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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5、闲雪满落空尘寂,人心执念波澜起 ...

  •   瑟瑟寒冬风雪不歇,天地白茫肃然消停,相国府小院却不见眠:柳枝摇花落絮,翠湖凝容敷粉,墨梅墙角自赏,暖香正透轩窗,格门吱呀一响,玉佛回位清芳。

      清芳阁临湖而建,位置偏幽,甚是宁静,公孙释便把此处设为自己独处闲暇时的书房。恐人喧吵杂污了此间清静,除了留了一两个打扫添墨的书奴,平日里少有人来。

      阁中无人,幽幽空灵,公孙释不喜他人在侧,便留了昆山在外,自己独自一人入内,退去落满风雪的玉色狐裘,便直接朝纸墨皆备好的书案走去。

      正元过年虽有七日可休沐,但因陛下不喜这些繁琐事宜,所以很多事、便落到了他这个丞相身上。

      朝中事宜再加上自家府中过年,忙忙碌碌你来我往,这个年节公孙释没能得到什么空闲,直至今日正月初三,年假最后一日,他才能从众多忙完的繁杂事务中脱身,歇口气,在自己这方宁静小院中得个清闲。

      年前偶得赵文敏公《闲赋居》行书手卷真迹,其书通篇行楷结合,方圆兼备,笔意安闲,气韵清新,其书风笔力遒美秀逸、非一日可达成,公孙释莫不羡慕有之。今日有幸,书与闲情俱有,他自是欲展卷习之,临摹一二。

      玉石镇宣纸,松烟墨如漆,狼毫笔点触,临湖赋闲居。

      墨玉点点积盈,很快一页宣纸便写满,公孙释停笔续墨,边揭纸欲再写之,却忽见如玉新纸上,一排墨迹赫然于上,猝不及防便闯入眼帘:

      “圣心不仁,吾在地下等之。”

      字迹工整甚是清晰,但笔力漂浮无劲无骨,应是出于寻常握笔之手,公孙释见之,除最初一瞬惊异外,心下并无多大波澜,甚是小心将方才写好的一页《闲赋居》放好之后,这才将注意力落在纸上这一排字上来,眼神颇是玩味。

      一排十字居中于上,白纸黑字甚是显目,让人可以轻易一目了然之,而这字迹着实陌生,但这字的内容公孙释却不陌生,若他没记错,这应是前几月在天牢时、孟谦真对他所说的临终之言。

      他当时并未入心,只当是孟谦真满腔愤恨不甘、对他许下的一则诅咒罢了,听后没多久便忘了,没想到时隔多日,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听”见,这着实让公孙释又惊又好笑——

      他守卫森严的北齐丞相府,竟让一死人的冤魂余孽给钻了进来,看来这年前的清洗,还是没有彻底清洗干净呀!

      公孙释低眉浅笑轻无一声,本欲张口唤门外昆山去查今日之事,可口还未开,冲上喉咙的话还未来得及吐出一字,就见一侧重重博古架后、悄无声息走出一人来,如鬼魅幽魂般突然出现,像极了方才莫名其妙出现在宣纸上的那一行字,让人猝不及防。

      “玉屏见过丞相。”

      说话的人声音很轻,就如一飘荡在世间无家可归的幽灵般,很容易给人一种煞人见鬼的惊悚感,这跟他平日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公孙释低眼瞧着、俯首跪拜在地上的人,瞬而明了,轻笑问道:“字是你写的?”

      清芳阁是相府重地,没他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而能随意进出这里、并有机会做下今日之事的,也就只有那几个平日里、在阁中打扫添墨的书奴了,他早该想到的。

      未得恩言,玉屏却先抬头而起,虽仍双膝跪地、背脊却挺得笔直,坦然承认道:“正是玉奴所写。”

      笔在墨砚早已浸饱如笋,公孙释提笔撇去多余浓墨,未换新纸,而是直接在这张写有孟谦真临死诅咒之言的纸上,续写《闲赋居》未完新篇,

      “孟谦真有你这么一个忠心的奴才,在他死后还不顾生死,为他奔走卖命,他死得也算值了。”

      公孙释埋首练字专心不理,而玉屏亦仿若无感,自顾回道:

      “丞相误会了,玉屏并非孟府余孽,入相府也并非是为孟谦真鸣冤报仇,玉屏今日在此完全是为丞相而来,今日斗胆写下此言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望丞相有所警惕,并无恐吓威胁之意。”

      “为我而来?”公孙释慈容含笑,笑却深含玩味,心里自是不信,仍是信笔挥墨凝神于上,嘴里甚是随意问道,“为我何来?”

