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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1、几经波折后,明珠还褚郎(下) ...

  •   北境边塞,不似偏南的长安秀美精致,这里的天苍茫无尽,这里的地平坦无边,永远都望不见头,就像这四海为家的罗里人,永远停止不了流浪的步伐。

      明珠还记得,当她独自一人站在靖边城、高高的城墙上时,当她被高空吹来的寒风、吹得心凉透时,在那望之不尽的天际处,突然冒出一细微的小白点,

      可在北境毒辣得几乎刺眼的骄阳下,却又是那般的耀眼、不容人忽视,就这样一刻不停、飞快向靖边城奔来,很快,便渐渐浮现出一匹白马的轮廓,还有马上、那已离去有一个多月的少年。

      当看见终于归来的崔弘时,明珠承认,她心里是感动,但更多却是震惊。

      这个自幼不着调的顽劣少年,在她眼里一直只是个未长大的孩子、一个弟弟而已,虽然他只比她小五个月,但她从未将他认真当成一个男人看待。

      哪怕他在战场上剿匪杀敌、屡立奇功,是靖边城乃至整个北境无人不知、无人不敬佩的少年将军;

      哪怕他在自己被狼群围攻时,单枪匹马救了自己,然后背着狼狈不堪的自己,在草原上走了一夜才终于回到靖边城;

      哪怕他后来当着阿爹阿娘和全家人的面,郑重许诺要娶自己时,她也没当真过,最多也只是当成一个弟弟的好心安慰,可怜她罢了。

      毕竟曾经也有一个人,与她青梅竹马许下诺言要娶她,可转眼就一声不吭、另娶了她人,所以,当一月前崔弘启程去长安、征求崔父崔母同意时,她并没有抱什么希望。

      他们两家本就是执掌兵权的重臣,若结为姻亲,势必有拥兵自重、地方割据之嫌,想想崔家父母就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更别说是身为太子的……阿笙哥哥,崔弘最敬重的五哥。

      忠孝仁义,兵权皇权,这中间隔了这么多难以跨越的阻碍艰险,想想都不可能做到,可……崔弘却做到了!

      然后一路风尘仆仆,日夜不休,拖着一身重伤赶了回来,就站在城墙下,明明因伤痛疼得脸抽搐,却努力咧开嘴,冲着自己傻笑,兑现着他离开前许下的诺言:

      “明珠,我回来娶你了!”

      她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傻子当时脸上的笑有多难看、有多丑,可不知为何,她看见后、却忍不住一下笑了出来。

      明明她昨晚还为那个负她的人、伤心难过了一整夜,明明她流了一夜泪的眼睛、到现在还肿得难受,明明在想起那个人时……她的心依旧还是会疼,可当看见归来的崔弘时,她的心第一次不再疼得那么厉害。

      她也不知是出于感动、还是什么,没过多久,她就嫁给了崔弘,成了他的妻子。

      他是一个好丈夫:每日回家时,他都会摘一把刚开的格桑花,带回来送给自己;没事时,他会带着她去草原上骑马,在天地无边辽阔中尽情驰骋;若是军营事忙回不了家,他会写封信、或者让人传个口信给自己,让自己早点睡,莫要等他……

      他知道自己所有的过往伤痛,却从不过问,只是小心翼翼、守护着自己的脆弱与敏感,尽他可能地对自己好,用他如春水般的细腻温暖,一点一点抚平她内心的伤痛,一点一点捂热、她原本早已凉透的心。

      渐渐地,她也就接受了他,没过多久她便有了身孕,在第二年春暖花开时,生下了他们的儿子阿狐。

      她原以为他们一家三口就会这样、平淡幸福地过完一辈子,可老天见不得她好,又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去年,原本早已俯首称臣的北狄、突然对北齐宣战,大举侵犯北境。形势危急,阿爹亲自领兵赶赴前线作战,崔弘则率骑兵越过荒漠、绕至北狄后方,一举端了北狄老巢,然后与阿爹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对北狄敌军进行包围剿杀。

