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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二 ...

  •   乔红药收到了来自天宫的邀请函。

      这天与以往别无二致。乔红药独自在瀑布下炼体,忍受春初冻骨的激流。
      漫漫往昔她几乎日日如此,直到后来渡海登岛结下一段尘缘,行坐休止便以爱人的习惯为主了。今时恋情稳定,爱人让她不拘性灵、自在随心,两人不常腻在一处,乔红药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这只白毛狐狸仙方静了静神思,将杂念抛诸脑后,却听一道悠扬的啼鸣如嘹亮丝竹破开水声而来,她伸手拨开白练般的水帘,只见青鸟口衔一张灵牒旋绕于顶,数条纤长的尾羽拖曳于后,在春晖中飘飞转弋,彩翎辉煌、流光熠熠。
      乔红药伸手承住灵牒,谢过信使,兀自低眉沉吟。

      说起这场庆贺诞辰的寿宴,它承载的故事向来比酒瓮还满。
      在它的琪花瑶草旁、玉宇琼楼下,卷帘大将曾失手打碎琉璃盏;早封了斗战胜佛的孙大圣借酒力闹过一场痛快欢腾;嫦娥仙子彩衣飞袂舞动乾坤,惹得天蓬元帅凡心炽烈,埋下错投猪胎的祸根;白娘子在湖底翘首吞下吕洞宾所卖的汤圆,补足五百年修为飘然而至,宴后受观音大士点化去人间寻觅一段未了姻缘;沉香为救三圣母持开山巨斧来此,劈开一条淋漓的血路……如此,盛宴逃不开的究竟是故事还是事故,犹未可知。
      总之,距乔红药上次参加蟠桃会,已时隔三百年之久。
      虽说荏苒易过之光阴于苦道清修者而言,只是春去秋来无尽重复,漫长行医岁月中所历见的生老病死,也仅在记忆石刻上留存一些模糊漫漶的印象,但提到这场盛会,乔红药脑海中依然陆陆续续地浮现出些许晶莹碎片来——硕大饱满的蟠桃,琳琅满目的仙丹,新朋旧友欢聚一堂,弦歌风雅杯盏交错……由此种种,大抵牵动了一丝游子之心。
      去或不去,乔红药思前想后没个结果,决定参考爱人的意见。

      她和爱人没有选择定居在某一处。
      外部世界正急剧变化,以一种腾云驾雾也难以追赶的速度更新着,比雷电撕裂雨雾云霾更为迅猛,二人要适应现代化发展,尚且需要时间。好在她们现在最不缺的便是时间。在桔梗因身体缘故暂时卸下济世重担后,乔红药得以携她游历故土山河,寻找灵气充裕的地方,为之温养莲藕化身。
      可好景不长,作为一只家狐的她近来被放养了。狐狸并非放纵不羁,也恐她的主人过于优秀自制。
      在乔红药深陷爱侣间情动之至的亲吻,虔诚地在一片雪地上烙下梅花凋零后的淡粉印痕,却感到对方微微出神,这让意动情迷的乔红药不得不停下来问询,而爱人凝起的秀眉透露出她正愁于思索:“摩挲——这用中文该怎么说呢?”
      真是个学习的好时机。乔红药牙根泛痒地想。

      此刻,桔梗也在毫无倦怠地练习射艺。
      乔红药回到二人温馨的栖身地,绿萝织就的帘幕尚未完全拉起,弓弦绷紧后倏然入木的箭声率先入耳,紧接着响起山野精怪们叽叽喳喳的赞颂声,瞧它们挤挤攘攘看热闹的模样,丝毫不见二人初来此地执箭造访时那阵奔命逃亡的狼狈和惊惶。
      想到野猪精因慌乱摔得四脚朝天的惨相,乔红药不由得快活一哂,随即内心自愆“罪过”一声,便当作无事发生似的踏入家门。
      “一同去吧,我早想拜会你的亲朋好友。”桔梗绕腕收弓,将箭矢搁置在松石之上,未束的丰盈长发如水藻一般荡开溶溶漾漾的柔波,因细汗润湿而贴了几缕在额前,秀美的面容像一块刚从水中捞出的圆润玉石。
      重塑身躯后,她的笑容逐渐明朗起来,倒与年纪相称了:“你看,这是师父新送的法器,名叫碧涛。”
      乔红药与她扫石同坐,甫一凑近,盈盈淡香即如穿花蛱蝶,不受她所控地飞来眼下、萦绕鼻端,桔梗含着期许的眼光在睫羽之下轻轻闪动,仿佛四周缤纷而下的落英殷勤点染的不是这一地碧草,而是她的眼波。
      好可爱。于是内心又是一声“罪过”。
      乔红药伸手接过桔梗递与她相看的弓,追思极远,目光却极近极温柔:“传说上古有神兽名鹓鶵,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吸,这弓身便是由梧桐木制成的,挟带冥海之息的桐木只在昆山大泽之畔生长,经受得住九霄落雷,这弓弦则是产自通体洁白的天马之鬃,在广寒宫的净水里漂洗过,又经织女的天梭搓捻而成,此弓水火风雷不侵,能精益道法、护持道心,助人避劫登仙呢。”
      “师父待我像亲女一般爱重,该怎样回报他为好?”早慧之人被偏爱时反而会因感到自己的不足而深觉歉然。
      太乙真人向来是极爱护弟子的,这传统他延续了千年未有丝毫更改,从风闻民间的陈塘关旧事中可窥见一斑。乔红药想起自己热热闹闹乱乱哄哄的师门,不免一阵怀想。
      她将这些旧事从沙海中一桩一件挑拣起来,珍而重之地同爱人分享,也求化解爱人的烦忧。

