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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2、一别两处各有意,却是无非同宗事 ...

  •   昨日太极殿上陛下一番雷霆责骂后,不过短短一夜,一向直言犯上、宁死不屈的郑世之,第二日就主动上了请罪书、并自请贬谪出京。

      几日后,被陛下当庭责骂后的孙林逋,也因羞愤难释怀而自缢死在家中,其他当日参与进此事的官员,也或贬或罢免,无一幸免,一时间满长安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经此一事,满朝上下无一不清楚了当今这位天子的态度,纷纷与孙林逋郑世之等人划清界限,以免引火上身,每日说话做事都得在脑中先过了九弯十八转、谨之又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到龙威,步上孙、郑等人的后尘。

      一时间满长安城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无人敢再提选秀和叶皇后有关的人和事,而让满朝众臣惧怕不安的人,此时却正悠闲坐在成德殿内,与朱老夫子品茗对话,闲话家常。

      “太傅觉得,郑世之这份请罪书的内容,可能当真?”

      御坐左下侧席上,朱老夫子坐姿端正,一双老眼聚精会神一遍遍看着、手中展开的奏折,而这份奏折,正是郑世之上的请罪书。

      朱老夫子满脸凝重,难以置信,所以听见青川的问话、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头回道:

      “老臣着实不知郑世之之前冒死上谏,竟是受林……孙林逋教唆。老臣惭愧,当日是非未明之前,也随众大臣向陛下替孙林逋求情,是老臣糊涂,还请陛下治罪!”

      郑世之刚正不阿,不屑说谎,这份请罪书的可信性,自是毋庸置疑。

      朱老夫子立即起身谢罪,但身还未动,便被青川立即出言制止了:

      “你我师生多年,太傅的为人朕最是了解,你自是不会参与到这种朝廷争斗中来。你为孙林逋求情,也不过是出于多年深厚交情而已,并无其它用心。”

      “老臣惭愧!老臣也实在想不到孙林逋竟会迷恋权势,玩起阴谋诡计来。”

      要知道林逋此人,一直无心名利闲云野鹤,一生只爱修史,怎会老了老了、竟做了这般糊涂事,毁了一世英名。朱老夫子低着头,看着郑世之一字一字写出的鲜红血书,颇是痛心疾首。

      青川亲手泡了两盏茶,一盏让陈福端至朱老夫子面前,一盏留给自己,边说道:

      “太傅不信自己相交多年的知己好友、变节改志,而朕也不信自己忠心不二的臣子,会当着满朝文武对朕发难。太傅你与孙林逋相识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是清楚,你真的相信孙林逋会是贪权恋位之人吗?”

      朱老夫子听出了青川话中的疑惑,连带着自己内心、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也随之升起,“陛下的意思是说,此事有反常?”

      “不仅此事反常,孙林逋之前突然娶小妾更是反常,你与他相识多年,何曾听说过他是贪恋美色之徒?可前段时间他却不顾家中众人反对,非要娶一个年龄可以做他孙女的女子为妾,

      这样晚节不保的荒唐事,你觉得是孙林逋这种淡泊豁达之人会做的事吗?只可惜他如今已死,死无对证,一切都成了解不开的谜。”

      茶水微苦却带着几丝茉莉的清香,这是姐姐摘了早春庭中新开的茉莉、和着普通陈茶烘制的,虽比不上御贡的茶叶,但青川却甚是喜欢,端杯一饮而尽;

      而左侧,朱老夫子面前的那盏茶,他却自始至终一口未喝,连一眼都未曾瞧过,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青川说的反常上。

      高山流水,知己难求,如今溘然一去,朱老夫子也莫不怅然若失:

      “之前听说林逋要纳小妾时,我也曾吃惊不已,本想登门问之两句,但由于太子刚迁入东宫,事务繁多无暇离开,便无奈作罢,如今听陛下再提起,老臣也觉得如此荒唐之举、绝不像鹤言会做之事。他的手是一双拿笔修史的手,他又怎会让权势纷争弄脏了自己手中的清白、心中的公正?”

