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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夏蝉常啼暑热苦,哪抵慈母思儿心(上) ...

  •   晃晃白光刺眼,耀耀烈日灼人,纵是青山密林延绵、沧河水流不尽,也挡不住这并州流金铄石的酷暑时节。

      此时金乌东南高挂,晨已去午尚早,夏蝉不耐暑热早早在树荫枝干上叫嚣起来,而沧河军营内,却是另一番不惧酷暑的热闹场面。

      只见营岸上肃黑旌旗迎风招展,底下呐喊咆哮声雄浑震天,一个个七八尺高的高大男儿、赤着被晒得黝黑的上半身,只扎着一条青色麻衣长裤,或持刀拿剑与满副盔甲的红兵厮杀,或手拿一铁锥利物,几步一跑然后挺身一跃,便瞬间敏捷若鱼一下就扎进了水中,没了踪迹。

      岸上厮杀正烈焦灼不堪,难分胜负,而河面上,十几艘由红兵掌管的巨大船坞上,方才消失于水中的青裤士兵、竟神不知鬼不觉偷袭上了船,将一个个红兵敌人打落下船,砍下敌方军旗扔下,站在船头甲板上,脱下青色长裤在手中挥舞大笑,庆祝着胜利。

      离喧嚣热闹的“战场”仅隔几丈后,三尺观战台之上烈日暴晒之下,一众身着重盔厚甲的将领密汗如雨下,但各个面色皆凝重发惧,噤若寒蝉,压低看地的双眼、只敢稍稍扯起眼角,小心翼翼偷看一下站在观战台最前处、久久不发话之人——

      见他背负在后的双手微微成拳,猛地心下一凉,浑身发怵,吓得又连忙低下头来,低得不能再低。

      “这就是你们花了三个月训练的结果?”

      低沉开口,雷霆先下,青川侧过头来,面目表情、扫视身后这一群头低得不能再低的将领,未发怒却声声是怒,吓得众人谁也不敢迎怒第一个回话。

      结果已是如此,再多责怪怒气都是多余,不想再多浪费时间,青川转过头来面朝波澜宽阔的沧河,微眯着眼、望着船坞甲板上挥舞庆祝的士兵,继续问道:“此次水上演习,负责训练红兵的是谁?”

      盔甲平铺如路,忽而冒出一红樱尖锥,继而是一张被烈日烤得黝黑的瘦削长脸,再看这人瘦长身形,应是来自并州多水河之处,微抬起头没有逃避,回道:“回将军,演习中这群红兵是由属下一手监督挑选训练。”

      军营士兵千万,将领没有上千也有上百,青川过目不忘,听音便能准确辨别此人是谁、职务大小、性情是何,于是不由心下有疑,说道:

      “林周,你是从并州水乡长一镇来的,在七年前齐褚大战沧河一役上、更是立下奇功:只率三十个熟悉水性的士兵,以小舟为伍分散下沧河作战,几次偷袭摧毁耶律平的铁锁舟,硬是拖延了褚军大举进攻的速度,让我全军主力能有时间撤回城中。”

      人亦老,功勋亦去,英雄不提当年勇,再提时多是没有当年勇,青川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林周,又回头望向前面“硝烟结束后的战场”,边说身子边向一侧移动几步,语重心长,有些感叹说道:

      “林周你有胆有识,谋略也不低,怎么训练出来的兵这般不堪一击?”

      青川已站一边,中间空荡无一物可挡,林周只需轻轻一抬眼,就能看见“战场”上、自己那些不堪一击的士兵。

      可不是,被人占了阵地,还被统统扔进了水里,还有更惨者居然还呛水、奄奄一息由其它士兵拖着上了岸,这幕惨败之景,可真是狠狠打了他林周一记响亮的耳光,且余音绕梁。

      即便如此输得如此惨败,林周也有一言苦楚、不得不说:

      “将军,林周并非为自己开脱,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军多擅陆战,士兵也多不会水,即便短时间能勉强将其教会,可一遇作战,根本做不到如在平地时那般英勇。”

