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佩尔朱克

449、营营汲汲半生梦，一朝东窗事发时

　　自年节过后，半年不到，宫中唯有的两位皇子接连夭折，以致一时间皇位面临无子可继的局面，而这让也朝中反对怀王回京的臣子、彻底无话可说，谁让陛下膝下现在就只有这一丝血脉，别说区区一太子之位，就连太极殿上的那把龙椅、日后也非他莫属。

　　召怀王回京的御旨、一个月前已从宫中传出，而派去刺杀怀王的杀手、也接连被不明势力反杀，怀王回京已成定局，公孙释看着今日刚传回来的最新消息，颇是焦头烂额。

　　正当他为此事忧愁烦闷之时，春晖园派人来书房传话，说母亲有事要见他。他想着反正现在也心烦、无法凝神细想对策，还不如暂时放下去见见母亲，权当是换下心情、放松下神思。

　　寿阳大长公主信佛喜静，所以春晖园内少有奴仆成群，平日里除了晨时有下人来打扫外，园子里常年就只留几个、在寿阳大长公主身边伺候的老人，而今日，连这几个婆子都被遣散到园子外、静候等话，无令不准入园半步。

　　公孙释了解自己的母亲，知她定是有什么重要之事与自己说，所以才会如此小心谨慎，可在自己家中还如此小心翼翼、如临大敌，这不禁让他对接下来要谈之事、也生出十分重视，特地让最信得过的昆山、也一同入园，在门外巡逻，以防隔墙有耳、被人听见。

　　信佛的人、受佛法经文洗礼，性子大多淡泊，不太注重身外之物，寿阳大长公主也不例外，居住的房间质朴素雅，少金奢玉华，案上古琴，炉中香云，佛前寿菊，无不彰显着、这间房子主人的不俗品味。

　　公孙释自小在这里长大，甚是熟悉这里的一切，即便长大后搬出去独住，可每次回来时、都依旧倍感亲切但今日来此，不知为何，在看见这间熟悉至极的古朴房间时，他第一感觉竟然是陌生，就好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一样，

　　尤其是当大门从外合上后，早秋明亮灿烂的光线、彻底被隔绝在外，未点灯的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晦暗之中，身处其中，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团浓厚的黑雾、层层包围住了一般，心里生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又难以言喻的压抑，还有心慌。

　　“子英来了。”

　　听见母亲的声音轻轻响起，被黑暗包裹住的公孙释、本能顺声望去，借着一旁从东窗落进来的几缕浅薄光亮，这才依稀看见、坐在东席上的母亲，心慌这才稍稍平了。

　　可奇怪的是，当他迈着步子、缓缓向母亲走去时，心里刚平下的慌乱、竟然渐渐转化成另一种不安，而随着他离母亲越走越近，心里这股不安也越来越强，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母亲，您叫我？”

　　走近停下，公孙释向寿阳大长公主请安做礼，即便屋内光线昏暗，也依旧弯腰低头、恭敬不减。

　　寿阳大长公主端坐在上，虚着眼、打量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孩子，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说道：

　　“你生得聪慧，六岁时在皇室家宴作诗咏雪，震惊四座，就连当时的文帝爷听后、都对你夸赞有佳，特许你入太学、跟皇子们一起念书。

　　我记得当时户部的刘侍郎长子，作为皇子伴读、也在太学念书，对了，你们小时候还打过一架，对方差点将你的脸割伤，可奇怪的是，没过多久这刘侍郎长子就夭折了，听说是因在湖边玩时一脚踩空，这才掉进了湖里淹死的。”

　　边听着，公孙释边在案边坐下，借着东窗微明的光线，替寿阳大长公主倒茶。

　　倾倒间，茶水激荡不受控制，茶盏又凹圆矮平，难免会有些茶水冲出了杯壁，在茶案上蔓延出一片水色涟漪，肆意乱流不止，一点也不像他此时脸上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自若，但好在茶水溢出不多，没流下茶案、淋湿母亲。

　　“这些个陈年往事，母亲今日怎会突然想起？”