      他倒想听听、他挖空心思编出来的离奇理由。

      “叶皇后!”玉屏目光坚定直望而去,虽人在低处气势、却丝毫不输上位压人,“玉屏能助丞相扳倒叶皇后!”

      这便是他千方百计入相府的理由。

      笔尖一晃,浓墨顺势而落,颇有浸染之势,好在笔尖及时稳转一提,浓墨分散瞬间挽回颓势,这才拯救了一页好字,而这一切跪在地上之人,自是无从知晓。

      公孙释仍聚精会神挥笔练字,面色含笑如常,笑说道:“先不说君臣尊卑,即为普通人,本相与叶皇后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本相为何要扳倒她?”

      “既无冤无仇,当年丞相为何又要暗中放走魏达,让他重回西境作乱、有机会加害叶皇后母子?”玉屏立即回道,口持杀手锏、甚是成竹在胸,

      “当年魏达重回西境之前,曾留有一封血书,上面详细写明他是如何受了丞相的相助、才从重兵把守的军营里成功逃脱。丞相若是不信,玉屏明日就可让人将此血书送进府中,供您赏阅。”

      笔尖悬空微停,公孙释抬眼看了一下跪在下方之人,嘴角一抹浅笑、甚是意味深长,“原来你是灵帝的人。”

      魏达反叛之事世人皆知,谁不知他原是灵帝安插在并州的内应。

      玉屏没有否认,“玉屏原名辛平,灵帝生前御前太监辛山、便是小的义父。”

      “没想到我小小相国府竟藏了你这么一尊大神,着实是本相疏忽了,怠慢了辛内侍义子。”

      笔走游龙甚是畅快,毫无方才慌乱之态,很快一页又是写满,上虽有孟谦真临死遗言可见,但却被新墨重笔碾压在下,难与满页铁画银钩争锋。

      公孙释很是满意自己这一页字,落笔搁置平静回道:“你也不用明日,也不用如此麻烦派人将血书送于本相赏阅。”

      说完,公孙释就唤来门外昆山,吩咐道:“立刻去请京兆府尹来府一趟。”

      昆山一进门便看见跪在地上的玉屏,心中甚是好奇,他方才一直守在门外、根本无一人进入,根本不知他何时进入书房的,而公孙释也未解释一言,他自是不会多问,令了命便又立即出了门去。

      昆山一去门又合上,书房内又只剩下公孙释与玉屏两人。

      与玉屏吃惊疑惑的表情相比,公孙释的神色依旧自然无惧,只见他终于抬起头来、正眼看向玉屏说道:

      “京兆府离相府只有半柱香的路程,等会儿京兆府尹到后。你可以直接将血书供词交与他。你放心,刘府尹乃两榜进士出身,主理刑事多年,为人最是刚正不阿,且又是肃老王爷亲外甥,绝不会徇私舞弊包庇本相,你大可放心将血书交与他。”

      魏达身份隐秘特殊,所以与灵帝暗中传递消息时,一向都是由血罗刹负责,而自己当时只不过是紫宸殿中、一打扫端茶的小太监,根本不会与之有任何交集。

      所以,即便有这封血书存在,也不会落在他的手里,而他方才这么一说,不过是想空手套白狼、诈公孙释一下,没想到对对方根本无效,自己反而还被他将了一军、暴露了身份,引来京兆府尹这么一大祸来。

      辛平颇有一种偷鸡不成反蚀米的感觉,但他却没有多大恐慌,因为……他还没有输到一败涂地。

      “魏达已死多年,血书可认伪造,当年之事死无对证,丞相自是不惧深查,但是丞相难道就没想过,若此事经京兆府尹上达天听,让圣上知晓了当年是您有意放走了魏达、重回西境作乱,是您有意要害死叶皇后和太子殿下,不知到时圣上心里对此事、对您,又是做何感想?”

      一时胜负无用,时间还长,最终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垂死挣扎不过是无用的负隅顽抗,公孙释怎会受此威胁,仍是专心练字不予理会,只随便回道:

      “灵帝行事阴狠狡诈,陛下当年可没少受他算计,对他可谓是恨之入骨。你既为灵帝的人,你说,到时陛下看见魏达那封血书后,是信你这个暗中作乱的仇人余孽,还是信我这个一心辅佐他的肱骨之臣?”

