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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初见端倪 ...


  •   出了潼关向北往晋州的官道上,不疾不徐跑着一辆马车,黑帘四望,铜铃马灯,正是长安城里最常见的马车。只是拉车的骏马十分英武,拉着车辙有些深度的车厢跑的也十分轻快。车辕上坐着两个人,一人手里扯着缰绳,正低头看另一人手里捧着的东西。他看的极认真,不时发出赞叹声。
      “这也太精准太细致了吧!”载济抬起头看看路旁边那棵在一片红叶中有些突兀的松树,连形状都和宁九郎手上的书里画的一模一样,“怪不得你一个第一次出门的人走在这山路也不怕迷了方向。”宁九郎颠了颠手里的书,笑而不语。
      刚才宁九郎一个假扮夫妻的计划扰乱了载济的思路,等他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按照宁九郎指的路线在驾车了。往晋州的路还算好走,他去朔州打仗的时候也跑过几回,不过宁九郎一个没出过长安的人居然知道路,这倒是让人吃惊了。
      被怀疑的宁九郎从车厢里钻出来坐在他旁边,把手里看着的书递给载济。载济一看就笑了,封皮上写着《搜神记》三个字,“我不看书……”
      宁九郎翻开自己正看的那处指给他,“喏。”
      载济凑过去看了两行。“东北方向行至五里,皆是黄栌,只右手边有一株老松,三叉五爪,其松子微苦,黄栌林后有红柿五株,不甘且涩……还真是细致。这是谁的游记?”他一侧脸,正巧看到宁九郎直直盯着自己的模样,那眼神极认真,载济这才注意到两人贴的极近,脸色顿时涨红,挪回了自己的那边,“你看什么?”
      “没,没什么,”宁九郎偷看别人的行径被抓个正着,也连忙坐直身子,“在想这柿子罢了。”
      载济抬头看看日头,“饿了?你去翻翻,包里有点心和肉干。”
      宁九郎不想从他身边起来,就伸直了胳膊拽了钮白文给他装零食的小盒子,取了半块胡饼,掰了一小块送到载济嘴边,载济刚想推脱就被他塞进嘴里。眼瞅着他的脸一直红到耳朵尖,宁九郎这才喜滋滋地又掰了一块慢慢咬着吃了。他刚才发现,载济笑的时候那眼角细细的笑纹很好看啊……他真正和载济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那人从知道他是男子就再也没见过好脸色,若不是这次出门,哪有这样平静的时候。从载济第一次到云韶府,他想象中的阿济,不再是套着定制明光铠一团模糊的器宇轩昂,终于有了清晰模样。往后想他梦他的时候,也知道该梦个什么样。可就算这样,九郎也从来没仔细看过载济的长相,原来他面如冠玉,这般俊朗。什么冷着端着,宁九郎早把王大娘的话抛诸脑后,此刻若是再不仔细好好看着,等他们到了魏博,载济留在那平叛,他回到长安,怕以后又回到我认识你,你不想认识我的样子。
      想到此处,宁九郎悲从中来。
      “九郎?宁九郎?”
      “郎君怎么不叫我阿九了?”宁九郎猛然回过神,听见自己的名字一副委屈样子。载济他叫了好几声,面露悲伤的宁九郎都没听见,看着这个略有些熟悉的语调模样再加上他幽怨的一眼看的浑身一颤,一句“郎君”真是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别学王大娘说话!”
      宁九郎哈哈一笑,再看载济时神情有些沉重,“我想求王爷一件事。”
      “你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你已经答应了我做出关谋生的夫妻,就好好做这一段夫妻,不论从前和未来是怎么样的,都好好把这一段路走完。哪怕以后……”他顿了顿没说完,载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明白了刚才九郎为何那般悲伤,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两个人这般亲亲密密地并肩坐着,走一段什么也不用想的路,有树有鸟,有山泉有野果,凡尘俗事皆在脑后,全部身心只集中在这段路途上。
      就是人生最美好的礼物。
      “你放心。”载济伸出手握住他的肩捏了捏,看着宁九郎终于露出释然的表情。
      “说好了的啊,你我是被你那残暴多疑的阿兄赶出来的。”
      载济想了想德宗,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残暴,由其是多疑,才逼得我大侄子性子软弱。还有啊,你阿耶也是,又没我阿兄位高权重,性子还过于柔和,连你都护不住。”
      宁九郎听他顺着自己往下说,顿时想到他说的是陆源,“那你是没见我阿耶跟我哭的时候,倒是玧阿兄还有些魄力,那天送我们出城的时候我还颇有些舍不得阿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跟真的似的。倒有些从前你来我往传信闲聊的模样,听见载济爽朗的笑声,宁九郎也跟着开心的笑着,一时间黄栌林里被他俩的声音惊起了一群飞鸟,突然载济张弓搭箭,一个飞纵跳到路边草丛里,宁九郎惊喜地看着他拎起一只灰兔,那弓箭从那兔子双眼穿过,丝毫不伤毛皮。
      “阿九,咱们的午餐有着落了!”