      灵牒浮空,经过核验自动嵌入法阵,变作晶莹的启动能源,乔红药与桔梗登入捏成灵兽形状的飞箱内部,透过明净的琉璃窗坐看风物斯须流变。
      海霞云霄,鲸跃鹏飞,经历三十三重天象变化,越过六十六座雍容的廊门,抵达九十九重高天之上矗立的琼顶宝殿,乔红药一手微微提起裙摆,一手去牵踏着松木屐的桔梗,她们相视时,缭绕的云气正从宽阔影壁后汩汩涌出。
      绕过光屏,只见殿前广场上各色人马往来谈笑,各代汉服者有之,西装晚礼服者有之,旗袍宝饰者有之,金发碧眼着希腊神服者亦有之。古今中外的花式、谜团在这里粉墨登场,好似四季菁华汇集于此处,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一齐攒现,绚烂而融洽。
      几经大变固守陈规的天庭竟是悄然革新了。太荒之初的古神依旧延续着生命,凡人供奉香火神仙施加恩惠的循环却早已被打破,为迎接这矛盾的挑战,仙家似在另谋出路,异域神使间的往来交流也愈发密切。
      眼下要赴的这场宴会似乎就别有心裁,意不单单在寿宴本身。

      极西之地的奥林匹斯山巍峨壮丽,当曙光自雪白的峰顶从容越过,众神的车驾便从光明之处升起,乘着变幻的风云来到这遥远的东方古国做客。
      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智慧与力量的角逐游戏,起源自海岛城邦的竞赛运动,原本只是在漫长的候宴时光里为消解无聊而引入,却在寂寞已久的天宫吸引了不少忠实的拥趸。
      七位彩衣仙女尚在蟠桃园外听候旨令,哪吒与赫尔墨斯的约赛却即将开场。这场横跨东西的脚力之争为二神各自累计了一胜一负的赛绩,一次是飞鞋的翅膀率先伸过终点线,另一次是混天绫的朱带飒然撞落冲线带。今次他们铆足劲要打破平局争个高下,只听钟磬轰鸣,风火轮踏着众神高呼声疾驰掠去,赫尔墨斯的飞鞋紧随其后,丝毫不肯相让,二人在云霄之上追逐着,气势煌煌,如两道互不相容的闪电。
      如影随形的灰羽鹞鹰是裁判二郎真君的身外化身,它时而高悬于顶,时而接踵滑翔,全方位捕捉着赛场上爽飒的英姿,公平与智慧之女神雅典娜亲手铸造的金苹果早已在奖台前静待胜负。
      忽地,起点处,一只雪白的狐狸窜过来了,它像一条横冲直撞的银蛟惊云掠波,不,也许其身形较蛟龙而言更肥硕一些,总之这位不速之客就这样扰乱了秩序,轻而易举地将胜利摘入囊中。
      狐狸高扬脑袋,骄傲又从容地接受着诸神目光的洗礼,随后前爪挠了挠金光璀璨又坚硬难摧的苹果,似乎犹豫了一瞬应该怎样运走奖赏,最后张口衔起纳入腭下,油光水滑的大尾巴顿时抽离而去。
      哪吒在离终点不远的地方圆瞠怒目,直到他看清返身奔向他的那团雪是什么,被搅局的愠怒瞬间从他眉目间清洗掉了,一点欣喜的神色浮现出,飞花似的绽开来:“师妹!”
      百年风流云散,一朝雪霁重逢。
      那在半空中拉扯成长条的雪片愈发近了,哪吒下意识伸手去托它绵绵软软的肚子。
      结果大白狐一径儿跳过来,四腿一并,梅花掌按在他前额借了个力,又轻盈地腾身转起,给原地怔如石像的师兄脑门上留下好似麻将四筒花样的浅红印痕。
      赫尔墨斯眼见自己向来强硬的对手大为吃瘪,还没来得及发出半声奚落,便被狐狸平等地蹬了蹬俊脸,只顾捂脸结舌了,“你……”了个半天,一句完整的控诉也没说尽。
      等两位神子从震惊的打击中缓过神来,肥而不腻的白团子已向着冠盖如云的神树遥遥而去了。