      “那那些将红兵打败得胜的士兵,又是从何而来?”青川随意一问,却颇带一种说不出来的一针见血,直插人命门之感。

      林周不是此次水上演习的负责人,一时答不上来,一旁左侧,一魁梧络腮大汉站出行列,回道:

      “回将军,此次演习为水战,方才林参领也说过,我军以陆兵为多,少会水之人,找不出可与林参领所训练的红兵的敌军。所以为了不影响此次演习,属下便让各营会水的士兵都挑了出来,才勉强组成了一支够数的敌军,也来不及训练,只好让他们自行决策随意作战。”

      只是他也没想到,这么没受过训练的乌合之众、居然把林参领训练有素的士兵给打败了,当然,这句话他也只在自己肚子里说说。方才演习已无意扫了林参领的面子了,他可不想再得罪人。

      此次水上演习情况青川大致已清楚,其中胜负对错,他无心理会追究,只说道:

      “想必各位也是知道,南平其它部落一直眼馋乌苏富裕,多次抢劫杀掠,更与他国水匪勾结西上、屡次作乱乌苏,贺图老大人此次来并州,除了为了其孙女的婚事,也是来向我借兵求助,希望我可派一支得力水军常驻于乌苏河面上,保他一境安宁。

      既然贺嫣公主已嫁与武安侯府长孙杜伯康为妻,那南平乌苏部落与我北齐就是秦晋之好,而且出于战略考虑,本王也已经答应,待他办完贺嫣公主婚事回去时,我北齐水军亦随之南下,共护乌苏。”

      青川忽然停顿下来,如泰山肃穆压顶其下,对身后一众将领意味深长,轻声问道:“本王之意,各位可是明白了?”

      上意已表达如此清楚,众人心中亦清晰有数,“属下定竭尽所能,不负将军所望!”

      众人众多,心也多杂,表的忠心也只能表面能听,青川无甚有感,只对林周多言问道:“林参领,本王要的这支常胜之军,你可能如期训练完成,随沧河南下振我北齐之威?”

      林周抬头一愣,微不解,自信有缺,又见前方“战场”船坞之上、胜利庆祝的热闹场面,猛然醍醐灌顶,头脑一明,一把抱拳郑重回道:

      “战场多变,唯胜者为尊,属下定以胜之法训常胜之兵,方能战无不胜,为将军打造出一支真正的常胜之军!”

      青川背身过去,一望“战场”之景,不再作语。

      沧河悠长自流,金乌已至中空,三尺高的观战台上也已变得空空荡荡,只余青川一人还临站在观战台最前处迎风长望,如墨的眼却没个定点,不知望的是远方何处,心里念的又是何处何人。

      花折梅依旧是一袭鲜红长衣不变,似与火日争辉,飘然如风便上了观战台,永远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已是午时,你是准备不吃饭还是不吃饭,继续忍饥挨饿巡察军营?”

      “说吧,你有何事?”青川没有回头,开门见山,直言道花折梅此番来意。

      “无趣!”认识青川这么多年了,说话永远不给人活路,一句就能聊死,也不知叶寒在家是如何忍受他的。

      花折梅一甩折扇扇去此间尴尬,与青川同站观战台前却背对沧河,风乱长发可掩脸遮脸藏绪,正合他意,“那个,你这边演习也已结束了,你如果不吃饭,可以继续往前面巡查军营,反正你也没去过。”

      再往前走,不出几步就是军营的新兵营,阿笙就在那里接受训练。

      花折梅尽量把话说得随意自然一些,但字里行间说的话意图太过明显,根本瞒不过青川,所以言行举止、难免逃不过“心虚”二字。

      青川自始自终面朝沧河远山,安静听着,淡淡回道:“既然你这个花师叔已经去过了,我就没有再去的必要。”

      “阿笙毕竟还是个五岁大的孩子,你不由分说一下,就把他扔进军营里这么久,不闻不问,还不准任何人去看他,你让他一下怎么接受得了?”

