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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1、一夜风卷雪乱后,终尘归尘土归土(四) ...

  •   长安的雪由薄变厚,然后又渐渐由厚变薄,年节就在这积雪盈尺的薄厚变化之中、热热闹闹地到来,接着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然而世人却好像不知,街上戴着鬼怪面具的驱傩人,仍一群群摇鼓打面、手舞足蹈穿过闹市;从旁经过的寺观前,进去烧香听经的士庶仍络绎不绝、不曾见歇;还有一路行来家家户户仍高高悬挂起、未曾撤下来的祈福风幡,还有酒肆茶楼里、仍逢人拜年做揖的人,满街飘香的屠苏酒……

      一切仍如年时,就好像来家做客、被灌醉的客人,从未曾离开过一般。

      马车慢慢悠悠穿行过、热闹拥挤的长安大街,然后左转经过三坊五街,路上的行人便开始逐渐变少,属于冬日的盈白雪色、又渐渐崭露头角,重新显露在高墙黛瓦上、镇北侯府前。

      阿笙下了马车、站在门前,抬头望着上前方匾额上、那墨底金漆写的“镇北侯府”四个大字,脸上微起难色,在外踟蹰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进了侯府。

      再过两天,江流画就要随陆知离开长安、回北境去,知晓今日阿笙会来、给她提前送行,她高兴得昨晚根本就睡不着,早早就起来梳洗收拾,然后在正堂翘首以待。

      因北境战事紧张、局势不稳,她这次回长安只能待七天,然后就要随陆知回去。

      本来陆知这次是打算、自己一人回京述职的,不想她和孩子也跟着一路奔波,但她想着一年没见小叶,而且这一年里、小叶在长安还发生太多的事,她不亲自回来看下她,她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便让孩子留在靖边城,她随陆知回长安,而一同回来的还有明珠。

      可这次回来这么久,她都迟迟没等到宣她入宫的消息,直到陆知述完职、他们快离开了,才等到阿笙今日会来镇北侯府的消息。

      因怕有下人在不方便说话,待阿笙进来后,江流画就将正堂里的人、都遣退至门外,阿笙许也是如此想法,在穿庭入堂前、便将跟着的宫人都留在了庭中。

      “让江姨好好看看,一年没见,你又长大了不少,都快有江姨高了。”

      阿笙是她看着长大的,非亲生、却远比亲生的还要亲,一年未见着实想念得紧,如今终于见到,江流画忍不住有些热泪盈眶。

      见状,阿笙心里也不禁起了动容,回握住她的手、也关心问道:

      “江姨这一年在北境可好,我听说今年北境冬天比往年都要冷,我今日特地给您带了些凉州进贡的御寒之物、和些上好的防寒伤药,您这次回去记得都带上。”

      提到离开之事,江流画立即悲从中来,低声说道:“你娘……真的不愿我进宫看看她?”

      想起今日来之前、母后对他的叮嘱,阿笙颇是为难、看了看江流画,“江姨,母后她不是不愿意见你,只是她……她病体未愈,怕把病气传染给你。”

      江流画听后、自是不信阿笙这套说辞:

      “你莫要哄我。你娘小产快有小半年了,这身子怎会还未好好?再说,我何时怕过这个。还有,你说到这事我正想问你,你娘之前不是有了身孕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没了?你娘是不是小产伤了身子、一直未好,怕我担心,所以才不让我进宫看她?”