      见大势已去,作乱的北狄女王惊慌逃走,崔弘领兵去追,虽活擒北狄女王,但也惨遭暗算,不幸去世。

      按常理来说,当听见自己丈夫去世的噩耗时,当妻子的应该是痛不欲生、哀嚎痛哭不止才对,可奇怪的是,当她听见崔弘阵亡的消息时,她一点也哭不出来,哪怕亲眼看见崔弘的遗体,她的内心也毫无半点波澜,

      她甚至能冷静地一步步走近,然后伸手缓缓掀开、盖在他身上的白布,一寸寸仔细打量着、他那张苍白没有半点血色的脸。

      因为在她眼里,她并未觉得今日被众人抬回来的他、和平日里回家的他,有何不同,只不过没再听见、他那熟悉的大嗓门喊着自己的名字,在看见自己时、没再大笑着朝自己跑过来,对了,他的手上还少了一束、要送给她的格桑花。

      她原以为她能这样麻痹催眠自己、一直自欺欺人下去,可她却忘了,有些伤与痛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就像是你欠下的债,总会有一天会有债主上门讨债,躲是躲不掉。

      如果说当年阿笙哥哥带给她的伤痛、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虽然强劲有力、让她痛不欲生,但却是短暂的,而崔弘去世的伤痛则是一把钝得不能再钝的刀,虽然不能一刀致命,但却后劲十足,经久不休。

      在他走后的无数个夜深人静里,一刀刀反复来回割着她的心、剌着她的肉,即便只是隐隐作痛、不太疼,却连绵不绝、不见停歇,但却让她难以忽视、无法入眠,只能蜷缩着身子缩在床角,看着一侧空荡荡的鸳鸯枕,回忆起以前两人所有的美好回忆,然后独自熬过、一个个再也没有他的漫长寒夜。

      回忆太过伤人,陆明珠连忙睁开眼来,轻喘着气、平息着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左胸口,却见满目所望皆是雕梁画栋、朱墙碧瓦,这才想起自己已在深宫之中,而承载着她过往喜与悲的北境,早已在千里之外。

      数月前,她携子送崔弘灵柩回京安葬,按礼,她得代夫入宫谢恩,不出意外,与已为北齐新帝的阿笙哥哥、再次重逢。

      原以为两人各自婚嫁、各自有家,过往早已放下,谁曾想,阿笙哥哥竟然不顾崔弘尸骨未寒,就在自己入宫谢恩当天,强要了自己,还将自己囚于深宫之中,成了他一人之禁脔,日夜凌辱。

      回想起在深宫这几月遭受到的屈辱,她就越发恨起崔弘来。说好要保护她一辈子的,可转眼就丢下她和孩子走了,要不是他死了,自己哪会遭这些罪!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大骗子!!

      “夫人。”

      听闻身后有人走近,陆明珠连忙抹去脸上的泪,然后回头一看,原来是常嬷嬷来了。

      这座巍峨华丽的宫廷、能值得她留恋的人和事少得可怜,唯有曾经的皇后娘娘,那个如母亲般的温柔妇人,她的叶姨,是她在这座深宫之中仅有的一丝温暖,只可惜也在数年前一场大火中葬身,早早去了,自己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也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

      所以每每看见这位、曾伺候叶姨多年的常嬷嬷时,她的心里是亲切的,虽然明知她是阿笙哥哥派来监视她的,她也拉不下冷脸、说不出半字重话来。

      “夫人可是又在想小公子了?陛下说了,等过几天就接小公子进宫来见您,您莫要太急。”

      虽说年纪已大,但常嬷嬷这双眼睛仍是锐利依旧,一眼就瞧见了陆明珠眼角、未抹尽的一丝水意,以为她是想孩子了,这才有了这番安慰话语。

      陆明珠听后,知道常嬷嬷是误会了,但也没多做解释,确实经她这么一提醒,自己好不容易才忘却一会儿的思儿之心、又一下就被唤起,顿时眼睛一酸,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

      她被囚在这里有多久,她就有多久没见到阿狐。

      她还记得自己进宫谢恩当日,阿狐紧紧拉着自己的衣角不放,不让自己离开,怕自己走了就不回来了,就像他爹一样。她当时好说歹说哄了他好久,并再三保证很快就会回来,他才不舍放开自己。