      症结易找,疑惑难解,问题卡在这里,青川自是向自己这位恩师解惑,寻求帮助:

      “朕今日找太傅前来就是为这件事。你与孙林逋十几岁便相识,知己好友几十年,想必他早前、甚至更早所结交之人,你应当都知道认识。

      还请太傅今日回去后,好生回忆回忆,将孙林逋生平所结交过的人都写下来,以供朕排疑解惑,查清事实,到时也可为他洗刷一身污名、还他一个公道,这就算是你这位老友,为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老臣,多谢陛下!”朱老夫子拱手一拜,话声哽噎心里颇有动容,为青川的大度宽容,也为自己那位莫名不幸离世的至交老友。

      朱老夫子拜别离去,成德殿中青川仍低头品茗,而一侧案上那杯茶水,朱老夫子自始至终都未碰过,仍是青川刚冲泡好的样子,一丝未变。

      一杯又饮尽,茶水仍是苦涩不堪,但好在茉莉清香依在,一口咽下渐有回甘。青川轻轻当下手中茶杯于案,墨眼忽深,于四下无人的空殿开口唤道:“花折梅!”

      只听声音刚落,一道黑影便如惊雷闪电、落至青川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低头听命严阵以待。

      “查清没有,在孙林逋频繁接触郑世之之前,他究竟见过何人?”

      是何人有如此大的本事,能说服一向清高自傲的孙林逋、改节变志;又是何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扰乱他的朝堂、拿他的姐姐发难?

      他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将他凌迟处死碎尸万段!

      花折梅回道:“属下暗中探查,从孙林逋家人口中得知,在大约一个月前,也就是孙林逋还未娶妾之前,某晚孙老夫人因担心孙林逋在书房修史太晚、累着身子,便曾半夜前去书房找过他。

      可还未走近院中,便听见孙林逋不知冲着谁、大喊了一声‘滚。孙老夫人赶忙走进书房,却未见有他人,只有孙林逋一人瘫坐在椅中,大喘着气,满脸怒气难平。

      孙老夫人后来也曾问追问过,但都被孙林逋塘塞过去了,没问出过缘由来,也就是自那以后,孙林逋性情大变,还闹出了娶小妾的荒唐事来。”

      “那个深夜拜访孙林逋的人是谁?”青川话语平静,却杀气尽现。

      花折梅从怀中拿出两张画纸,交由陈福呈于青川御案前,边回道:

      “属下曾根据高老夫人所说的日期时间,在孙府周围细做暗访,终于从在那一时间、经过孙府的一打更人口中得知,确有一身穿夜行斗篷之人、曾出现在孙府后门。属下根据打更人描述,找画师绘制出了此人相貌……”

      青川边听花折梅说着,边看着最上面第一张画纸上的人像,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就是记不起来,直听得花折梅继续说道:

      “……得此画像后,属下不禁发现,此人的相貌,与当年灵帝掌事总管辛山的义子——辛平——长相甚为相似。属下已从浮牢关押的、曾服侍过灵帝的宫女太监口中得到证实,此人正是当年的漏网之鱼,辛山义子,辛平!”

      两张画纸,第一张是打更人描述的、深夜出现在孙府之人的长相;第二张是很早以前,便根据赫连睿身边的宫女太监口中描述、而绘制的辛平画像,怪不得他看第一张画像时觉得眼熟,原是真“见过”。

      “赫连睿可真行,死都死了这么久了,还跑出来恶心朕,真是阴魂不散呀!”

      他就说孙林逋这些人、怎会突然间这般反常,原是有赫连睿这个阴魂野鬼、在后面替他们撑腰。

      说完,青川便随手将两张画纸扔弃到一边,脸上虽笑着,言行却都是说不出的厌恶恨意。

      “去把赫连睿留下的这只小鬼给朕挖出来,朕,要亲手了结了他!”

      赫连睿临死前不是说,会看着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不得善终吗,可惜,他注定要让赫连睿失望了!

      因为他会先让赫连睿美梦尽碎,让他抱着他那些生前难以释怀的不甘怨恨,继续在地底下难以释怀下去,反正他会与姐姐白头偕老,幸福美满过完一生。

      花折梅低头领命,再问道:“朱太傅那份名单,属下可还要继续查下去?”

      在此之前,他便得了主上命令,待朱太傅写好名单后、便立即着手按着名单去查,且包括朱太傅在内,不计一切后果,只要查清就好。

      茉莉花茶清平味淡,不似御茶味好,青川却喝得津津有味,甚爱之,他不禁转头看了一下左侧案上、未曾动过的那盏茉莉清茶,回道:“不必了。”

      以朱老夫子的睿智,若他真与孙林逋此事有某种关联,方才自己试探之时,他应是会喝下这盏茶水,排除嫌疑以表忠心,但怎么也不会是、自始至终一滴也不碰,连看也不看一眼,还一个劲儿往孙林逋此人此事上碰,可见他心坦荡,与这事是真无关系,所以才会这般。

      花折梅不见了,一如他来时般鬼魅无踪,成德殿内,这次真正只剩下了青川这个孤家寡人。

      不知为何,青川忽又捡起扔在地上的那两张画纸,细作端详比对,越看,一双墨眼越发深沉如夜。

      看着这两张甚是相似的画像,青川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总感觉这人他好似在哪儿见过,不是单单从之前的画像见过,而是他在哪儿真见过这个人,这个活生生的人!