      除了这个,她真想不到小叶有什么理由不见她。

      “江姨,别问了……”,这些个已过去了的伤心事、又被重新问起,阿笙摇着头、心里难受得不行,但母后一再叮嘱、不能让江姨知道这些,他也只能无奈劝道:

      “江姨,母后这么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就随陆叔早日回去,还有以后若非必须,母后让你和明珠……都尽可能别再回长安。”

      “……这是你娘的意思?”听后,江流画有些难以置信,愣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

      见江姨脸上这般受伤模样,阿笙其实也不忍心,江姨与母后姐妹情深,说这话着实有些伤人绝情,但母后交代给他的话、他又不得不说,只能说完后好言安慰道:

      “江姨你莫多想,母后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听后,江流画没再说话,只缓缓落下身子坐在椅上,面色微凝似有沉思,放在椅把上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来回过了好几回、才终于完全松开,没再握紧。

      “你娘的苦心、江姨明白,江姨也不为难你。你回去后跟你娘说,我会听她的话不去见她,等你陆叔一述完职,我们就立即启程回北境,不让她担心。还有……”

      江流画边说着、边站起来,从一旁的暖塌上、拿起一包包裹来递给阿笙:

      “这是我给你娘做的一些衣物,门边的那几箱也是,都是你娘喜欢的样式,你帮江姨把这些给你娘带回去。”

      阿笙双手接过、向江流画认真朝点了点头,然后又听她语重心长对自己说道:“阿笙,以后江姨回不来,你记得帮江姨照顾好你娘,莫让人再伤到她。”

      江家未落魄之前、也算是长安的清贵人家,略有地位,她自小也多多少少听说过深宫诡谲、危险重重。她原以为小叶身为皇后,又有陛下的宠爱加持,应在宫中无恙,没曾想还是难逃宫中噩运。

      她的妹妹她了解,她定是在宫中过得很不好,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不让自己去看她,宁愿自己一个人苦苦撑着、也不愿自己看见担心,她这个傻妹妹!

      江流画笑得勉强,阿笙也看得难受,连忙起身告辞离开,可人刚走出门外、就听见她低抑的哭声从屋内传来。

      阿笙站在门边,看着手中这外裹就极其用心的包袱,心里百感交集,但终化成一声无奈的长叹、随风雪而去,不知所终。

      “阿笙哥哥,阿笙哥哥!”

      离开了正堂,已快走至府门处,其实只要他狠下心、一脚跨出镇北侯府,他就能坐上马车扬长而去,可他终究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在听见明珠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时,他这双脚就像被钉在了地上,怎么也跨不出那一步来。

      阿笙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娇俏女娃、兴冲冲地向他奔来,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感、从心底油然而生,让他难以隐藏,不禁眉目生出笑来,“明珠。”

      一年不见,明珠又长高了不少,稚气未脱的小脸上、也开始渐渐有了女孩的柔色,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笑盈盈地望着他,眸子里倒影着全是他的身影,阿笙看着心里、却是悲喜参半。

      “阿笙哥哥,你怎么来了、见都不见我一面就走了,枉我在后面等了你好半天。”

      明珠鼓着小脸、有些生气,想到他们整整一年没见,他今日好不容易来了、竟看都不看她就走,枉费她辛辛苦苦、赶了十几天路回来见他。

      方才一路跑来,虽然明珠头上的积雪吹落了不少,但鬓丝间还是残留了些许雪粒,怕融成雪水冰到她,阿笙伸手为她轻轻拂去,边诚挚道着歉,“这事是我的错,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他渐渐品出、儿女情长于他是多么奢侈。

      宫墙深锁,天家无情,感情在这里最经不起考验,哪怕曾经恩爱鹣鲽的父母、如今也终走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他怕、他与明珠也难走到执手白首的那一天,他怕……他终有一天也会负了她。

      见阿笙微垂着头、看着很是不开心,明珠知道叶姨这一年很不好,阿娘担心叶姨、在家时就不知偷偷哭过多少次,更别说阿笙哥哥这个当儿子的了。

      但明珠哪见得他不开心呀,于是连忙将手中一直拿着的一包白绢、放在了阿笙手里,“给你。”

      “这是什么?”措不及防被明珠塞了包东西在手里,一抹还是热的,阿笙有些好奇。

      听后,明珠脸上忽浮上几抹羞赧,一直望着阿笙的笑眼、也微微向下垂着,小声回道:

      “这是我做的白糖糕。上次回来时、我找叶姨要过做白糖糕的方子,回北境后自己学做了一年,样子还算有模有样。你尝尝,跟叶姨做的、味道像不像?”