      可如今……她食言了,自己这么多天都没回去,阿狐肯定以为自己也不要他,抛下他走了,这臭小子又跟他爹一样是个硬脾气,伤心难过了也不会说出来,只会一个人晚上缩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

      只要一想到那画面,陆明珠这心就疼得不行。

      她的阿狐已经没有爹了,如果连自己这个娘也没了,她的阿狐得多可怜呀!所以,她得想办法离开这里,然后带着阿狐回北境,当然并不仅仅只是因为阿狐。

      她这几月虽然被囚于深宫,但知晓者少之又少,众人都以为她是在皇家道观里、为亡夫念经祈福,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有一日传出去,阿笙哥哥是帝王、自是无人敢论他的是非,自然所有的骂名都得落在、她这个“不知廉耻勾引帝王”的臣妇头上。

      她可以不在乎他人的流言蜚语、指指点点,但是忠骨传家的崔家不行,才五岁的阿狐也不行,还有……崔弘,她不想他死了还不得安生,平白受世人非议。

      因此,趁着一切还未被发现之前,无论用何法子,她都得说服阿笙哥哥放她离开,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据她所知这几天,凤藻宫那位贺皇后、没少往这里安插人手,只不过都被常嬷嬷挡了回去。

      一番深思熟虑后,陆明珠终于下定决心,利落抬手抹干眼中的泪,转头与常嬷嬷说道:“还烦请嬷嬷向陛下传个话,说我想见他。”

      听后,常嬷嬷皱纹满布的老脸上,并没有升起任何喜色来。

      崔将军去世不到半年,陛下就强占了其妻,虽说陛下与崔夫人之前有段旧情,但毕竟情缘早断已过多年,况且当年还是陛下负了崔夫人在先,新仇旧恨下,不用想也知道、崔夫人对陛下的怨恨有多深,她在这里当差的这几个月里,就没见崔夫人对陛下有过好脸过。

      可今日,崔夫人却主动要见陛下,其中反常可想而知,只是她毕竟为仆,对崔夫人吩咐的话不敢隐瞒,于是听后就领命而去。

      当夜,阿笙处理完政务,就直接来到明珠这里。

      这里原是深宫里的一处无名殿宇,因环境清幽少有人来,他便将此处作为个人独居之所。于他来说,这里不仅仅是他平日里的休息之所,更是他暂时逃离世事烦扰的一处净地。

      所以至今除了自己,这里就连他的妻子贺容容、和他唯一的孩子赫连敬,都不曾允许来过一次,除了明珠,那个此时正坐在窗边、等他回来的姑娘,他心里从未放下过的人。

      听闻有脚步声在殿中响起,明珠没有转过头来,双眼仍望着窗外、已至春暮的蓁蓁深庭,似感伤着无可奈何花落去,又似缅怀着、往日春盛时的繁花似锦。

      “记得你亲自到崔府、祭拜崔弘的那日,我曾看见你带着阿狐在庭中玩耍,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着他武功招式。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阿狐,甚至心里可能还无数次想过,要是阿狐是你的孩子,那该多好。”

      说到这儿,明珠收起心里对过往美好的、所有留恋不舍,然后转过来看向阿笙,平静说道:

      “可无论你再怎么喜欢阿狐,再怎么想,阿狐都不会是你的孩子,就像有些事、你再怎么舍不得,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怎么挽回、也无济于事。”

      今晚的月色很是皎洁,如雪似霜,穿过大开着的西窗、落在明珠身上,仿佛给她全身镀了一层幽幽发光的银辉,就像是月宫中的仙子,好看极了,但也冷淡疏离十足,直拒他于千里之外。

      顿时,阿笙一下定在原地,再也抬不起脚、跨出一步,满心愧疚难当:

      “我知道,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你,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年纪轻轻就丧夫守寡。你对我有怨气也是应该的,但若是可以,明珠,我想照顾你和阿狐,尽我一切弥补你。”

      知道这世上什么最没用吗?

      人死后的道歉,还有……冷了心后的深情。

      陆明珠听后,脸上忍不住轻讽一笑。

      她看着阿笙,很是不懂他望向自己时、目光中的满含期待从何而来。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答案,还是装着不懂、继续做着他的痴人说梦,但无论是哪一种,她这次都会绝不留情、让他认清现实!