      宁九郎翻翻那本《搜神记》,没一会儿就了解到他们快到雷首山附近,翻过山就是河东城。清理完兔子的载济又看到他在看那本游记,将兔子架在火上,坐了过来,“你还没说呢,这是谁的游记啊?”
      “不是游记,”宁九郎指着书上写的名字,“我这个朋友是跑商的,咱们去晋州就是找他。这条路他长年跑,是他专门给我画的手札,说这条路最安全也最快捷,我平时也就当游记打发时间,没想到还真能用上。”
      载济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没想到把平时走过的路写给阿九当游记看啊。他拿过书,这墨迹也有些年头了。看着书页上写的“菊贞敬赠九哥”六字,载济默默地把这名字记在自己的心里,又想到这东西印证了阿九果然是有一堆书信往来的友人,自己仅仅是其中之一,顿时就更加不高兴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是想方设法让你去找他投奔他呢。”载济啪的一声把书合上,“阿九,你非自由身,怎能出长安?”
      宁九郎抬头瞟了他一眼,“我现在是官身,受命前往魏博。”
      “哼,咱们可以不走这条路。”
      “这条路最短也最安全,而且,”宁九郎急忙止住他的话头,“我还有事要找他,关于田悦藏兵之处。”
      目前来看,确实要走这条路,载济不说话了,只好坐在火堆旁一边翻兔子一边生闷气。
      这回宁九郎可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郎君。”
      “干吗?”
      “听说这附近半山有棵老柿树,上面的柿子又大又甜。”
      载济哼了一声,“别听说,这书上写的吧。”不情不愿的从地上爬起来,“哪儿啊?”
      宁九郎指了指方向。载济瞪了他一眼,“这兔子我都炮制了,你慢慢转这,离火远点,小心烫。”
      宁九郎听话的点点头,慢慢坐在载济指定的地方开始转动烤兔子。
      “还有,不许乱跑,不许跟陌生人说话。”
      咦,宁九郎发现现在的载济确实很像一个啰嗦又暴躁的丈夫。
      不一会载济拎着半篮子山辣椒野山楂苹果柿子几株药草还有两把野花,仗着身形矫健从黄栌林穿过来,远远的就看到自家马车旁有一个套着驴子的木板车,顿时紧张地看看休息用的那个小坡,还好,九郎还在,就是旁边多了一个穿着粗布麻衫的农汉。
      “咳!”载济故意远远地咳嗽两声,听见声音宁九郎欢快地站起身迎了过来。“你回来啦!”
      载济扯了他的袖子走到一旁,“阿九,人心险恶,你怎么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呢!”
      “人家就是个普通的过路人,讨碗水喝。”
      “那赶紧给了水打发走啊?”
      宁九郎无奈地看着他,走到一旁倒了一碗水递给那农汉,“大哥,我郎君刚摘了些果子,尝尝么?”
      载济瞪了一眼宁九郎。
      那汉子面色黝黑,乱糟糟的胡子遮了半边脸,接过碗随手抹了一把那胡子,裂开嘴笑了笑,“哟!这是首阳山那棵老树的柿子啊,那得尝尝,多谢多谢!”他的嗓门又大又亮,“宁娘子真是个好人,你郎君可真有福气!”他驾着驴车赶集回来,就看到这人独自在火堆边烤肉,他哪见过这么标致的人,比村里最好看的小花都好看百倍。
      你还告诉人家姓啥?!载济怒其不争地瞪着头一次出远门的宁九郎,余光看着这汉子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和九郎,一边客气地笑着,一只手摸上了腰间的横刀。
      “你们这是要去哪啊。”
      载济叫了一声“小心火”,伸手拉开宁九郎把他护在身后,客客气气地跟那汉子搭话,“家乡闹了灾荒,要去北边投奔亲戚呢。这不有点迷路了,想着休息一下再看看方向。”
      “背井离乡是不容易啊,这年头又是灾荒又是打仗的,不背井离乡也没个活路。”汉子唏嘘不已,载济也跟着打哈哈。
      宁九郎在一旁默默地转着兔子,上面刷了载济调好的酱汁,他又刷了一层蜂蜜,兔子已经被烤的油光水亮,想吃,于是开了口问道:“大哥,这最近的城郭怎么走啊,我们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家亲戚。”