      辛平!

      青川默默念道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里有着说不出的不安心慌。

      自此人再次出现,他好像就莫名掉进了一方无尽谜雾之中,他既看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也寻不到走出去的出路,他只能在原地打转,等着不知何时、猝然扑来的猛兽恶鬼。

      但有一点他却甚是明白,这一切定与赫连睿和、他留下的那只替他继续作乱的小鬼,脱不了关系。

      只要把辛平这只小鬼抓住,一切谜团都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这也是他为何会让花折梅全力追踪此事的缘由之一。

      此时的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临院木格障子双门、分别从左右两侧拉开,满目晴翠直接扑来,甚是活泼可爱。只可惜昨夜一场春雨,梨花层雪消融,前几日吹得人醉的暖风香软不在,只余下阵阵轻寒,人席坐于阴处廊檐下,寒意尤更甚。

      红泥小炉中,炭火烧得正红,映得几寸之上的黝黑壶底也通红一片,烫得壶中泉水直喘着白汽、沸腾作响。

      公孙释双耳灵敏,壶水刚沸起泡,便立即从炉上提下,然后临空高冲,紫砂小壶中茶叶剧烈沉浮、舒展开来。

      醒茶去尘,倾倒不要,一时间,满案缭缭热气与盈盈茶香四溢,萦绕在周身的寒气好似也逼退了不少,至少满面不再是附骨的凉。

      沸水再高冲低泡两遍,茶水皆盛入茶盅,然后分杯两盏,各置茶案两侧,邀客共赏之。

      雨后轻寒春料峭,正适饮一杯热茶驱寒。

      对面新茶未见动,公孙释先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闻香轻抿一口,然后边放下茶盏、边淡笑说道:“营营几日辛苦奔波,这……便是辛公公你要给本相看的结果?”

      今年云州春茶不佳,味香色皆不如意,公孙释抬手一斜,临案将杯中几乎未喝的茶水、全倾倒之。

      辛平低眉浅笑,端起面前未动的茶水、细闻品香,边回道:“听丞相之意,好像对辛平这次所为并不满意。”

      茶水澄黄如金,茶香清冽如兰,浅尝一口,滋味醇厚回甘,颇有去喧清神之效,今年云州春茶果然还是一如多年的好,辛平甚是满意,仰头一口饮尽之。

      “不是不满意,只是有些不懂罢了。”客杯水空未见添茶,只听公孙释含笑徐徐说着:

      “屈焦陵被当庭割舌,郑世之被贬出京,孙林逋悬梁自尽,这一伤一贬一死,中间还搭上了这么多明里暗里的人,甚至还差点把公公、你自己都给搭进去了,这般不惜一切代价、不计后果的行事,着实让本相甚是费解。”

      茶案两侧杯水皆空未续,辛平拿起茶盅、主动为两人添杯续茶,意味深长笑道:“付出就一定要计较回报吗?又或者,立刻就要见到回报吗?”

      公孙释颇是有思、望着一案之隔的辛平,如一尊佛打坐不语,静听其详。

      “一个颇受赞誉的直言谏官,一个天下闻名的当代大儒,只因当朝说了几句对叶皇后不利的话,便被陛下贬的贬、死的死,丝毫不顾忌帝王名声、朝廷颜面,可见,咱们这位陛下对叶皇后的爱护之心、有多重。

      丞相自当年私自放走魏达之后,便一直无所动作,不就是因为看明了这一点,所以才不敢再对叶皇后下手,以免被陛下察觉。所以想扳倒叶皇后,一切还得徐徐图之,切不能操之过急。”

      “不知辛公公有何深见?”公孙释端起续满的茶水,开口讨教道。

      “丞相可看见这满庭萋萋卉木?”

      辛平忽将话题目光、都转移到了檐外的三月春亭里,公孙释也随即紧跟其后望去,听他慢慢说道:

      “可知当这些树种花粒被埋入土里后,得经历过多少个漫长的日月年华,才能长至如今这番满庭青翠?”