      “弥补我?如何弥补?你是有本事让崔弘死而复生,还是让时光倒流、回到一切最初时?七年了,阿笙哥哥!已经七年了!

      在这七年里,你成了北齐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有了你的家、你的妻子、你的孩子,而我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心只有你的傻姑娘了,我也嫁了人,有了丈夫、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

      我的丈夫不仅仅是你忠心不二的臣子,更是你肝胆相照的结义兄弟,而我则是你忠臣兄弟的妻子,你说你要照顾我,先别说我不愿意,光是你的满朝文武那一关就过不了,更别提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还有崔弘,那自小与你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你日后去地底下如何面对他!”

      边说着,陆明珠站起身来,主动向阿笙走去,此时,月落西垂夜深更甚,斜落入户的皎洁月色、在幽黑发暗的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银霜玉带,不宽,却如同夜穹中的银汉迢迢,难以逾越。

      陆明珠起身走近,站在“银河”的一边停下,望着站在对岸的阿笙,两人就这样隔岸相望,不发一言,谁也没再向前一步,就好像都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再越一步,等待着他们的则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一般。

      七年不见,她曾倾尽全心爱过的少年郎,他的眉眼还是那般干净,似青峰横聚,如春波清澈,未染人世尘埃,还是一如往日的模样,也仍旧是她爱的样子;

      但她心里也清楚地知道,这过去的七年就像东流的水,回不去了,而被囚于深宫的这几个月,她就权当是做了一场梦,续写两人曾经遗憾的一场梦,如今梦尽了,她自然也该醒了。

      “虽然崔弘现在已经不在了,但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我的丈夫,谁也不能替代,而我是她妻子这一点,也永远不会改变!

      我会尽我可能替他护好崔家、还有我们的孩子,我绝不会允许有人伤害到他们,更不会因为我自己的原因而让世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受尽非议,所以,无论你同不同意,明日,我都要出宫。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在所不惜!!”

      听见明珠如慷慨赴死般的坚定话语,阿笙心里除了惊愕外,心里更多的,则是难以言喻的失落、伤心。

      崔弘刚去不到半年,他就囚明珠于宫中,强占臣妻,他怎会不知这事传出去,对明珠、崔家、陆家有多大的伤害,所以他早做了完全的准备,绝不会有一丝可能泄露出去,就算退一万步讲,哪怕真不幸传了出去,他也有信心将之变为一桩美谈。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明珠为了崔家、为了崔弘、为了他们的孩子,竟然能这么不顾一切,不惜舍了性命、也要逃离他,与他一刀两断。

      如此决绝,不带丁点的犹豫不舍,全然不顾他、还有他们往日的情份,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他错得有多离谱。

      他以为只要努力弥补,一切还是能回到最初时,可是他却忘了明珠早已看开、向前走了,只有他自己一直活在七年前、原地打转。

      原来……他和明珠早已渐行渐远、各成陌路,原来有些事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再怎么弥补也回不到如果当初。

      纵然心殇成灰,可看着近在迟尺的明珠,阿笙怎么也做不到死心,只再三确认问道:“所以……你今夜要见我,就只是想跟我说这个?”

      从“银河”那端传来的话很轻,许是染了夜的寒、月的凉,听进耳落在心里,却好生的重,就仿若落下的是一座大山,压得心间、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可即便如此,明珠还是强忍了过来,狠心无视掉、他话里的哀莫悲凉,言明道:

      “从你当年选择负了我、另娶她人时,我们就没关系了。”明珠看着站在“银河”对面的阿笙,突然淡淡一笑,却满是凄凉,“阿笙哥哥……我们回不去了。”

      一声阿笙哥哥是他们此生情缘的开始,也是他们之间的彻底结束,从此,她是陆家的女儿,是崔家的媳妇,是阿狐的母亲,是崔弘的妻子,唯独……不再是他的明珠,他终究还是把他的明珠给弄丢了。

