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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6、情深至极如大梦,一霎初醒是彷徨(上) ...

  •   虽只是夏初时节,但天上那轮骄阳却不输盛夏之时,灼灼如火、炙烤生疼。

      而没有林荫蔽日,不见廊檐遮顶,此时跪在成德殿外的群臣,自是没有在府中“避暑”的公孙释、那般惬意舒适,一个个汗流浃背、被晒得满脸通红,狼狈更难受极了,但仍跪在殿外不肯离去,一声声劝谏不歇,无不是求“恕太子无罪”。

      “陛下,太子无罪呀!”

      “京畿此番时疫,太子得控及时,防控有力,未至蔓延,伤亡甚少,有功无过,何谈有罪!”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赦免太子。”

      “太子……”

      “……”

      “……”

      看着在殿外、跪了黑压压一片的大臣,听着他们一个个喊得嗓子都快嘶哑的声音,站在殿内的陈福,心里也莫不动容。

      自回京以来、为太子求情的声音就不曾歇过,肃老王爷、贺老太师、朱老太傅等老臣重臣,都亲自轮番来求陛下收回成命,可无论他们怎么劝谏、何人来说情,陛下都无动于衷。

      走回内殿,陈福看着依旧紧闭着的殿门,不禁低叹了一声,颇是无奈,还有着急。

      外面的人、为太子求了多少天的情,陛下就把自己关在了殿中多少天,谁也不见,而太子如今还被关押在天牢,再过几日就要问斩,你让他怎能不急,可陛下圣心不改,一意孤行要处斩太子殿下,即便他身为天子近臣,也难说得上一句话,为太子殿下求上一句情,毕竟帝王无情。

      其实,他又怎会不知、陛下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

      还记得在泰山、接到皇后娘娘病危的消息时,陛下立即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当赶到京城时、皇后娘娘已经仙逝,陛下当时看着京城上挂满的白幡时,差点直接从马上跌落下来,震惊更是难以置信、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而陛下就带着这种不愿相信的自欺欺人,进了京、回了宫,直至看到、那已化为一片焦土的长宁宫。

      那天的落日鲜红如血,染红了整片天际,听说大火焚烧长宁宫的那一日、也是如此绚烂的景象,然而任何事物绚烂之后,剩下的就只有单调乏味的空与无,而太子殿下当日、就带着长宁宫一众宫人,跪在空旷无一物的长宁宫中、迎接着陛下的归来,在场长宁宫众人一个都不少,唯独少了这座宫殿的主人。

      陛下就这样一言不发、一步一步走进了长宁宫,站在原来的前庭处,望着满宫焦土、断壁残垣,久久未语,天与地,红与黑,死与寂,是那日长宁宫画面的主要基调,那是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为何要焚宫?”良久,青川才开口轻轻问了一句。

      他看着被大火烧尽后的长宁宫,疮痍满目、丝毫不见长宁宫昔日的半点模样,只有通过地上的断壁残垣,勉强才能依稀辨别出往日亭台、昨日桥。

      犹记得去泰山之前、他来长宁宫看姐姐的那一日,那时正值冬去春来,满庭新绿、一片生机盎然,东墙边那架蔷薇、尤是长得格外茂盛,虽已被遗忘多年无人打理,长得甚是杂乱无章,但亦是他的心头之好,不曾变过;

      而如今,一炬大火将这里烧得干干净净,两人的怨与恨、连带着往日的情与爱都一并化为乌有,就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过往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梦而已。

      “回父皇,母后是染天花而逝,传染性极强,母后怕传染给他人,临终前特下了遗旨,无需收殓入土安葬,只需将其尸身、及其所居住过的长宁宫,一炬焚烧之即可。有母后旨意为证,还请父皇阅览。”

      边回着,阿笙边将遗旨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呈上。

      青川缓步走近,对那卷所谓的遗旨一眼未看,而是居高临下、寸寸打量着阿笙,一双墨眼比夜还要深邃骇人,“朕走之前,你母后还是好好的,又怎会突染天花而亡?”

      对姐姐突然离世一事,青川根本不信,此事发生得如此凑巧,就好像是趁着他离京不在时、特意而为。姐姐根本就没有死,她只是生自己的气,藏了起来不愿见自己而已。

      面对青川的质疑与不信,阿笙垂下头来,悲伤说道:

      “母后这些年神思郁结,身体一直不好,尤其今年冬春之际时、高热反复,原以为只是普通风寒、吃了几副药就会好,没曾想在父皇您离京一月后,母后病情竟突然恶化,脸上手臂都长出许多水痘来,御医一诊治,这才发现母后得的、居然是天花。

      只可惜发现得太晚,病势猛如虎,再加上母后这些年伤病不断,身子早已被掏空,御医们皆束手无策。母后知自己已病入膏肓,也知天花疫疾、非人力所能治愈,便没让御医再行医治,只认是自己命不好,并不怨谁,还留了遗言,说御医们都已尽力,请父皇不要因此治他们的罪。”