      伫立千载的凤凰花树依旧在浓翠中吐露艳丽和芬芳,为明澈清洁的天池倾下色若朱砂、质如琉璃的花片,纱幔一样飘飘绕绕的雾气徐徐漾动着,将粼粼的波光一丝一丝搅动在漫步来此的光明之神身上。
      阿波罗婆娑的金发与清凌的水光交相辉映,玉一样的指节伸出,轻轻拨响水晶底座的竖琴,悠扬的乐调离弦而出,引逗艳艳红花开得更盛更灿,等他噙着笑继续赏味盛景,却在垂眼的一瞬怔然驻足,不敢撞破花树之下那道娴静如画身影。
      那女子修颀如竹的身形、鲜妍如锦的华衣、漆黑如墨的云鬓、洁白如羽的颈项都倒映通透的水镜里,恍惚之间成了一株傍水而生的月桂树,绝丽又冷清,连她周身垂落的日耀也变得像月牙的辉光。
      于是浪漫宛转的琴歌弹唱起来。
      “为你献上祝福,美丽的女神。”阿波罗薄唇浅笑,款步迈近,眉眼中一段温润风流自不消说。
      闻声,女仙微微转眼,敛眉颔首以示回应。细观才知,她气度圣洁不凡,却浑无一丝仙力傍身。
      这人正是桔梗。她与乔红药二人原本漫无目的,于广阔天庭边走边瞧,却不知被哪位神使拦住去路,热情之至地递上一杯祝福美酒。语言不通又盛情难却,乔红药接过造型别致的酒盏,略带好奇地饮了一口。
      与拦路祝酒的神使道过别,二人照旧闲逛。问及方才之事,乔红药只笑道那酒浆滋味甘甜如花蜜糖霜,走了没一会儿,便又乐呵呵说远远瞧见一只金光璀璨的苹果,绚丽绝伦,于是情绪异常兴奋,当即决定去为她取来。桔梗这才惊觉异样,伸手拦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乔红药变作滑溜的白狐,擦过桔梗手臂“哧”的一声飞了出去。
      阿波罗收起竖琴,似乎想回报桔梗以握手的礼节时,一只蓬松的白狐不知从何处钻出头来,用大尾巴绕住了桔梗的手腕,卷得这截玉白的腕后撤了些。随后,低下脑袋,呼着浅浅热气将那枚光华璀璨的苹果放在桔梗掌心,小小的尖牙还轻轻叼住她指根磨吮了一下,像青涩的石榴粒滚动,在桔梗心头簌簌地滚落。
      桔梗微微张臂,白狐顺势攀上,将下颌搁在桔梗的臂弯里,像重回宝座之上的王,每一根毛发都彰示着要君临疆域,它懒懒地掀起半边眼皮瞥了一眼杵在身前的人,似乎在谴责对方的不识趣。这下,桔梗已是全然无心回应阿波罗的示好了,她礼貌性地道了道歉意,毫无犹豫之色地绕行,循路交还那枚金苹果去了。
      阿波罗彻底怔在原地了。好在他也非第一次受冷落和被拒绝,心态迅速摆正,无可奈何一笑了之。竖琴又被召唤出来,琴歌浪漫的格调一转,转而弹唱起一段关于狐狸和葡萄的故事。