      血书无凭,两帝仇怨,无论是谁见之都会认为这是一场余孽诬陷,当不得真。公孙释这一番话真是一针见血,一下便扎中辛平的软肋,让他顿时哑口无言,但他却不慌不乱,心中更是毫无气馁之意:

      因为在这场拉锯战中,他是绝不会输的,即便对方已胜券在握,而自己已跌落至谷底,因为他手中的杀手锏……可不止血书一封。

      半柱香灰已过半,一点星火渐灭炉,京兆府尹应快至相府,玉屏,不,现在应叫辛平才对,仍自顾含笑、缓缓说道:

      “丞相母为寿阳大长公主,父为勋爵之后,丞相有如此高贵家世,又有惊世之才,当年自可留在京城封官进爵玩弄风云,却甘愿舍了京城一切潜入后褚皇宫,为当时还是端王的陛下作内应、收集情报,

      可见,丞相是忠于当今陛下的,既是如此,丞相又是因何对叶皇后如此苦大仇深,非致她于死地不可?据小的所知,这位叶皇后为人最是和善,平易近人,不擅结怨……”

      兜兜转转,话又回到最初时,叶皇后便是辛平的最终杀手锏。

      许是一开始就抛出让人不据多信,放松了警惕,然后遗忘,当再做提起时,总给人事半功倍的击杀效果,猝不及防,惊得公孙释手中笔尖大晃,一撇长去,毁了半张书字。

      “陛下与叶皇后是患难夫妻,感情深厚,如今更是深得陛下宠爱,不纳后宫只宠她一人,只为她一人夫,而其子亦早早被封为太子,以后继承大统。

      如此尊荣,如此恩宠,想必您贵为丞相手握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恐怕也难以撼动叶皇后半分,若日后其子继位,天子之母太后之尊,您再想扳倒叶皇后便无半点可能了。”

      辛平虽跪在地,仍处劣势,但他心中却知局势已变,上方那尊玉佛已被自己说动了凡心,七情六欲乱心绪,他手中潇洒挥墨的笔、已迟缓慢了许多。

      辛平看在眼里,心中有数,不喜不骄,进而发力再说道:

      “想必丞相也知道,灵帝在位时为对付当今圣上,没少收集他和叶皇后的辛秘事,其中的恩怨纠葛虽少,却足以让两人以后感情破碎、形同陌路。

      无奈天命有时,灵帝还未来得及动手便驾鹤西去,但临死之前,却将这些辛秘事都告知于小的,并在皇城攻破之际、趁乱将小的送出皇宫,为的就是让小的隐忍于世,替他完成未能完成之事。

      玉屏虽不知丞相与叶皇后之间有何恩怨,但玉屏愿倾尽一切,助丞相扳倒叶皇后,一圆所愿。”

      辛平俯首跪拜在地,头与地面相撞出的重重沉闷声、在静若虚谷的书房内甚是突兀,但却被从门外传来的短促敲门声、瞬间碾压成沫,书房内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只有站在书桌前挥毫落纸的公孙释,和一跪在地上的奴仆而已。

      “丞相,府尹大人到了。”

      敲门声落,昆山话起,书房内寂静无声,让人不禁想起做坏事时恰巧有人经过,然后本能间忽然屏住呼吸、生怕被人发现一般。

      门外话落不过一瞬,辛平却觉得仿若过了有万年之久,其间甚是煎熬:京兆府尹就在门外,一墙之隔,而公孙释的态度却一直未明,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拿不准面前这尊玉佛的心思。

      是合作还是拒绝,自己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现在的他已没有退路,所以他只能赌,赌仇怨染黑理智,玉佛堕落阴间。

      “请刘府尹进来。”

      公孙释边说着,边将那页写有孟谦真遗言的字、扔进了一旁暖炉里,瞬间,明火爬满墨字,将之焚烧殆尽。

      地上,跪着的辛平一动不动,身子仿若是被外间的严寒冰霜冻僵了一般,等着死神到来。

      方才公孙释落下的话,就像是行刑台上刽子手、挥落下来的刀,瞬间将他渺茫的希望斩成两半——京兆府尹已至,他的下场也只有死路一条。

      外间风雪已停,雪后初霁天气自是疏朗清新,与书房内弥漫的烧焦气味形成鲜明对比。

      刘志和一跨进门便闻了出来,再见公孙释面色微愠、书桌上快要烧尽的纸张、和跪在地上久久不起的奴仆,心下瞬间明了一二,不禁好奇问道:“这小奴是犯了什么错,竟惹得丞相大人不快?”

