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昀山

6、第 6 章

　　同为疏导，利特尔夫人的和库普林的本质上有所不同。

　　利特尔夫人的是带有治疗性质的精神舒缓，需要事先由引路者对对方的精神状态进行检测，再由守夜者分析后对症建模；而库普林的则是只用于精神放松，无需检测直接建模的类别。

　　建模是必不可少的。
　　它也和守夜者的一些基本常识息息相关。

　　“巡游七项：照、隐、转、寄、反、走、噩，分别在三类巡游工作中分别有所侧重。其中在“疏导”里，最常见的应用则是直、因、显与转……”

　　这些基本常识往往在守夜者参与学习前期通过音频进行教学。

　　刚开始学习的时候，荆晓没有老师，基本知识输入全靠这类音频教学资料。起初她以为这些机械音是电脑朗读的，直到布里斯托让她去录制新版，才知道那是人声经过特殊处理后的效果。
　　她录制的时候读稿，内容不多，包括巡游七项的基本定义。更具体高深的内容往往是跟随更有经验的守夜者工作时自己总结领悟的，不会出现在教学片里。

　　“照梦，指现实世界中真人真事在潜意识中的映射，如镜子一般清晰、毫无歪曲。现实存在的一切地标都有机会成为潜意识发生的主要场景，情节则无限接近于真实，形态较单一……”

　　照梦往往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荆晓最喜欢看扫描出的照梦片段，因为它们的图像较其他类型比较清楚。她在脑海里把夫人们富丽堂皇的家叠加在一起，合并出许多宽广明亮的房子，但她难以认同它是真正存在的。
　　就算照梦的扫描更加清晰，它也不过是抽象程度较少一些的线条，辅以荆晓在来到研究院之前的常识而形成想象。

　　它不能凭空而生。

　　“转，指现实世界中遭遇的五感刺激转换为对潜意识造成的影响。例如……”

　　例如翻转人体的机械手，按压局部的机关，水雾吹成的风。转不属于梦种，而是以外力作用梦境的最常用的手段之一。在建模的时候，荆晓就得设置好转梦指令，在合适的时机引发合适的潜意识环境变化。

　　“寄，又称“想梦”，指白日所思经大脑转换后，化为潜意识中的主体元素……”

　　在巡游提取里，“寄”被用来分析切入点，而在植入和疏导中，它更偏向于技术手段。混杂在普通的图像和音频里的暗示也许不会被肉眼清晰捕捉，却能无声无息地进入更深层次的意识，化为它的一部分。

　　“走，指潜意识情节的跌宕起伏与繁复多变。素材往往来源于早已淡忘的经历与处境，画面鲜明……”

　　库普林要追求刺激与浪漫，于是“照”要用少一些，改为用“走”。这种作为设置格式出现的“走”会有前后较为连贯完整、具有一定逻辑性的情节。这一项其实不常在疏导中用到，毕竟除了赋闲在家的太太们，许多战线上的将官们也倾向于选择一些平静的背景作为疏导内容。

　　但也不乏库普林这样的。

　　这并非无法解释：潜意识里的冒险也可以是内心的宣泄。同时，它也暗示着库普林和他的外表一样趋于好战。

　　荆晓坐在桌前，思索一个好战的人会希望看到什么。她点开一个列表，里面有许多已存在的可用元素，包括悬崖、深海之类的场景设置，也有猛狮、杀手这样的障碍物。对于低级或是初学的守夜者，疏导大致就是各类元素的直接组合，但研究院对于她这样的守夜者要求要更高。

　　于是她改为打开一个空白草稿面板。

　　荆晓先选择自己最常用的山丘和荒原的基础背景，随后删除荒原，改为城市。她放大细节区域，根据自己的想象修改细节，用于完善随后将被用作“转”来达到视觉暗示的材料：华丽的尖拱顶高楼，带阴翳的橄榄色的窗，蜜黄色的小车与滑道。