      被浓郁葡萄酒醉倒不自知的白狐在温香软玉间晕晕乎乎迷迷瞪瞪,被桔梗含着笑捏了捏润湿的鼻头时,娇娇的叫声中犹略带埋怨和不满。慢慢地,它从长梦之中回神,像一个巨大的气泡“蹭”的浮出了水面,雪白柔软的身躯一下子僵住了,随即狐狸脑袋像挖什么宝藏似的,直往酒杯里钻。
      一只手有力地钳住了它的后颈,阻止它继续逃避。
      “师妹,真是好久不见呐。”被揪着拎起身来,已经清醒大半的乔红药自知理亏,四只爪子老老实实地垂着,往日长而狡黠的狐狸眼尽量睁得溜圆无辜:“哪吒师兄,好别致的造型。”
      哪吒指了指自己脑门上专门用神力保留下来的印子:“实在是托你的福,造型师。”
      桔梗呢?被挼了一通的乔红药抖了抖身子,企图将银辉虬结的毛抖顺,无果,遂在高脚餐桌上四处张望,也没看到爱人,于是扒开堆得老高的蟠桃和馥郁的仙丹,纵身跃到师兄肩头。
      琼台之上、围场之中,服装各异的女神们手中却无一例外持着毫无雕饰的木弓。左右探问,才知道往昔百神献花的旧仪变为了眼下羽箭摘花的形式,有意将竞技与致礼融为一体。
      队列中,狩猎女神以掌将前额的碎发向后拨去,如狮子鬃毛一般飘扬的长卷发散发着难以匹敌的野性魅力,唇边勾勒的笑彰显着来自丛林的自信张扬,流畅的肌肉线条更是引来不少仙人惊叹。
      桔梗不知何时换了一身巫女服立在其旁,白衣红绔,素雅如莲。
      阿尔忒弥斯张弓夺彩之后,次序便轮到她了。桔梗持弓转向观众,向拭目的众人微微一欠身。
      似乎没有人对这样一个柔软的东方女子寄予厚望,大家还沉浸在希腊神使肃杀的一箭中,酷烈的搏杀气息让近旁的人惊惧地退后了些,最靠近场地的那一面餐桌几乎全部空座。也难怪,这些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山精地仙哪见过这种阵仗,唤醒了大闹天宫的回忆吧。
      但这一刻斗战胜佛恐怕还在他的洞府高枕呢。
      桔梗只是静立在那里,身姿端正、不为所动,质疑的目光和轻蔑的流言从耳畔掠过如一缕微不足道的风,她在风中感受素朴的弓弦于掌中微微鸣颤着,一点因守护而生发的战意径自萦绕周身,无风旋动。
      随后,三箭依次劲发。第一箭还未中的,第二箭已倏然破空,第三支箭随她翩然转身,也离弦而出,一箭更比一箭凌厉,最终三支羽箭竟同时射破朱丝绣球,只留下击鼓似的铮然一声。明光穿透仅有飞虫可过的小孔亮起,机扩被激活,绣球自内裂开,红牡丹、粉芍药、白山茶依次绽开,从花蕊中迸溅出晶莹含香的亮片,洋洋洒洒如碎玉倾泻,把台周涌出的光柱衬得像圣火一般拱卫着花下人。
      桔梗收回杳远的目光,看向掌心,微微屈了屈指节。这种灵气充沛、身心轻盈的感觉实在久违了,她明净如水的双眸轻动,旋即退向原位,面容自若。
      弓返震动的弦音散去无痕,箭舞的余波却久久不能平复。
      东方女子弥合了刚健与柔和之间的裂隙,缩短了强大与美丽之间的反差,让在座有目共睹者如见神庙、如临祭祀。无可挑剔的风姿也为她赢得了对手的心折。阿耳忒弥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像对待亲密的狩猎同伴那样拍了拍桔梗的肩,桔梗有点不知所措地僵了一下,道过谢,从她手中接下那枚金苹果。
      喝彩声一片响起,喧嚷的热闹从四方传递开来,乔红药凝神望着场地中长身玉立的桔梗,心内与有荣焉,也明白自己很快要随她再启旅程,去解开上天为她们打下的宿命的结。
      在众神都向场内投注热切视线时,无人在意乔红药不自觉浮现的笑容,只有荣誉加身的桔梗若有所感地侧过眼,穿过缤纷而落的彩带接住乔红药的目光。
      相视时,冰消雪解。
      桔梗点漆般的瞳仁里带上一点促狭,朝她的小狐狸摇了摇金苹果奖牌。
      蹲在哪吒肩头当望妻摆件的白狐一下子脚底哧溜,扑咚滑倒了。
      哪吒一惊,先是急忙出手去捞,后见一条蓬松松大尾巴在盘子堆里耸来动去,爪子胡乱刨着,一味折腾空酒杯想把自己埋进去。他这回却没阻拦,憋着坏笑看平日里老成自持的师妹慌里慌张地闹个大红脸,
      然后被回禀过玉帝、王母的太乙真人拿拂尘敲了敲脑袋。
      “坏小子,又做什么?”真人撸着那溜滑的尾巴毛,将乔红药从互相枕藉的仙丹灵果里解救出来,又顺便把哪吒脑门上明晃晃挂出的红印子拂去了,叫他使坏不得。
      周遭目睹的神仙立即拊掌笑作一团,他们自然是不惧三太子怒发冲冠的,就算太子爷已为此恼过多回了。
      眼见趣味赛场氛围这样好,玉帝拈着长须笑吟吟拟诏,正式将这一赛事固定下来,规定每百年召开一次,题名为“东西天联合运动会”,简称“联运会”。
      多年不曾接触的天庭大有改变,乔红药难得有人是物非之感慨。
      但这都很好。