      “这最近的就是河东城和蒲州城,顺着这条路一直走翻过山就是,不过我劝你们别去河东,稍稍再多走点路,去蒲州,最近流民太多,河东的县太爷正在抓人,没有投靠又没有盘缠也没有通关文书的人,就被抓起来当官奴。看大兄弟像是有把子力气的,你娘子又长得好看,这样的不管有没有钱有没有路引都肯定要被抓起来的。”
      “流民?”宁九郎没在意自己要被抓起来,只抓住这两个字问那农汉。
      “是啊,听说魏州那边闹灾,又是天火又是水灾的,这大秋的时节颗粒无收,朝廷的灾银也迟迟不下来,好多人跟你们一样背井离乡讨生活,好多城都空了。路上有好多人为了过活拦路抢劫,你们一定要小心。”这汉子千叮咛万嘱咐的,倒真是热心,吃了柿子又喝了水,晃晃荡荡赶着自己的驴车走了。
      宁九郎终于吃到了自己的烤兔肉。
      可载济却吃不下了。“夏末的时候晋鲁两地大雨连绵,同时上报灾情,鲁地魏州的灾银灾粮是神策军右卫将军亲自护送过去的,虽然送的晚了些,靠着春粮过活不下去的人确实都到别的富庶之地流浪乞讨去了。但是剩下的人还是靠着灾粮灾银重建家园了啊。”
      宁九郎仔细地啃着兔子腿,还不忘给载济递过去一根,一边啃兔子腿一边听载济说话。
      “右卫将军是当年陇右道出身的老将,刚正不阿,最恨贪官污吏,跟魏博节度使、淄青节度使都没什么交情,在鲁地也没什么亲戚,田悦报灾情的时候他是为了防止有人弄虚作假才亲自押送的,回来跟阿兄上报的时候,说鲁地百姓骨瘦如柴,饿殍遍地,甚至易子而食,灾情极重……”
      宁九郎啃完一只后腿就有些饱了,取了篮子里的柿子剥了皮,用一只小勺挖着肉吃,确实如菊贞所言又软又甜,又舀了一大勺,送到载济嘴边,“啊……”
      “极重……呜。”载济被塞了一口的柿子,看着宁九郎一副恶作剧得逞的得意样,载济有些无奈,“阿九,别闹。”
      “再不吃这肉可就柴了。”
      宁九郎把兔子肉塞给载济,自己继续挖柿子肉吃,看着他不慌不忙细嚼慢咽,载济也渐渐冷静下来,也就想起弹劾魏博节度使的便是眼前这人,“阿九,你倒是说说,右卫将军真的是在谎报灾情吗?”
      “右卫将军并未谎报,他确实是个好将军,只是被人蒙蔽双眼,用假象诓骗了。”他想了想,又说道,“就算我们现在去,等着我们的也同样是伪造的受灾地。”
      这载济就更不明白了,“那你是怎么发觉这是假象的?难不成你能掐会算?”
      “这就要从你阿耶说起了。”
      载济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想了想,道:“先帝代宗?”
      “对啊,你阿耶年老的时候,格外随和,对表现很好的田悦所有奏请无有不允。田悦此人,极擅蛊惑人心,卖惨一事驾轻就熟,魏博有灾确实是有,却不似奏报和老将军巡查的那样惨烈。要说我能发觉,全靠长安的乞丐们。”
      “乞丐?”这怎么又扯到乞丐去了。
      “云韶府宜春院的娘子们都是人美心善的好姑娘,每月总有几天会去城外给乞丐们送吃送穿,我也常会陪她们去。这几月来,我发现京城只有晋地皖地甚至闽地的乞丐,却没有鲁地的。你想想,如果真是灾荒之年民不聊生,灾民们都涌出来,到那富庶之地求个活路,鲁地的灾民为什么不来?”宁九郎拍拍手,“郎君,咱们边走边说吧,天黑之前咱们要到虞乡呢。”
      “灾民不能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什么困住了,就好像刚才那个大哥说的,被人扣着做了官奴,可这样能扣住的毕竟是少数,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骗灾。”宁九郎又和载济一同坐在车辕上赶路。“老将军去巡查的时候是田悦带着去的,挑着提前准备好的受灾地去,在布置周边一些容易被老将军便服暗访的假受灾地,老将军不管明察暗访,都是一副民不聊生的样子。田悦再哭哭穷卖卖惨,你阿兄在吝啬也得为了老百姓从钱袋子里抠搜点出来吧。这一来一去,扣着的灾民可以充军,赈灾的钱粮可以充军,人也有了,钱也有了,那田悦能干嘛呢?”
      “谋反。”
      “这就是了。”宁九郎含笑看着载济,指了指一旁篮子里的山楂,载济取了一颗擦干净双手递上,“阿九真乃神人也。”
      宁九郎嫌弃地白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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