      已是大雪天寒、滴水可成冰的日子,明珠在外等了自己这么久,现在递到自己还是热的,阿笙心下瞬间一明,立即拉起明珠的手一看,果然手心被白糖糕烫出通红一片。

      阿笙心暖、但更说不出的心疼,让宫人立即寻来烫伤膏药、给明珠小心翼翼涂抹上,边轻声细语训着明珠:

      “都这么大人了,这么烫的东西、怎么也不知拿个厚点的棉布包着?这天这么冷,若是不处理好、长了冻疮,以后有你疼的时候。”

      明珠已情窦初开,怎会听不出阿笙这话是在担心自己,于是脸上笑意更甚,对他说道:“阿笙哥哥,我知道叶姨的手受伤了、不能再做白糖糕,以后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也不知是年幼无畏,还是在北境待久了,明珠突然大方直接的表白、就似一记撞钟,撞得阿笙措不及防,然后心动不已,明知前面情途、艰险渺茫,怕给不了明珠一个美好的未来,但头还是不受控制、认真点了点头。

      见阿笙答应了,明珠反倒害羞起来,低着头看着被阿笙握住的手,脸上的红云、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还好有府外的宫人提醒阿笙哥哥、该离开回宫了,这才及时将她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阿笙起身离开,明珠亲自送至马车前,“阿笙哥哥,白糖糕你早点吃,要不然冷了就不好吃了。”

      “好!我等会儿就吃,不会让你白幸苦一场。”

      “还有你吃完了,记得别把包裹的手绢扔了!记住,千万不能扔了!!”

      看着站在雪地中、依依不舍送着自己的明珠,阿笙心里软得不行,对她说的要求、自是全都应下,“好!我不会扔的。外面天冷,你快回去吧,后天我再来看你。”

      回程的路上阿笙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从车碾雪静、到人声鼎沸,手中的白糖糕也一块一块、渐渐从多变少,因世事交瘁的心、也慢慢活络了过来。

      明珠做的白糖糕,虽然形状味道、与母后做的差了许多,但吃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莫名地甚是合他的胃口,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

      阿笙边吃着、边想着,很快一包白糖糕就见了底,当他将最后一块白糖糕拿起来时,白绢上赫然显露出来的“明”字,让他不由愣住。

      阿笙放下糖糕,指腹轻轻抚摸过“明”字的每一笔每一画,细细感知着靛蓝丝线在白绢上、缠绕出的凹凸不平的复杂纹理,那都是明珠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

      明珠性子随了陆叔、偏爱舞刀弄武,而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个女工刺绣,以前为此还与江姨不知闹过多少次,

      可……阿笙看着白绢上的“明”字,虽然每笔每画的绣纹有些扭曲不直、不如绣工做的精致,但他却知道这已是明珠尽了最大的努力,将她的心意都明明白白、绣在了这一张白绢上,放在他的手心,表露在他面前——

      她心悦于他,而他亦心悦之。

      车外喧嚣不见,此时想起的是宫门禁军、在外叩拜请安的声音,忽然间,阿笙觉得手中这一张轻巧若无的白绢、变得沉若大石。

      世人都道天家尊贵、钦羡无比,可谁又知过了这道高耸森严的宫门,在这座重重宫墙围成的宫城里,又有多少的诡谲云涌,又藏着多少的洪水猛兽,一时不慎就能被吞噬殆尽,他可怜的母后就是最好的例子。

      阿笙无力靠在车壁上,手不住摩挲着、手绢上那个“明”字,心里抉择难下。

      这是一座吃人的宫城,若如他所愿、将明珠娶进宫来,他真的不知道这是对她好,还是终究会害了她?

      明珠,我该拿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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