      自昨夜说开后,阿笙便走了,一连几日都没出现,明珠以为他是需要时间想通,所以不曾催促,耐心在深宫等着、他放自己离开的那一天。

      而终于在第五天的清晨,天还未亮,启明星还高悬于夜穹未落尽,消失数日的阿笙、终于再次出现,但并未如她期想的那般放她离开,只是与她简单说了一句:

      “跟我去个地方,从那儿回来之后,你是去是留,我都不再阻止。”

      然后,当春庭中如牛奶般浓稠的晨雾、还未完全消散时,他们一行就离开了皇宫,快马加鞭一路南下,不到一月就来到自古繁华的云州城。

      当车队驶进云州城,慢悠悠穿过热闹拥挤的人群,在城中一处普通寻常至极的院子外停下时,当院子古朴的大门从内缓缓打开时,当她看见站在院中、冲她温柔含笑的熟悉妇人时,陆明珠是震惊、难以置信的!

      “叶姨?”

      怎会?她的叶姨早在多年前已经仙逝,遗体更是随着长宁宫的大火、化为灰烬,又怎会死而复生,而且现在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冲她笑,温柔唤她的名字,“明珠,你来了。”

      见明珠楞在门边一直未动,叶寒不用想也知道、定是见自己还活着给惊到了,于是主动走近,牵起她的手,打趣道:“怎么了,不认识叶姨了?是不是这么多年不见,把叶姨都忘了?”

      握住她的手、还是如记忆中的那般柔软,她记得小时候跌倒了,就是这双柔软的手、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像阿娘一样、温柔地哄着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好生软和,又好生温暖。

      她原以为此生再也不会有、那一双如阿娘般柔软温暖的手,会牵着自己、给自己擦眼泪,可现在,此时此刻,正温柔握住自己的手,一点点暖和了、自己被凉风吹冷的手背,而那是活人才有的温度!

      也就是到这一刻,陆明珠才敢真正相信,此时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熟悉妇人……真的是她的叶姨,真的是那个会给她扎好看的小辫、给她做好吃的蜜饯果子、待她如亲女儿的叶姨!

      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陆明珠顿时激动难掩,一把抱住叶寒,接着就嚎嚎大哭起来,“叶姨,您没死!您真的没死,您还活着?您为什么不给我说呀,您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想您!!”

      虽然叶姨“去世”已有多年,伤痛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平缓下来,不及最初听见时那么强烈,但每每给阿狐扎冲天辫时,每次在街上看见有卖蜜饯果子时,每当阿狐喊小妹“姨姨”时,她总会不由自主想起叶姨来。

      叶姨知道自己喜欢吃她做的蜜饯果子,怕自己去了北境后、再也吃不到,所以当年她们一家去北境前,特地就把配料秘方都给了阿娘,可她和阿娘这些年试着做了无数次,可怎么也做不出叶姨的那个味道来。

      后来她才明白,不是配料秘方的问题,也不是她厨艺不精的问题,而是因为……这蜜饯果子不是叶姨亲手做的,所以无论她怎么做,也做不出那熟悉的味道来。

      看着抱着她哭个不停的明珠,叶寒连忙安慰道:“这事是叶姨做的不对,不该和你娘一起瞒着你,害你伤心这么久。”

      “阿娘也知道您还活着?”听后,陆明珠连忙抬起头来,吃惊问道。

      叶寒点了点头,见明珠哭成小花猫的脸,然后拿着帕子、替她擦去脸上的泪,边说道:

      “当初你还小,怕你知道了说漏了嘴,我跟你娘只好瞒着你,本想寻个好的时机再告诉你,可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也就耽搁了下来。明珠不会生叶姨的气吧?”

      疼她的叶姨还活着,她又怎会舍得生她的气,于是听后,明珠连忙摇了摇头。

      怪不得这些年每逢叶姨忌日,阿娘一点也不伤心,她有段时间还以为、是阿娘把叶姨给忘了,为这事,她还跟阿娘怄了好一阵气,原来是因为、阿娘早就知道叶姨还活着。

      “好了不哭了,我们也别站在门外,进屋里说。”

      站在院门外哭,被周围的街里街坊瞧见,总不太好,于是叶寒便牵着明珠进屋说话。

      阿笙紧随其后,本也想跟着两人一并进屋,可脚还未跨出一步,就见叶寒突然转过头来,冷言说道:“你就别进屋了,就在院子里站着!”