      要知道这位公孙丞相、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公孙释掩怒生笑,上前迎道:“也没什么,只是这书奴手脚粗笨,方才不小心将我刚写好的一页墨宝扔入了暖炉里,好不可惜,这才引得我怒意难忍,罚他跪了一会儿。”

      说完,公孙释已走至辛平旁边,斜眼对他低声轻呵一句道:“府尹大人到了,还不快起来备水沏茶!”

      生死转折太快,刚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辛平、有点反应不过来,有些愣住,好在有公孙释后面这一声厉声轻呵叫醒,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撑着双早跪得发麻的腿,趔趔趄趄向书房偏房走去。

      一个微不足道的奴仆、自是不会入刘志和的眼,也不管辛平还未离开,便主动问道:“不知今日公孙丞相邀下官前来,所谓何事?”

      还未走远的辛平不禁踉跄了一下,还好及时稳住、没招致更多注意,于是连忙加快着脚步离开书房,边走着间,边听着公孙释波澜不惊的声音,平静回道:

      “听闻刘府尹不仅丹青一绝,更练得一手好字,今日请你前来,就是想请你品鉴品鉴一下本相的字,求个指教。”

      刘志和谦虚回道:“公孙丞相过誉了,下官也是平日无事随意挥洒而已。”

      刘志和爱字、亦爱赏字,见公孙释有字邀他赏阅鉴评,自是不会推拒,伸手接过,然后垂头细看观赏一番,如实回道:

      “公孙丞相笔风甚佳,一看就是自幼有名师指导。下官不才,总觉得丞相今日这副《闲赋居》,字体态优雅,意悠闲自得,隐有文敏公之遗风。”

      “刘府尹不愧是书中圣手,此卷确实是本相临摹赵文敏公《闲赋居》之作。”说完,公孙释从书桌一侧小心翼翼拿出一卷字来、展于刘志和面前,续说道:“不知刘府尹觉得此卷字又是如何?”

      公孙释临摹虽好,但与自己的功力比起来,确实还差上许多,所以对公孙释新展开的一卷书字、并未多有兴致,但碍于情面,还是打算粗略看一遍便是,但当目光一触及到新卷上字时,刘志和整个人瞬间定住,双眼放光,惊愕不已,“这、这……可是文敏公《闲赋居》真迹?”

      “刘府尹好眼力,此卷确实是文敏公真迹,我也是前不久刚从他人手中碾转得来,平日里甚是珍惜,舍不得拿”

      辛平独坐偏房内,听着一墙之隔的书房里、谈论高喝声连连不停,一直紧绷着的身心、这才渐渐松了下来,手一摸额头,全是涔涔冷汗。

      这位京兆府尹他在灵帝身边当差时、便略有耳闻,此人见微知著心思若发,什么冤案疑案落在他手里、没有破不了的,方才公孙释虽及时为他打了掩护,但还是难以确定此人没瞧出什么端倪来,否则公孙释也不会用赵孟頫《闲赋居》的真迹、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还好此人痴字,无心起疑,他今日才侥幸过关,留下一命,不过谁又能保证、这不是公孙释对他的另一番敲打警示呢?

      告诉他,他即便答应与自己合作,但并不代表他就完全受制于自己;他今日既能保住他一条命,来日也能要了他的命。

      他是要自己认清自己的处境与身份,既是一条丧家之犬,就应该好好在他人屋檐下、卑微听话做事。

      辛平依旧独坐偏房之内,静听着书房内公孙释与京兆府尹的谈笑风生,心下五味杂陈。

      他疑惑,他怀疑,他质疑,他说不清今日主动表明身份与公孙释合作,是好事一件、还是与虎谋皮,毕竟公孙释的手段,他今日已深刻体会了一番,略施小计就将他玩得心惊胆战,至现在还心有余悸。

      不过辛平却不曾后悔过,即便到最后他的下场注定凄惨,他也绝不走回头路,因为这是他报仇的唯一一条途径,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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