　　随后她起身走向另一架设备。

　　它很重要，因为画面只是基本框架，而关键在于除了视觉暗示外的另一建模主要技术：成声。

　　*

　　成声仪被罩在白色的防尘布下，体态庞大，沉默地倚在墙角。

　　将防尘布揭开时，机器金属色与白色的外壳便彻底显露出来。

　　它从上至下共有七层键盘，每一格都是细细的钝条状，尾部有小小的凸起。顶层键盘上是一块垂直于地面的金属板，上面镶满了一模一样的扳手，每一个都有四个可调角度。最底层的键盘前有一架椅子，而在键盘两侧则是呈圆弧形包围着椅子的侧壁，每一边各十四排音栓，每排五十枚，排列整齐统一。当荆晓把它后面的另一扇防尘帘拉起时，那里的设施也呈现出来：无数针管粗细的细管层层叠叠地弯绕、排列、缠绕直至房间顶端，消失在墙的缝隙里。所有的管道都是半透明的白色，交缠处精密繁复，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当年荆晓第一次看见成声仪时，她感到畏惧。

　　那时候的研究院对她而言像是另一个世界。在那之前，她还从未真正上手进行过实地练习，更不用说操纵这类大仪器了。十六岁的女孩浑身瘦骨伶仃，缺乏表情的脸像是只有巴掌大，右眼下伸出泪滴状的墨水刺青。她站在成声仪前，目光随着管道一点点下滑，慢慢低头，任由身后的年轻女人走到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女人是研究院分配给她的导师，佩吉索寞，时年约三十二岁。

　　佩吉身材结实高挑，曲线玲珑，套在研究院统一的白衬衫裙里仍然很美。荆晓被布里斯托领到佩吉面前。在那之前半年他就定下了与她的收养关系，只是从来没人告诉她。他对佩吉介绍她时荆晓才知道，自己和研究院院长居然还有这么一层。

　　“这位是我的义女荆晓，”布里斯托严肃而滑稽地说，随后转过身看向荆晓：“索寞是这里最顶尖的守夜者之一，由她带着你我非常放心。”
　　“是我的荣幸。”佩吉冷淡地笑道。

　　布里斯托走后她半蹲下来，手指极快地擦过荆晓的下眼睑，眼睛里闪过一丝讶然。她大概很快就认出了那是什么，于是荆晓垂下眼睛，等着她问，但佩吉什么也没有多说。

　　她很感激。

　　那是近十年前。虽然局势紧张，但仗到底还没有真的打起来。研究院的气氛松快得多，几乎每个有点资历的守夜者都带着一个“实习生”，两人共用一个工作间。隔离制度也并没有如今严格，大家还有通用休息间。

　　荆晓对和她无关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但既然其他初来乍到的研究员都跟着自己的导师，她也处处跟着佩吉。

　　佩吉人不坏，尽管她性格冷酷又时常暴怒，但荆晓很快习惯了她。她就是那种擅长忍受的女孩。在以那个时间节点对称的两三年里她都感知迟钝，今天走路时不小心磕在墙角上，要三天后才能意识到疼。但佩吉和她不一样。女人毕业于正统国家精英学校，日复一日全力以赴地试图为艾维森德做出更多的贡献，剩余的时间除了带荆晓实践学习，便是和她的丈夫尤里高曼见面。

　　高曼是引路者，能力同样出类拔萃，在塞拉博达研究院称得上顶尖。他同佩吉好了许多年，但研究院去年才批下来结婚许可。在研究院里，没有结婚许可意味着没有发展亲密关系的可能，于是那之前他们一直靠着虚无缥缈的精神恋爱等待。

　　最后他们终于结婚了，只是永远不会有孩子。

　　很久以后，荆晓再想起佩吉的时候，会条件反射地想起她从成声仪上下来，手虚虚擦过小腹的动作。她们没有生育的资格，放弃那些属于女性的部分，也是跻身研究院的代价。

　　但在入研究院之前，佩吉不知道自己会为此失去什么。

　　她也一样。

　　但知道了又如何呢？
　　佩吉也许有过选择的权利，但荆晓没有。当然这样说是不公正的，毕竟在来这里之前，她的的确确被提供了两个选项。

　　圣阿加莎女子监狱和塞拉博达国家研究院。

　　谁都知道该选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