      说完,便牵着明珠进了屋,还关上了门,连个打望的机会都不给阿笙。

      阿笙一听,怎会不知娘这是生自己的气了!

      自己常在京城,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孩子、在她跟前尽孝就罢了,这好不容易来一次,还尽给她添麻烦,让她替自己收拾烂摊子,娘生自己的气也是应该。

      若是可以,他也不想麻烦娘,只是这次……他真的束手无策!

      无论是陆家、崔家、阿狐、甚至是满朝文武、天下悠悠众口,他都有法子摆平,可唯独明珠,那夜她表现出来的决绝冷漠,彻底伤到了他。

      他就像个战败的士兵落荒而逃,一连躲了她几天也不敢见她,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挽回她,最后倒是阿虞给他支了这个法子,让娘来替他劝劝明珠,也就是这样,他才带着明珠来到了云州。

      屋内,紧闭的门窗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只留下一方无人打扰的宁静,让坐在屋内的叶寒和明珠两人、能好生说下知心话。

      喝了两盏温茶,见明珠的情绪平复了不少,叶寒这才主动说起正事。

      “你们的事,阿笙之前来信都跟我说了。这事,确实是阿笙这个孽障做得混账,我这当娘的也想不为他辩解什么,等会儿叶姨就把阿笙喊进来,到时你是想打他骂他,我都不会拦着,你尽兴就好。只是在这之前,明珠你跟叶姨说句心里话,你对你跟阿笙之间的事,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纵是已上了年岁、眼角生了几条细纹,但叶寒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清澈干净,就像是一面镜子,能将人藏在心底深处的东西、都能倒影出来。

      陆明珠不敢与之对视,连忙垂下眼躲避开来,“叶姨,我……我不懂您想说什么?”

      陆明珠如此明显的心虚样子,叶寒怎会看不出来,但又不好逼她太紧,只好曲线救国,转而说道:

      “叶姨虽然没练过武功,但对你的身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了解。你力气随了你爹,天生神力,又有名师指点,武功不低,虽然阿笙武功远胜于你,但你若全力以赴,即便打不赢他,但最起码能让他近不了你身,可之前谢恩那日,为何你却……”

      有些话不好说透,叶寒只好点到为止,不仅仅是顾及明珠女儿家的颜面,她看得出来,明珠其实并非如阿笙信中所说那般、已对他没了情,只是这孩子一直心存逃避,不愿面对罢了。

      于是叶寒主动握住、明珠那双纠结绞乱的手,像她小时候那般、轻柔拍着她的手背,边耐心说道:

      “你既然不想说,那我们就先不说这个。叶姨问你,如今崔弘已经去了,你可想过今后如何打算?是另嫁他人,还是想为其守贞,终身不再嫁人?

      比起前面那个让她无法回答的难题,显然,现在这个问题简单了很多,所以听后,陆明珠立即回道:

      “叶姨,我长在北境,那里民风开放,而且爹娘也从未用礼法教条、束缚我。我自是做不到为了一个人守贞一生,就算是崔弘,他也不希望我守着他的牌位,孤苦零丁过完一辈子。”

      “既然你没想过守着崔弘的牌位过一辈子,那为什么以后嫁的那个人……就不能是阿笙呢?”

      “我……”

      陆明珠听后,想也不想就张口反驳,可话刚一出口,就像顿时虚张声势的纸老虎,顿时就没了声,再也说不出只言片语来。

      对呀,为什么不能是阿笙哥哥呀?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后嫁的那个人不能是他,这事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就像是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当看见、哪怕是听见两人有可能复合的苗头时,身心都会本能拒绝排斥,将其扼杀在摇篮中,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再次受到伤害,自然,也拒绝了所有的开始,就像是害怕看见花败,所以拒绝了所有的花开。

      “叶姨,您别问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叶寒也是过来人,怎会不懂明珠此时的纠结逃避:

      “叶姨知道你现在心乱,但正是因为心乱不明,所以才要把自己心里的想法、梳理清楚。你到底是因为顾及君臣礼法,还是因为觉得对不起崔弘,又或者是……你因当年他负你一事,还不肯原谅他,还忘不了他?”

