄消散,充斥着断肠那种甜腐的味道。
      如果说月白色曾经将多娇的生命吸得干净,那么,他眼前的明黄,大概也是让他的生命慢慢慢慢,消磨殆尽。嘉鱼就这般缓缓的熬着,熬到秋日,断肠成了他浸淫骨子里面的另一种味道,慢慢的腐蚀肌骨之中。
      凤眠将他手中的杯子拿了下来,他的脸上在淡漠之中混杂着疲惫,尘土的味道鲜活的出现了嘉鱼的面前。他是怎么进来的,是为什么进来,这些嘉鱼都没有问,他只是挽住他的肩膀,颈项,然后说道,帮我吧。
      帮他重新站起来,帮他离开。
      其实嘉鱼知道,这个皇位原本就不是属于他的。
      凤眠抚摸着他的发,你永远是这个国家的皇帝,天下的君父。
      嘉鱼瘦骨粼粼的手指紧紧抓在凤眠的衣服上,然后慢慢的放开。
      霄皇太后匆匆赶到,她看到凤眠的时候没有丝毫的惊讶,甚至舒了一口气,好像他本来就应当是属于这里,属于朝堂之上,像那个没有丝毫破灭的神话一般,重新成为这个国家的丞相。
      凤眠游刃有余的解决着原本属于嘉鱼的各项大小事情,他与霄皇太后共同支撑起了这个国家的一切,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嘉鱼困扰,也没有事情可以让他停下手中酿酒的动作,众人习惯了那个没有皇帝却仍旧金光闪耀的皇座。
      嘉鱼渐渐的好了,削瘦的脸颊丰盈起来,好像没有夏末那一场几乎要了他命的病一般,妇罗将所有的断肠都倒掉,她知道嘉鱼再也不需要这种酒了。
      他们一如既往的生活。
      嘉鱼爬上松树,看着手中的松果,鸟飞不出去了,只能囚在里面,振不开翅,他用柔软的丝将凤凰缠住了。
      可是,妇罗,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嘉鱼看着妇罗,她其实才是一直真真切切陪在他身旁的解语花,无时无刻,秀美的脸庞上已留下岁月的痕迹,只是眼睛是往昔一般的,通透。
      解语花往往是无语的,她自是知道有些话不用说,也不能说。
      你多大了?
      妇罗愣了愣,半晌才回答道,年前满的二十八。
      二十八了……
      嘉鱼也愣住了,然后才缓缓道,妇罗,我耽误了你。
      皇上,皇上……,妇罗泣不成声,妇罗跟皇上一辈子,别赶妇罗走。
      嘉鱼一笑,苦了苦,不能的,我注定是要走在你前面的。
      妇罗掩住脸,皇上,多娇公主也不愿意看着你这样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从指缝里渗出来后,哒的滴在地面上,像落下春樱。
      嘉鱼转头看着春樱,那种颜色像多娇曾经用过胭脂,柔柔自脸颊旁溢开,她不愿意?是她一手造成了如今的嘉鱼,如果不是她,嘉鱼不会走上皇座。
      别哭了,妇罗,其实,那个位置,总有一天要还回去的。
      嘉鱼笑着,然后侧头看向窗外。
      最终,妇罗还是离开了他的身旁,很风光的嫁给了碌国公为正妻。
      霄皇太后在他的请求下认了妇罗作义女,封为安清公主,有了这些,嘉鱼觉得妇罗往后的日子应当不错,一定会比现在好,她是玲珑剔除的人,娶了她的人应当会惜福。
      于他来说,也是好的,喝的多了没有人再在一旁念叨。
      嘉鱼就这样一个人坐在湛露斋里了,他慵懒,闲散,无所事事,只是看书,画画,酿酒,喝酒,没有人陪。
      林国这一年又下了雪,洋洋洒洒,落到佛光湖里就消散了,嘉鱼去了佛光湖,发现满湖旁的菊早已经谢了,其实金盏菊本不应当是这么谢的,好像突然之间被寒风吹冽了枝叶,猥猥琐琐的蜷缩在一起,受了委屈般。
      金盏菊不是这样的花。
      金盏菊应当是洋溢着灿目光辉的花。
      凤眠也在那,看着静的像水面般的佛光湖,也看着高耸的永錾塔,他回首看着嘉鱼的身影,第一次没有表显出那般的淡漠与无懈可击。
      他们看着彼此,凤眠笑了笑,很快就敛了回去,他行礼,被嘉鱼拦了。他拉着他,一起上了永錾塔。
      塔在月中。
      凤眠的眼里却是透露出一种如水的忧伤。
      她怎会狠得下心跳下去呢。
      那一份苦痛毫无掩饰,赤裸裸的在他淡漠的脸上出现,让嘉鱼好像看到了当年从房内走出来的林帝,冷若冰霜的优雅之中所透露出来的悲伤。
      我以为你知道,……,哥哥。
      多娇才是他们之中最心狠的人。
      那一刻,凤眠的声音开始有了破碎的痕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就知道。
      自他登上那个皇位的时候就知道。
      纵然是仿的再好,却到底不是父皇的手书。
      只有多娇才能仿林帝的字迹至惟妙惟肖,但是也只有她会在写鱼字时,最后一点带勾。
      所以嘉鱼自接过那分遗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他不是应当站在那里的人,他应当是那个仍旧毫不起眼,隐没于人群之中,回首也不会去寻找的人。
      嘉鱼从塔旁看着湖,那么高,几近至了天籁。
      多娇用她的命将永錾塔画成了禁区,所以没有人会料到那里会有这么一件重要的东西。
      嘉鱼伸手将那份真正的遗诏递给凤眠,他没有收,他只是说,我答应过多娇,永远都不回来,我已经违了这个诺言。
      嘉鱼眉眼间透出无可言喻的疲惫,多娇错了,江山永远不带给人快乐,而她,也不能用这件事情来报复你。
      凤眠永远不可能和多娇在一起。
      正如嘉鱼永远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们一般。
      那道线,没有可能会越过去。
      塔下的佛光,好似孔雀眼,熠熠生光……,那是一双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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