      花折梅为自己可怜的小徒弟打抱不平,心想怎么摊上个这么铁石心肠的爹。

      青川不为所动,望向波澜沧河的墨眼、如潭水深得望不见底,“五岁?你五岁的时候已能提刀杀人不眨眉眼,我亦能隐忍受辱自保有余,与你我五岁相比,他活得已经够轻松了。”

      “话是这么说,可阿笙毕竟是端王府的世子,你把他扔进新兵营,跟一群半大不小的毛头小子混在一起,招呼也不打声,就阿笙这么小的年纪,进去还不是受欺负的份儿。”

      毕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花折梅还真做不到他这个亲爹这般铁石心肠。

      “世子又如何,贱民又如何,上了战场,刀起手落下难道还分谁的脖子更金贵吗?”

      青川一声质问铿锵有力,占尽理字,说得花折梅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不由又想起每晚深夜不睡觉、偷偷跑到马厩的阿笙,抱着他那匹刚出生没几天、就离开母马的小马驹,一边默默流着泪,一边说着对叶寒的思念,他有时在马厩顶上偷听,也听着满腹心酸,很是心疼阿笙:

      在去玉河镇避暑前,青川让朱老夫子入军营辅议军事,待避暑回来后,便名正言顺以阿笙功课断不得为由、将他带到了军营。原以为跟往常一样,只是来军营玩几天的阿笙,一进来就直接被青川扔进了、训练最为残酷的新兵营里。

      那些训练新兵的都是一个个不留情的主儿,管你是什么富家公子、还是地痞流氓,进了他新兵营有的是三十六道路子、七十二道刑罚,将你一身傲皮倔筋抽拔得一丝不剩,驯服得服服帖帖。

      阿笙最初进去时,也犯倔不肯服软,硬是被饿了几天后才学乖,每日听号便起、跟新兵一起接受训练,再苦再累也一次再没闹过,连那些训练新兵这么多年的老贼头都感叹,训了这么多新兵蛋子,就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最是机灵,该认怂就认怂,能屈能伸,以后必成大器。

      除了每日接受漫长幸苦的训练,到了晚上别人都睡了,阿笙还要悄悄去朱老夫子处、把每日应上的课给补起,待上完课做完课业,天上的月都开始西落了,睡不了多久,又要开始新一天的重复训练。

      如此这般日复一日,累得连轴转,有时连历经人世沧桑的朱老夫子、都于心不忍,但局势紧逼之下,也只能如此日日督促着阿笙、快点成长起来。

      可近日,朱老夫子却先有些受不住了,倒不是阿笙不乖,反倒是阿笙太乖太懂事,你教他的他认真学,学得也很快,举一反三,什么都做得很好,乖巧得不成样,

      但就是最近上完课之后,总爱求着朱老夫子带他回端王府,不是怕苦逃避,也不为回去求援,只是单纯想回去见他娘亲一面而已,哪怕是偷偷见她一面也好,见完就回来,绝不耽误训练和功课。

      母子连心,这般长久分离见不着,确实是有违人伦,朱老夫子也知这段日子是委屈阿笙了,但也无可奈何,其中良苦用心现在还不宜告诉阿笙,只好打着太极含糊拒绝了。

      阿笙就是一次次在这般伤心被拒的情况下,才每夜跑到马厩、抱着他那匹同病相怜的小马驹,一边说着对叶寒的思念,一边默默地流着泪。

      泛着白月冷光的回忆结束,当头是骄阳正炙热逼人的正午,花折梅心里说不出的惆怅难受,声音平淡透着无奈,

      “我知道你这么做有你的苦衷,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不过我还是想劝你一句,局势再紧张,你心里再急,让阿笙见下叶寒的这点时间总还是有的吧!而且你把阿笙带到军营这么久,想必叶寒也是想阿笙的,你还是抽个空让她们母子见上一面吧!”