      纵然过了这么多年,当再次被人提起被负心一事,明珠这心里还是隐隐作痛,怨恨难当,“是他先不要我的!”

      看着趴在自己怀里伤心痛哭的明珠,叶寒也不由心生动容,轻拍着明珠的背,边宽慰着她:

      “当年这事,确实是阿笙做得不对,让你平白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可也并非叶姨这个当娘的、偏袒自己的孩子,这事,阿笙确实有他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然后在明珠的痛哭声中,叶寒将当年自己与青川之间的恩怨纠葛,都一并说与了明珠听,然后语重心长劝道:

      “阿笙当年亲眼目睹了、我与他父皇之间的悲剧,他怕有一天也会伤害到你,让你成为第二个我,所以才忍痛舍了你、另娶她人。可谁知世事难料,兜兜转转一场,你们还是不可避免又起了交集,可见你们今生缘分未尽。

      所以明珠,如果你还对阿笙有情,不要抗拒,也不要逃避,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叶姨,您与先帝之间,您可曾后悔?”听了叶寒与青川过往的爱恨纠葛,陆明珠看着如今平淡如水的叶寒,很是好奇她的感受。

      “后悔什么?是后悔真心相对,最后却伤得遍体鳞伤;还是深情付尽,最后却还是落得个劳燕分飞的结果?”

      再次想起不堪回首的那段过往,叶寒却释然报以一笑,已然看开放下:

      “在这段感情里,我爱过,恨过,也遗憾过,唯独没有后悔过。爱时我倾尽所有去爱,恨时也痛痛快快去恨,无论是在何时,我都诚实面对我的自己的内心,所以我不后悔,只是……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罢了。”

      说完,叶寒看着似有开悟明了的明珠,真心说道:

      “我和先帝,你和阿笙,是两对不同的人、两段不同的感情,我们既不是你们的前言,你们也不是我们的续章,你们感情最后结局是如何,是由你们自己书写,他人无从得知。所以明珠,别怕,也别逃避,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跟着自己的心走,别给自己留遗憾。”

      跟着自己的心走,别给自己留遗憾……

      跟着自己的心走,别给自己留遗憾……

      ……

      叶寒最后这句话,一直萦绕在陆明珠心间,不见消散,搅得她心绪难宁,怎么也睡不着,便打算去院外走一走,于是小心翼翼起了床,轻手轻脚出了门,生怕吵醒在床上已睡着的叶寒。

      而当门从外一合上,叶寒就睁开了眼,听着渐渐从院外传来、阿笙与明珠的交谈声,本也想出门去瞧瞧,但想想还是算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无论阿笙明珠这俩孩子是合是散,都是他们的事,自己身外局外人、还是少干涉为妙,于是侧身一闭眼,心大睡了过去。

      许是这里不是囚禁她数月的皇宫,又或许是今日叶寒那一番话起了效果,明珠在看见也在院中未睡的阿笙,并没有直接转身回房,而是小步缓缓走上前去。

      “当年的事,叶姨今天都跟我说了,说实话,我并不认为你做得对。正如叶姨所说,你不是先帝,我也不是叶姨,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们会重蹈他们的覆辙,你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明珠,你不知道……”,月色如梦轻柔,极易勾起往日云烟,回忆起父母那段沉重的往事,阿笙面色生伤,低哀叹道:

      “你知道我父皇有多爱我娘吗?可就是那么一个爱我娘的父皇,却亲手拿刀要杀她呀!我是他的儿子,身体流着跟他相同的血,你让我怎能不担心、又怎能不怕!”

      今夜挨着叶寒睡时,陆明珠自是看到她肩上、那条长长狰狞的刀疤,也理解阿笙为何会有如此的担忧,但是她还是想说:

      “阿笙哥哥,你是先帝的血脉,但并不等同于你就是先帝。你与先帝是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却是两个不同的人,而你们最大的不同就是——你比先帝懂得放手。

      你怕日后有一天会伤害到我,所以哪怕再怎么不舍得,也忍着痛将我嫁给崔弘,绝了自己的念想,而这是先帝永远也做不到的。”

      话虽如此,可阿笙哪敢赌呀!