　　茶盏已满，公孙释将茶壶放回原位，回话之时脸上笑意不减、尽显慈悲，但他看着案上那滩积水上、倒影着的自己，尤其是看见自己眉心那一点、殷红鲜艳的朱砂痣时，心里的暗流涌动、只有自己最是清楚。

　　他这眉心一点朱砂，就是拜那个刘侍郎长子所赐！

　　若不是他拿笔砚砸向自己，自己也不会受伤，虽然当时太医用尽世间好药，但伤好痊愈后，还是在眉心落了这一点朱砂红，殷红似血，更似玉佛容颜，但每每看见，他心里还是忿恨难忍，恨不得把那个伤他容颜的刘侍郎长子、割皮毁容，而不是只简单推他入水淹死，就这么便宜了他。

　　看着面前案上那一滩涟涟水漪，寿阳大长公主心明神了，面色悲恸难掩，看着公孙释那张、似玉佛般的慈颜说道：

　　“我与你父亲成亲后一直无子，多年吃斋念佛、行善积德，直到人到中年时、终于才得了你这么一个孩子，还生得似佛祖般、慈眉善目。我与你父亲都以为是诚心感动了上苍，这才赐予了我们一子，自是加倍珍惜、这份得来不易的恩赐。

　　所以对你极尽疼爱维护，从小到大，只要是你提的要求、想要什么东西，我和你父亲都极力满足你，就算有时你犯了错，也舍不得说你一句，以致于你养成今日这乖戾、阴鸷的性格，更犯上叛主、通敌卖国！”

　　面对寿阳大长公主、突然而来的质问指责，公孙释心下骤然一紧，袖中双手也瞬间紧握成拳，震惊之余也疑惑不已：母亲身居内宅，一心礼佛，怎会知朝堂、甚至是他内阁之事？

　　但公孙释脸上仍旧是笑意不减，强作镇定、装作如常回道：“母亲何出此言？”

　　“当年狄戎两国开战，镇北侯谨遵圣令、固守国门作壁上观，边境一直无事，然而在战事后期，西戎败局已定之时，竟然有一股西戎骑兵、冲破我北境重重防线，直逼军事重镇、靖边城而去。

　　若非镇北侯力挽狂澜，率大军将这群他国敌军、及时拦截剿杀干净，别说是靖边城，到时恐怕整个北境六州、都会重陷战火之中。

　　后来兵部曾彻查过此事，发现这股作乱的西戎骑兵、选的全是我北境防线的薄弱之处，如此精准，不难推断出定是有人向西戎、泄露了我国边境兵力部署图，对此，你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不想说点什么吗？”

　　听后，公孙释“恍然大悟”，与寿阳大长公主笑着解释道：“母亲原来是为此事。这事孩儿当年也参与调查，发现时任兵部尚书、韦和明有重大嫌疑，但大理三司彻查一番后，并未找到丁点韦和明、通敌卖国的证据，最后只好把他放了，此事随后也不了了之。”

　　“子英，你是我的孩子，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撒谎，我这个当娘的……难道不知道吗？你难道非要我把你面上这张脸皮撕破，你才肯说实话吗？”

　　自己都问到门口了，他还一个劲、糊弄着自己这个当娘的，寿阳大长公主心里真是又气、又无奈。

　　从小到大，每次做了不好的事被自己发现后，他都是这样顾左右而言其他，掩饰做着逃避，殊不知越逃避、越是心虚，而越是心虚、越是事实，逃避是逃不了的。

　　只可惜、公孙释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不信这个道理。

　　他这些年在朝堂上被攻击弹劾、而屡次不倒，除了陛下的宠信外，靠的……就是拒不承认！

　　只要没有如山的铁证，只要没见到能定死他罪行的死证，他就绝不会承认自己曾做过之事，而只要拒不承认，谁又能断定他是被冤枉的、还是真的有罪。

　　“母亲，此事孩儿，确实不知。”

　　“你身边那个叫‘玉屏’的书奴，你不记得了？”

　　见公孙释冥顽不灵、仍不肯说实话，寿阳大长公主闭眼长叹一声，终于下定决心、将话直接挑明：

　　“当年你为我庆贺七十寿辰，特命这个书奴、打造了个一尊寿石给我祝寿，当时我就见他有些眼熟，却怎么也记不起来，直到最近几日我才终于想起，这个叫‘玉屏’的书奴，就是当年灵帝身边掌事总管、辛山的义子——辛平。

