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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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晓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来自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夜晚。
她穿着裙子。是裙子吗？……既然她希望自己穿着一条裙子，那就穿吧。头发湿润地贴紧双颊，遮盖住右眼下的皮肤，保护她。刚刚下完一阵小雨，天黑透了。
或许正是因此，她才无法看清D.B.的脸。
D.B.走在前面，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也被雨水沾湿。他们十指相扣，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跋涉，进入植物园的深处。
他们身边，大团大团的花朵漂浮而过。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
没有其他人看着的地方。他说。
随后D.B.停住了。荆晓看着他瘦削苍白的下巴，那里有一小颗痣，因他肤色的白皙而格外明显。奇怪的是，除了他琥珀色的眼睛，她仍然无法看清他面上的其他细节。与此同时，她一边清楚地知道他接下来的动作，一边又无能为力地看着这段记忆影像就此终止。
荆晓明白为什么。
因为她从未见过D.B.不戴面罩的脸，正如她不曾知晓他的真名，更没有等到过那个吻。没有植物园，只有少女和少年沉默站在漆黑一片的空地上，被雨水双双打湿头发。他们几乎花了一整晚等待，等着那个狱吏把脸转开。
只要几秒钟就可以了。
荆晓甚至没有奢求一个真正的吻。只需要D.B.飞快低头，而她踮起脚，双方嘴唇一触即分。今夜之后他们永生不会再见，这让那个可能发生的吻变得异常珍贵。他需要它来陪伴自己穿过黑暗的街头，赶上要在凌晨驶向塞拉博达【1】的火车；而她需要它留住那些记忆，以此慰藉自己将在女子监狱耗尽的余生。
然而谁也没有等到那个时刻。
狱吏沙哑地叫嚷着。D.B 松开她的手，沿着台阶消失了。
*
荆晓在研究院的宿舍醒来。
她没有立刻睁眼。生物钟让她在手环上电流闹铃发作前几分钟恢复意识，但她喜欢在清醒的状态下继续短暂闭目，假装自己仍然处于深眠之中。
侧卧蜷缩的身子已经因为太久未动而僵硬。
三秒。
两秒。
一秒。
戴着白色手环的左腕不由自主地抽搐，电流刺穿荆晓的皮肤，她一翻身起来，眼神避开屋顶角闪烁着的红色小光点。房间墙与床都是恒温，即使只穿薄薄的白色睡裙也丝毫感受不到冷。
也许现在还是晚春，也许已经入冬了。在塞拉博达国家研究院里没有季节，它被研究院的外墙隔开了。
荆晓住在艾维森德帝国塞拉博达国家研究院分院统一分配的单人宿舍里。
房间大小不到五平米，呈狭小的长方体状。占地最大的家具是单人床，床下总体实心，只有中间空出一块，用于存放播放器和其他杂物（如果有的话）。床左贴墙面，右侧冲门，白色的床头尾与左右墙紧紧焊合，其中床尾旁焊死了一把白色椅子，而床头旁留出一米宽的小廊，随后是靠墙的落地衣架。
天花板上嵌着白色顶灯，接床身的墙两侧墙角上各有一个迷你白色监控器，闪着微弱的红光。
这就是屋子里所有的东西。
荆晓下床，床边端正地摆了一双统一制式的白色平底鞋。她伸脚踩上，冲监控器背过身去，手沿领口中线向下一划。
松垮垮的，自带内衣裤的睡裙平滑地打开，掉在她脚下。
她一步踏出掉落在地的衣服，从衣架上摘下一件同样自带内衫的白色衬衣裙，几下娴熟穿上，今天的速度比往常要微快一些。最后她捡起睡裙挂好。除此之外，衣架上另挂一套白色衬衣裤，是她每日穿戴的另一种选择。
穿戴整齐后，荆晓快步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举起手腕。
她开始查看今天的日程安排。
*
和鞋子一样，所有研究人员的手环也量身定做。
白色手环轻薄柔软的一片，宽约三厘米，紧紧贴合手腕，肉眼不见接口。荆晓食指在上面轻点，中间的显示屏便亮了起来。
今天是第六日。
传说上帝造物，“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但研究院没有安息日，于是时间改为按六日一循环。它是研究院里唯一代表时间流逝的东西，因为尽管艾维森德的其他地方仍然使用正常日期，这里却没有。
今天是第六日。
荆晓手指在屏幕上迅速而节制地一路划到底，垂着眼睛，像在按耐住急迫寻找什么。她看了一会儿，松开指尖，先是双手手背朝上按住膝盖，又紧紧相互交握，似在沉思。
半晌，她平静地抬头，再次看表。
时间显示六点十五。
手环靠手背处有感应器。荆晓把它与门框上隆起的小白圆片相贴，走出打开的门。走廊两边都是这样的门扇，上面写着四位数编号。她的是0017。
荆晓沿走廊一路走到尽头，按照墙上贴着的图标右转至女子盥洗室。