      尤其是每每看见娘那只残废的左手,他心里再多的侥幸、都被扫之一空,宁愿与明珠各安两地、此生永不相见,也不愿如父皇那般,有一天对她执剑相向。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好意、却无端明珠带来了更多的伤害。

      “崔弘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我若知道崔弘会早逝,害得你年纪轻轻就成寡妇,当初我是怎么也不会同意崔弘娶你的。”

      陆明珠哀然一笑,对着天间的月无奈叹道:“发生的事,再怎么后悔都是无用,就像崔弘走了就是走了,再怎么不愿面对、他也回不来了。我也知道这次你带我来见叶姨的目的,我承认,我心里是对你还有念想,我……也想与你再试试……

      “明珠……你是答应接受我了!”许是女子对感情都远比男人要勇敢,就像他的明珠比他就要勇敢,不像他懦弱、只知道逃避。

      看见激动不已的阿笙,突然间,陆明珠心里纠结数月的烦扰、瞬间消失不见,心安静极了,就像是漂泊多年的人、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但她却不想阿笙这么高兴得意,又立即冲他泼下一盆冷水,

      “我是选择接受你,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的心都不会完完整整属于你一人,因为在我的心里,永远都有一个位置属于崔弘。”

      “我知道。”

      “你不知道!”明珠此时反驳得有多平静,心里的怨气就有多重:

      “当年你大婚的消息传到北境时,你知道有多少人嘲笑我吗?说我白日做梦痴心妄想,爹娘弟妹都因为我不敢出门。

      是崔弘,当我被人指指点点时,是他站了出来,帮我打走了乱说是非的人;当我被野狼群快杀死时,也是他赶到救了我,然后背着我在草原上走了一夜回到家。

      是他将我被你伤透的心、一点一点重新缝合起来,帮我重新站了起来。所以,就算他去了,我也忘不了他,也不会忘了他!”

      待话说完,陆明珠早已是满脸的泪,水泠泠映着清冷冷的月色,看着是那般的凄凉可怜,阿笙一见,顿时心就像是被人摧了一拳,疼得不行:

      “我知道是崔弘陪你度过了、那段难熬的岁月,他是你无法割舍的过去,我不会强求你忘了他,我只想做你的现在、和未来。”

      陆明珠一把打开阿笙的手,挂着泪的小脸上怒气未消,说出口的话也是威胁满满:

      “话不要先说这么满,虽然我是打算跟你重新开始,但我还是想提醒你,现在的你是君,而我是你亡臣的妻子,你我之间隔了君臣尊卑、礼法伦理,你若想娶我,这其中的艰难险阻、如山重重,你可得想好了?”

      阿笙怎会听不出、明珠这威胁话语中的不安担心,重新抬起手、替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边轻声安抚说道:“我既选了你,这些事我自会处理好,你别担心。”

      听着阿笙说得这么信心十足,陆明珠自也放下心来,语气也软了几分,“崔家、还有爹娘那儿,那你准备怎么去说?”

      “我自有我的法子,不会让你夹在中间为难,你这段时间就先留在云州,与娘多聚聚,等我的好消息。”

      “还有阿狐。这孩子看着大大咧咧,但心思却重得很,我怕他不会同意。先说好,如果阿狐不接受你,我也是绝不接受你的。”

      “你放心,无论是因为你、还是崔弘,我都会把阿狐视如己出,绝不会让他受到半点委屈。”

      “还有……”

      阿笙知道眼前这个小女人、心里所有的担心,所以听见她喋喋不休的问话,都一一耐心回着,直到她满意停下为止。

      “还有……”,陆明珠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目不转睛看着阿笙,认真说道:“……这次,你不许再负我!”

      “不会!绝对不会!!此生我绝不会再负你!!!”

      一场红尘乱,天涯各两端。

      几经波折后,明珠还褚郎。

      全剧终!

  • 作者有话要说:  战线拉得太长,写到最后这一章番外已没有最初的纯粹,很浮躁,大家将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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