　　当年灵帝病危、我等皇室宗亲进宫侍疾时，我曾见过他几面，本以为他随着灵帝的驾崩、当年也跟着殉主了，没曾想还活着，就在我自己府中，就在你这个当朝丞相身边。”

　　辛平藏身于丞相府一事，除了自己身边几个贴身心腹之道外，无人可知，母亲又是怎么知道的？

　　公孙释双眼微愣，惊愕不已，巧言善辩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声，这次终于无话可说，只能听着寿阳大长公主继续说：

　　“当今陛下与灵帝之间的恩怨天下皆知，你将灵帝余孽藏在府中，不难猜出这些年你背着陛下、做了多少不忠不义之事，公孙一族，这次算是大难临头了。”

　　当今陛下是战场出身，对此种通敌卖国之事、最是容不得，自己儿子犯下如此大罪、天地难容，根本不是她一个大长公主、就能保下来的，依陛下的铁血手腕，不日定会对子英、还有公孙全族发难。

　　上千条人命呀，这还不包括跟公孙一族有关系的亲族，这么多条无辜性命，你让她如何救呀！

　　泄露北境兵力部署图一事、知之者屈指可数，而且年代久远、根本无从可查，公孙释实在不懂、自己母亲脸上那杞人忧天的哀伤从何而来，于是好言劝道：“母亲不至于，孩儿……”

　　“出去吧！”

　　未等公孙释把话说完，寿阳大长公主就直接一下打断，不想再听，整个人就像是被抽尽精血的人干，有气无力、颓坐在扶椅上，不再见最初时的端庄从容。

　　想到公孙一族、即将到来的滔天大祸，寿阳大长公主就哀伤难掩，更愧疚不已。

　　亡夫临终前，将子英、还有公孙一族都托付在她手上，千叮咛万叮嘱、请她照顾好他们，然而她不仅没有做到，还让自己的儿子闯下大祸，以致祸及公孙全族，可她却无能为力，谁也救不了，谁也保不住，就连她自己也生死难料，因为公孙一族的悲惨下场、已经被御笔朱红落勾定，谁也改变不了，除了绝望等死。

　　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生了这么一个不忠不义、通敌卖国的儿子，她愧对陛下，愧对公孙一族，愧对赫连皇族，更愧对天下黎民苍生，实在无颜苟活于世，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见母亲情绪激动、不想理自己，公孙释无奈，只好依言出了门，等着母亲过几天情绪平静之后、再来看她。

　　而一出了门，在外等候已久的昆山一下就走了上来，双眼看了看又紧合上的大门，有些担心问道：“丞相，大长公主她……没事吧？”

　　昆山在外把守，自是听见了屋内的对话，公孙释见状并没有多想，只吩咐道：“没事，这几天让下人多费点心思、伺候好老夫人，还要多留心下老夫人的日常动向，若有什么异常，及时来报。”

　　公孙释并不是要防着自己的母亲。

　　他的母亲他了解，她定不会将此事捅出去，就算不为他，也得为公孙全族、上千人的性命考虑，但他这心里还是有些拿不住。

　　母亲毕竟出身皇族，是仁帝帝女，性子又生得刚烈，一生忠君忠国，但今日知晓自己通敌卖国后、竟然只是简单质问自己就完了，这实在不符合她的性子，更让他摸不准自己母亲心里的真实想法。

　　不过方才母亲与他谈话间，与他说的每一句话，尤其是提起的每一个人，倒是让他心里的重重疑惑、生了几分明了。

　　“昆山，去重福苑。”

　　重福苑？

　　昆山一听，心下立即明白公孙释的意图。

　　重福苑是辛平所住之地，方才长公主在屋内质问丞相、有无通敌卖国时，曾提起过辛平，不难怀疑长公主知晓此事、是辛平向她泄的风声，丞相这是要去找他对质。

　　昆山不由心下一松，连忙跟上公孙释的步子，向西边的重福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