时间尚早，那里仍然空空荡荡。盥洗室门口的机械手派给她一粒白色的胶囊，那是一次性溶水性洗漱用品。她漱口洁面，停下看镜子里自己的脸：长至肩上的发，纤细的颏，眼下是细长的泪滴状墨水刺青，从右眼睑一直贯穿到嘴角下，像怪诞的涂鸦，又像是那只眼睛投射出的比例失调的阴影。
那刺青跟了她十几年了。
但这次荆晓一照镜子，忽然想起来舒特勒曾问过她一句，刺青究竟是哪里来的。他是明知故问，于是她闭口不言。舒特勒从来都是一个情绪化的费解人物，但她又常常感到，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成熟的打算。但归根究底他们并不常交流互动，因此即使有这么一层婚姻关系存在，她也对他不甚了解。
他们间也没有感情，只是迫于被上层安排的婚姻关系，他需要和她有一些身体接触。
一半因为研究院，一半出于他自己的一些目的。
她则配合他，因为这是他们私下交易的一部分。舒特勒冒险帮她做那件事情，而荆晓成为他的道具，对他的秘密不予过问。只是她要他做的事是一次性的，早也过去了；他要她做的事则是长期的。没有什么公不公平之说，因为说到底，这也是她有职责在3001室配合的事情之一。
舒特勒帮她做了那件事情，做得非常完美。他就是那种很谨慎仔细的人。
“你要我帮忙找人，就要把你知道的信息都告诉我。”他说。
这句话是写出来的。
当时荆晓背对着他。入夜后她喜欢把属于她的那一部分被单拉起来，蒙住头，彻底遮盖住自己的身体。黑暗里她收紧双手，双腿曲起，下巴抵在胸前，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呼吸时才允许身体起伏。
红灯孤零零地在他们头顶上闪烁。
荆晓躲在被单下，无意识地让自己显得尽可能地小，舒特勒与她相反。他总是抻直了身子躺着，靠近被子的手压在被子下面，在她背上写字。
在研究院的监控器下，她已经习惯了他们身体上的接触。
“名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的缩写是D.B.。”
“好吧。还有呢？”
“他比我大两岁，棕色眼睛，白种人，头发应该也是浅棕色的。他曾经生活在弗兰迪凯【2】，以前和你一样是国家巡游学校的学生，本来要被培养成引路者的。可是因为一些设备上的……排斥反应。应当是因为这个，他不可能当引路者了。至于他后来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清楚。”
对于D.B.，那个十几年未见、已经几乎消弭在她记忆中的男孩，她知道得到底太少。荆晓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可是舒特勒做到了。
“有这个人。”再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告诉她，“他姓比兰。岱米安·比兰（Damir Bilan）。”
荆晓感受那些字母划过她的皮肤。
她问，他还活着吗。
“活着。其实他就在塞拉博达研究院里。如果你想，我甚至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
不用了，荆晓过了很久才写。不。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不关心她这样的人如何会认识她要找的那个人，舒特勒只做他认为必要的事情。荆晓静静注视着他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心里知道她自己的手也是那了无生气的模样。
岱米安。她想，比兰。
她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没有时钟，没有窗户，在这里时间是静止的：白日里的黑暗，夜色里的天明。
*
荆晓从镜子里看见身后有人经过，去她旁边的盥洗位洗漱。
她回过神来，明白自己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于是快步离开盥洗室。接下来她走到电梯间，等电梯，刷手环感应，被带往它唯一能到达的楼层：2楼。
门开后她延路线直走，不一会儿便经过了又一排房间，格局与住宿区相像，但房门之间的距离更大些。2017室是她专用的工作间，里面有她工作的必需品。角落是休息用的软沙发和接水处，桌上显示屏里可以随时从下载库里查找书籍、影像与音频。
这是她每天停留最久的地方之一。
单人宿舍是不能随便进入的：每人的手环对应其房间的感应锁，普遍情况在早上六至七点半与晚上十至十一点半间各能开关一次。在研究院没人会违背这个规则，再说它也没有什么可违背之处。
研究院的规则实际上很容易违背。
你可以过时而不出或不回房间，可以不去洗漱或是藏起洗漱胶囊，而假如你愿意，你甚至可以找东西去遮盖住房间里的监控器。但是没有人会试图去做这些事情，因为没人知道如此的下场。
也许根本不会发生什么，但这样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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