      似乎早料到青川定不会信自己这番言辞,阿笙把提前准备好的御医院病册,连带着方才那一卷未被看过的遗旨,再次一同呈上,供青川阅之。

      此去泰山封禅,虽说自己不在京城、由太子监国,但大到天下国政,小到宫中事宜,青川自信没有什么、能逃过自己的耳目,阿笙即便身为太子,也不可能趁他不在时、掌控宫中一切,瞒天过海帮姐姐逃出宫去。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当他看见御医院记录的那册病例时,当他看见上面一页页、详细记录着的姐姐病情时,当他看见姐姐的病情与他当年在云州得天花时、几乎一模一样时,他所受到的震惊,不亚于在京城外看见、满城白幡若雪,皆为叶皇后所奠。

      看完那册病例,青川久久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失望?伤心?还是悲痛欲绝?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没有,心特别的空,空得、就好像心没有了一般。

      姐姐……真的,死了?

      不可能,她没有死,她怎么会死呢!

      她不会死的,她说了的会等他回来的。可病册上记录的病例不会有假,御医院的那群人、更不敢帮着阿笙骗他,但这也只能代表姐姐得天花是真的,并不一定是死了。

      “牛结草呢?为什么不去找牛结草给她治病?”

      对!牛结草!

      当年在云州时,秦婆婆就是用牛结草、治好了他的天花的,姐姐也是知道这个法子的。只要吃了牛结草,她的天花就能治愈,所以姐姐是不可能因染天花而亡的,她没死,她一定没死!!

      “什么是牛结草?儿臣从未听御医说起过此物,更不知此物能治天花。若是知晓,儿臣定会亲自去摘取此药,为母后治病。”

      从小到大在他的印象中,他的父亲、这位北齐的帝王都是从容不迫、镇定自若,纵使敌军千军万马临城、也不露丝毫惧色,而今日,看着他慌乱近乎失控的样子,阿笙心里忽有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感,可惜的是,母后却看不到了。

      “她……没与你说起过?”

      到此时此刻、青川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那日离去前,姐姐那句“保重”是这意思。

      她从未想过与自己再次和好,她也从未想过、要等自己回来一起离开这里,她更从未想过、要忘记这里的一切与自己重新开始,她的那句“保重”,是与他人间黄泉、各自“保重”。

      她……还是不肯原谅自己,用这么绝情的方式与自己诀别,把这世上与她有关的一切、都烧得一点也不剩,一点念想也不给他留。

      姐姐,你真狠!你真的……就这么恨我?

      青川转过身,望着已化为一片焦土的长宁宫,手紧紧握住那册病例,心绪翻滚如浪,久久难平,任如血的落日余晖、一点一点将他镀满一身鲜血淋漓,似从地狱归来。

      “除了太子,所有人都出去!”

      过了许久,帝王冷得骇人的声音、突然在空旷寂静的长宁宫幽幽响起,众人摸不透帝王的如渊心思,更不敢忤逆帝王的命令,依言很快便退出了长宁宫,偌大空旷的长宁宫内、只剩下这天家父子二人。

      “你母后在哪儿?”

      宫门一合,青川的话便迫不及待传来,似一记惊雷、猝不及防落下,惊得人、心下莫名一慌。阿笙立即垂下微愣住的脸,仍如旧回道:“母后已经仙逝,魂归于天,远……”

      “朕再问你一遍,她在哪儿?”

      未等阿笙把话说完,青川就忍不住开口将之打断,全无在战场朝堂时的沉着、冷静。

      不过一瞬间的事,他本也可让阿笙将话说完,可他就是忍不住,因为他等不急,他要立刻马上知道姐姐的下落,他要去找她,去见她,去看她,他……想她!她怎能就这么轻易舍了他、离他而去?

      前面几丈不远处,阿笙抬头看着、背对着他站立着的高大男人,依旧是如他儿时那般、威严无比,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看着他时、自己已没了儿时的崇敬,剩下的只有臣对君的敬畏与疏离。

      “母后已于月前和宫火葬,身魂俱逝,不在人间。”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青川耐心用尽,他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这个儿子,这些年在朝堂上历练、确实学得老练十足,今日差一点连他都蒙了过去,只可惜,终是太年轻,太心急,不该为让自己相信姐姐已去的事实,在自己刚回来、就拿出这册御医院的病例给自己看。

      这确实是一记有力的证据,可证明姐姐确实是身染天花而亡,但这却不是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孝子会做的事。

      很多事在脑中构想之初,他就会提前设想出、最好和最坏的可能,所以当最坏的可能出现时,阿笙并没有丝毫震惊,而是坦然面对,拱手行大礼、从容回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从、子不得不从,无论父皇要如何处置儿臣,儿臣都无一字怨言,愿一一受之。”

      看着与自己长得极为相似的阿笙,青川并没有半点心软,相反,心意更决。

      他知道这些年、自己确实做了不少的混账事,伤了姐姐的心,她诈死离开也在情理之中,他权当这是她跟自己开的一场玩笑,只不过开得大了一点,他不能接受。

      她怎么恨他都行,想怎么折磨他都行,但就是别离开他,她难道不知道看不见她、自己会担心的吗?只要她回来,能天天看见她,她想怎么惩罚他、折磨他都行,前提是,得让她先回来,无论用什么办法!