      公孙释不语,辛平仍自顾其说着,“丞相喜茶,更擅烹茶,自是见惯了茶叶遇水、瞬间舒展,无需等待,可这种花种树却不一样。

      你得将种子埋在一处合适的地方,然后天天浇水施肥,除草捉虫,历经酷暑再遇寒冬,等到春来日暖时,它自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开得一树繁花似锦,不负花匠过往幸苦付出。”

      正是晴风初破冻,满院新绿清透,一树梨花层雪,柳眼梅腮,不似寒冬依旧。

      公孙释听后若有所思,但杯中茶仍是浅尝辄止、便缓缓放下,幽幽笑道:

      “若等待有获,谁又会惧怕等待,怕的怕就是、辛公公你可能无这么多时间。陛下的铁浮屠可早查出了,是你深夜拜访孙林逋,正上天下海掘地三尺、也要将你捉拿归案呢!”

      “公孙丞相不是已经帮我找了个替死鬼,代我去送死吗?要不然玉奴现在又怎能与丞相您闲庭品茶,共赏春色呢?”

      一侧,公孙释茶杯刚落于案,对面,辛平手中茶杯却正举至半空,脸上也是让人看不透的幽幽笑意,恍然间,公孙释手中的茶杯微抖一下,茶水未洒半滴,杯中水色却潋潋晃荡了不久。

      陛下的铁浮屠行事隐秘,他得知也甚是偶然隐秘,所以安排替死鬼一事也更是隐秘小心,知晓者最多也不过两三人,而辛平竟然知道,这着实不得不让他心生一警。

      公孙释抬头正视看着眼前辛平,忽然间,让他不由想起那位早已死去多时的灵帝。他虽是皇亲国戚,却从未见过赫连睿,但这并不影响自己对他的了解。

      这位灵帝别看他身体孱弱,可玩起手段来,满朝大臣都不是他的对手。诡谲多变,阴狠毒辣,当年如日中天的吴越二王,到最后却落得个叛乱造反、身败名裂的下场,就是最好的证明。若不是灵帝身子实在太差,如今这天下,还说不定是鹿死谁手呢?

      主子厉害,跟在他身边的辛平、自然也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原以为是自己假手于人、将计就计,没想到却一直是与虎谋皮。

      是他大意了!

      其实自己也无需这般在意,辛平需要自己完成灵帝遗愿,而自己也需要他的帮助扳倒叶寒,同舟不同道,相互利用罢了,至于其它的事,还得如辛平方才所言,得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既是想明心中有数,公孙释便不再过多隐藏自己的心思,如常问道:“此前一事,有一处本相至今有些想不通,还请辛公公解惑一二。”

      辛平面色亦如常,大方言道:“丞相但说无妨。”

      “孙林逋这人,我虽没见过,但他的脾性却是天下皆知,洁身自好又清高固执,你是怎么说服他肯出面、当庭向陛下妄言?”

      要知道孙林逋这人的脾气,他可是亲自领教过。

      年少时他有段时间痴迷史学,曾多次上孙府求教、但都被拒之门外,原因无二:不愿与权贵皇胄有所粘连,累及清名,就连灵帝曾下旨求他入宫讲史,也被他装病直接拒了,此等执拗顽固之人,又怎会突然改性做这等晚节不保之事。

      听后,辛平笑笑回道:“这孙林逋是洁身自好,可并不代表他的儿子、孙子也是如此。当年灵帝在位时,高家受其恩宠显赫一时,他的独子孙高芝不听其父劝阻,没少带着儿子孙蔺然与高陵父子交好。

      虽都是些诗文上的往来,但凭着当今这位天子与灵帝的往日恩怨,若真想做点文章,这孙家的下场、可不比那些个世家大族的差。所以为了保全孙家保全儿孙,孙林逋自是不得不舍了这一世英名、替我行事,而我也自会谨守诺言,不再动他家人半分。”

      听此原委,公孙释不由叹息道:“孙林逋也算是一代大儒,最终竟然落了这般个下场,着实可惜了!”

      “所以呀,这人一旦有了软肋,就再也不会是无懈可击。”辛平端茶于口,轻吹热气,随口说道。

      公孙释接着辛平的话顺势问道:“辛公公你可有软肋?”

      “那公孙丞相您呢?您可也有软肋?”辛平看着公孙释那张、如玉佛的慈悲容颜,也如是反问道。

      一来一回,同问非答,旗鼓相当,谁也没能从对方身上讨到一点好,于是相视一笑、休战罢之,只是两人脸上的笑意里藏了多少的心照不宣、各怀鬼胎,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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