      “……不急。”青川望着不远处多年如一日静静流淌的沧河,心中有数。

      站在大太阳底下说了大半天,最终就只得了这两个不痛不痒的字,花折梅有些不爽,但青川毕竟是主他为奴,不敢越矩直言,只能压低声音、小声表达着不满,

      “叶寒若是知道你这么虐待她儿子,你看她不跑到军营来找你拼命!”

      提到叶寒,沉浸于沧河壮阔景色的青川,终于肯转过头来搭理花折梅一下,不过开口仍是铁血无情,“我赫连渤所建之军营,第一条军令便是服从!若无令私传言出营,无论缘由,一律斩立决!”

      不用仔细听青川话中内容,就这瘆人发寒的语气就能轻易知道、这是赤裸裸毫不遮掩的威胁,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青川反应越是如此激烈,就越可见这雄踞一方的西境霸主心中软肋——

      终究还是不敢让姐姐知道,怕自己心软,更怕看见她伤心。

      青川的心思花折梅自是懂,但懂有懂的分寸,他本是奴,自是不敢越矩行忤逆之事,触碰主子的逆鳞,方才也是一时冲动,现在只好自己给自己找着台阶下,

      “你放心,叶寒一天到晚在陆府帮着江流画、照顾那三个染了风寒的孩子,哪有精力来军营找你算账。”

      就算叶寒想,也得知道才行,青川封了所有人的口,就连本该休沐回家的陆知、都被他以军中重事给暂留在军营里,叶寒想知道阿笙在军营的情况,根本一点机会都没有。

      “还有事?”见花折梅杵在原地没走,青川有些嫌弃问道。

      花折梅或许已是习惯,换回来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说着:

      “叶寒又派人送点心来军营了,我刚才已把食盒放在了你帐中。还有,你既然不让阿笙回去,这叶寒给他做的点心,你总得给他吃一点吧,别一人独吞了。”花折梅嬉皮着脸,有些小心翼翼。

      “你没吃?”

      青川一句反问,顿时噎得花折梅喉咙像卡住了一个鸡蛋,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臊得一脸的尴尬,连忙转过头去,降低着声音、心虚辩解道:

      “那你也别一再削减新兵营的伙食量呀,总得让人吃饱才行!我都有好几次看到阿笙偷溜到伙房要东西吃。”

      真是的,堂堂一金枝玉叶的端王府世子,竟然会饿得跑到伙房跟伙头说着好话、求着要吃的,想想也觉得心酸,花折梅真不知青川这个当爹的是怎么想的。

      见青川听后无动于衷一句话都没有,花折梅有些破罐子破摔,“反正是你儿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反正真出了事,叶寒定会来找他算账,关他何事,如此一想,说完花折梅就走了,观战台上又只剩下青川一人。

      阿笙偷溜到伙房要饭吃?青川墨眼微深,有些不信。

      为激发新兵的狼性与潜力,往往会通过削减伙食量来刺激新兵争夺,这是新兵营一向众人皆知的手段。

      只不过藏在暗处观察的暗卫、曾回来与他说过,阿笙凭借花折梅教他的武功,把一众大他许多的新兵打得服服帖帖,吃饭都是他吃饱了、其他人捡他剩下的吃,怎么会突然“可怜”到要到伙房要东西吃?

      不过一瞬,青川便明了,心里轻哧一笑,这臭小子还真行,为了溜出军营连这个办法都能想到,真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呀!

      青川伸手一挥招来贴身暗卫,嘱咐道:“留意下伙房最近何时出营采购,别让世子趁机溜了。”

      “是!”暗卫明白,瞬间又消失在明晃晃的青天白日下。

      流经千年的沧河水、依旧这般宠辱不惊地流着,怎么京城长安却不能如它那名,名副其实地长久安定下去,非得一天三变、要将天捅破个窟窿来,还硬要把捅破的祸水、引到他这好不容易才得安宁的西境来,他们可真是不想让他安生呀!

      青川闭上了眼,突然觉得有些疲惫,突然好想见到姐姐,将她抱在怀里,哪怕是与她说会话也好。

      不由多想,心动不如行动,青川睁眼一定,转身便骑上了马出了军营,向并州城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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