      一凤紧随一凰舒展双翼翱翔高天,纷飞垂坠的赤金色尾羽璀璨交织,如天火炽烈涌动,一声接着一声悦耳的脆鸣呼唤百鸟齐朝,彩带从众鸟或长或短的喙中衔来,又从四面八方射落,晚宴在极致的热闹开场。
      琳琅的祝寿礼随着欢欣的祝祷声像花片雪片似的飞往高座上的主位,各类天材地宝收入浮空的画卷之中,展成一卷长长的彩轴陈列于众目之前,引发阵阵啧叹。
      未能到场的娲皇也托兽使送了贺礼来,王母和玉帝急忙起身迎接。
      女娲是鸿蒙时代的初神,尽管久不问世,地位依旧尊崇,更何况她羽化之期将临,不久后便要碎尽灵体,复归真源,与天地融为一体,化作世间万物的给养。女娲传讯宴后相约,乔红药没有理由拒绝。
      但她的思绪无可控制地拉扯着转回那个雪天——通天的绯雪洒落,如万顷红梅谢尽芳菲,阿姐却在惨烈的毁亡迫近时露出全无遗憾的笑容来。
      桔梗察觉到乔红药的愣神,掌心无声地覆过来,握了握她的手,分给她宁定心神的力量。这沉默的契合冲淡了回忆的苦与涩,让乔红药能迅速整理好情绪,独自登堂赴约。
      飘摇的紫色雾气中恍惚响动着蛇信的隐秘嘶声,女娲破出这深紫的迷幻,自晦暗的台阶之上飞袂而来,在飞扬的裙衫、袖带间,乔红药注意到她双腿上苍青色的鳞片交缠闪烁,像暮秋脱落了树皮的躯干一样,透着寂寂的萧瑟与衰败。
      “小七,好久不见。”她在乔红药身前站定,垂下含着怀念与温情的眼眸,可那双竖瞳里原本纯粹明亮的金色已变为略带浑浊的琥珀,颜色不伦不类,像郁金香酒液中浮满了无法摇匀的粉末。
      娲皇依旧美丽,维持着初时以来的绝代风姿,却从生命的根部泛上龙钟老态。那种肉眼即能窥测的倦怠感令人心惊,仿似亘古的生命、浩瀚的过往从她身侧蹚过如流沙一般,风继续吹拂下去,她就要像一座失修的塑像随之瓦解。
      时光的伟力移山填海,竟也能令亘古不朽的意志消磨。

      乔红药步出仙府,只见云霓漫天,层现迭出的吉光霞彩渲染得天穹如画幕,远远地,她看见身着浅葱色和服的女子微微躬身,用秀气指尖去挠灵兽的下巴。
      浓黑发髻旁一串藤萝穗花轻垂摆动,是乔红药启程前亲手绾上的,花朵挤挤攘攘,鲜活又明丽,让桔梗淡笑的眸光也灵动如春水。
      而记忆中向来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的灵兽在桔梗掌中摇头晃脑,金色兽瞳舒适地半眯着,两颗尖牙没什么威胁性地伏在唇外,瞥见乔红药这个老冤家,它也只是懒洋洋喷了一个响鼻。
      乔红药注视着眼前这幕,觉得肩头恍然一轻,笑意从唇边漫上来。
      她最后回眸望了一眼这极高极阔的仙府,和自那府门之上倒扣下来的无垠无尽的天海。
      犹记得幼时被凶兽追入困厄境地,又在机缘之下被女娲捡回仙府,阿姐一路寻来时,她已经团成球在这蓬松芳香的云雾里打滚,把雪白的狐毛搅得灰不溜秋。阿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制止性子顽劣的妹妹继续大闹洞府,满怀抱歉看向府邸主人,那丽色殊人的女子只是含笑回望,温声说无妨。那时阿姐会因这片语扰得脸颊更红,羞色灿得像一段云锦,眼中还不是徒有空洞的妖娆。
      乔红药回过身,她知道自己不会再造访这饱含旧忆的故地。
      这次,她带着轻松释然的笑告别了高阔的仙门,快步走向云霞烂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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