      “来人!”

      圣令一声落下,宫门再次打开,随行的铁浮屠、似潮水般一涌而尽,分列两侧,只待帝王发号施令。

      “太子监国不力,致京畿时疫蔓延,死伤无数,现移交三司会审,待定罪后择日处斩。”

      帝王无情,跪在宫外的长宁宫众人一听,瞬间哗然,难以置信,虽心有不忍、想为太子求情,但碍于帝王威严,无人敢上前、直抒一言,唯有哭声阵阵、为太子哀。

      就在此时,一身体圆润敦实之人、突然从跪着的人群中冲了出来,押着阿笙的侍卫武功虽高,但一时猝不及防、还是被撞开了几步,待身子站稳双目落定,才看清来人是长宁宫宫女——秋实。

      “不许你们带走太子!太子无罪,他没有害死人!!”

      秋实紧紧拉着阿笙的手、将他护在身后,阻止侍卫将其带走离去,倒是站在她身后的阿笙、很是平静,反倒安慰着她、劝着她,“秋姑姑,没事的,不用担心我,我就是去天牢走一遭而已。”

      秋实虽没去过天牢、不知道那地方有多危险,但“择日处斩”这四字,她方才却听得清清楚楚——陛下这是要杀太子殿下!

      皇后娘娘已经没了,如今太子殿下也小命不保,秋实想起皇后娘娘、这些年受的委屈不公,心里的愤恨被眼前帝王的冷血无情、刺激得再难忍住,一下全涌了上来,然后什么也不顾,直接冲青川大喊了出来:

      “娘娘已经被你害死了,你为何还要杀太子殿下?”

      花折梅被秋实突然吼出来的话、给惊到,连忙把她拉住护在身后,跪下向青川求情,“陛下,秋实只是因皇后娘娘病逝,一时悲痛难忍,打击太大,这才一时糊涂,说了这些不敬之话,还请陛下恕罪。”

      对花折梅的好意、秋实并不领情,一把将之推开,毫不畏惧说道:

      “我没说错话,就是陛下你害死了娘娘。如果不是你拿刀伤了娘娘,娘娘的身子也不会坏成这样,还有你娶的那些妃嫔,一再给娘娘添堵,害得娘娘这些年一直不开心。

      是陛下你逼死了娘娘,是你害死了娘娘。该死的是你!!还有你娶的那些女人,就是你们把娘娘逼死的,是你们害死了娘娘……”

      秋实知道自己脑子笨,很多事都不如别人转得快,但是这些年下来,陛下和娘娘这事、她多多少少还是看清楚了的。

      当年她们村里的阿牛哥和大花姐,刚成亲时也是过得很好,可是自从阿牛哥又带了个女人回来后,阿牛哥就不怎么理大花姐,没过多久、等那个女人也给大牛哥生了个孩子后,阿牛哥连跟大花姐生的孩子也不理了,最后还把大花姐和她生的孩子、大冬天的撵出了家,无家可归的大花姐和她的孩子、结果活活给冻死了,等第二天被人发现时,母子俩都冻硬了。

      如今娘娘刚死,陛下就要杀太子殿下,不是另一个杀千刀的阿牛哥吗?

      长宁宫宫内宫外,满是秋实为叶寒鸣冤的不平声,听得周围众人纷纷将头、低得更低,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花折梅怕秋实再说下去、惹怒青川,索性直接一记手刀、把她劈晕,将她交给了一旁的常嬷嬷。

      常嬷嬷看着昏过去的秋实,心里莫不惭愧不已。

      皇后娘娘平日里待众宫人甚好,这才去了多久,太子就被冤枉治罪,竟没有一人敢为之出头直言,倒是心思简单、性子最憨直的秋实敢出言犯上,顶撞陛下,为皇后娘娘和太子鸣不平、叫冤,也不枉皇后娘娘平日里疼她一场。

      那日之事就像流水一过、什么都没变,陛下没有治秋实的罪,长宁宫众人依旧各司其职,就像皇后娘娘还在时一般,太子殿下还是按圣令、下了天牢,至今仍身陷囹圄、危在旦夕,还有身后这扇殿门,依旧紧闭、不肯开启,将一个个求情之人都拒之门外,不肯改变圣意。

      陛下对皇后娘娘的感情有多深,他作为见证者、最是清楚。

      如今皇后娘娘去了,陛下的心也跟着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帝王,一个纯粹的冷血无情之人,天下于他是掌中之物,天下人于他不过是脚下蝼蚁,生与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就连太子殿下——他与皇后娘娘唯一的孩子——亦是如此。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劝说得动、帝王的一意孤行,再也没有人能拦住帝王的天子一怒、浮尸千里。

      陛下怨太子殿下,更恨太子殿下、没能护住他最爱的女人,要拿太子殿下问罪处斩,若是皇后娘娘地下有知,不知是否会后悔去得太早,后悔不能护住自己的孩子,后悔因她的离去、这世上平添了这么多的伤心事和伤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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