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歌》天河水

2、第 2 章

　　那年王耀18岁，阿尔21岁，他们同在一艘印度货轮上工作，货轮的老板是一位脾气暴躁的欧洲富商，水手们的日子很不好过。

　　有一天王耀正在擦甲板，那老板见他动作慢，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嘴里用洋文咒骂。王耀倔强地抬头瞪回去，惹得老板发怒，挥起手杖抽他。

　　“等等！”阿尔见状跑过来拦住老板，“让我跟他说，让我来，求您。”嘴上说着请求的话，手却握住老板挥舞手杖的手阻止他继续殴打王耀。

　　好不容易暂时劝走了老板，阿尔蹲下来扶王耀坐起来，王耀泄了气似地靠在阿尔怀里，忍不住委屈地哭起来。

　　“耀，别哭了，耀。”阿尔扳过王耀的脸，拭去他脸上的泪水。

　　王耀狠狠地抹一把眼泪：“我不想干了！我不给那个老坏蛋当奴隶！”

　　“先起来再说。”阿尔双臂插到王耀腋下把他提起来。

　　王耀甩开阿尔的手，后退一步：“阿尔，你怎么受得了？你不是也经常被虐待吗？”他指着阿尔结实的胸膛。

　　阿尔这会儿光着膀子，健硕的身躯被热带的阳光晒成深色，但那健康的皮肤上却横七竖八地布满深深浅浅的伤痕，全是他在多年的水手生涯中受过的伤，有一些明显是暴力所致。

　　“没错，我也没少挨打，”阿尔说，“但这是我的生存方式，我是个水手。”

　　“你也可以不当水手！”王耀争辩道。

　　“耀，你又是为什么上这条船的？”阿尔反问。

　　“还不是因为我爸，还有他那些伙伴……”王耀不满地咕哝。王耀的父亲外号“龙老大”，是经常跑远洋的老水手，那些跟随他的伙伴都是他们的同乡，由于贫穷，很多男人不得不在海上漂荡讨生活。上次返乡时，龙老大才得知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于是这次他带上了自己的儿子，想把儿子也培养成一名水手。至于那个远在中国的家，龙老大认为已经没有什么回去的必要了。

　　可是在王耀心里，丧母之痛像一道新鲜而深刻的伤口，带着悲痛的心情被父亲拉上这条商船，他对新生活没有任何向往。

　　看着王耀消沉的样子，阿尔轻轻抱住他，拍拍他的后背：“耀，你的父亲想让你活下去，这是他唯一能给你的生活，不管你喜不喜欢，你只有选择生存。”

　　王耀把头靠在阿尔肩上，只有这片刻的时间让他觉得自己是被疼惜的，被母亲以外的人。

　　阿尔忽然拉起王耀的手：“快来！给你看个好玩的！”

　　两个年轻人跑向船头。迎着太阳，海面漾起点点波光，一只海豚突然跃出海面，带起晶莹的浪花，在阳光下发出夺目的光芒，很快第二只海豚也不甘示弱地跃起，然后是第三只……

　　“船长，给您介绍两位特殊的乘客。”大副杨沪的声音将王耀的思绪从三十多年前拉回来。

　　王耀定睛一看，大副旁边站着的是两名外国人，都是二十刚出头的青年男女，男的金发碧眼，与阿尔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野性、多了书卷气；女的发色深一些，长相十分漂亮。

　　“这两位是一对英国兄妹，都是留学生，”杨沪介绍道，“这位是亚瑟·柯克兰，来我们船上实习的；这位是罗莎·柯克兰，是北京医科大学的学生。”

　　王耀分别同两人握手，然后问罗莎：“请问罗莎小姐的导师是？”

　　“王春燕教授，她是个非常棒的老师。”罗莎回答道。

　　“原来是她！”王耀心中泛起一股柔软，那个当年在困难中奋斗的女孩已经有自己的得意门生了。

　　“您认识我的老师？”罗莎惊异地问。

　　“我们是朋友。”王耀笑道，“来，我带你们参观一下。”

　　说是带人参观，其实王耀同时检查了所有人的工作情况，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打起十二分精神卖力干活。大副杨沪在上船第一天就被批评了，所以这会儿更是紧张得不得了，直到王耀离开舰桥他才敢放松一下僵硬的肩膀。

　　“这个船长可真是要命！”杨沪跟二副苏杭抱怨道。

　　苏杭笑了笑：“我看船长挺好的呀，他让你少抽几根烟还不是为你好？”

　　“得，你这是还没挨着骂，等着瞧吧！”杨沪说。

　　苏杭依旧笑着，却不再跟杨沪拌嘴，埋头去校正航图了。

　　两名留学生很快和船员们打成一片，罗莎跟年轻女船医聊得很开心，亚瑟也跟水手们合得来。虽然船上的人大都不会说英语，但柯克兰兄妹俩的汉语很不错，交流不成问题。

　　轮机室里，一个垂头丧气的技术人员引起亚瑟的注意，这人看起来跟他年纪相仿，但是技术水平很高，手法娴熟。

　　“你在作维护？”亚瑟问。

　　那人抬头看他一眼，用流利的英语回答：“是的，这个要随时做。”

　　“你会说英语？”亚瑟惊喜地问，“我叫亚瑟，你叫什么？”

　　那人说：“王嘉龙。”

　　“你的英语怎么这么好？”亚瑟感又兴趣地问。

　　“我小时候住在香港，8岁才跟爸爸回这边。”王嘉龙不太想谈这个话题。

　　亚瑟倒很想多跟王嘉龙聊聊，除了罗莎，他没法跟其他人痛快地说母语：“你是个厉害的工程师！”

　　“我只是个技工！”王嘉龙不快地说，“我长这么大连电脑都没见过！”

　　在当时的中国，电脑是个稀罕物，一个单位才有那么几台，普通人很难摸上一摸。WG后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各种影片里没少出现电脑，但是那东西到底有多神奇，人们大都只能猜测。

　　“电脑？”亚瑟对这东西不陌生，他在学校里使用过，“就算没有电脑，你也一样是个好工程师。”

　　“说得好听！”王嘉龙不满地咕哝。

　　航行开始的几天，海上风平浪静，船上秩序井然，乘客们不时到甲板上散步，欣赏美丽的海洋风光。亚瑟和王嘉龙总是混在一起，无论文化差异多大，两个年轻人都很容易成为朋友。看到他们，王耀常会觉得恍惚，好像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和阿尔一样。

　　渐渐的，船员们都接受了王耀的管理方式，他们发现，王耀虽然严厉，但确实解决了船上存在的很多问题，在他的指挥下，航行进行得很顺利，乘客们也对这次首航的体验赞不绝口。有乘客提出与船员共同联欢的倡议，王耀一口答应了。唯一不满的只有王嘉龙，他认为王耀简直就是针对他，他时不时地就被骂“散漫”、“不认真”之类的，好像他是船上的一个累赘。

　　二副苏杭引起了王耀的注意，王耀上船的第一天就发现，这个不爱说话的年轻人是个绘画爱好者，苏杭在起航之前画了一幅松江号的水彩写生，梦幻的调色使画面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王耀不知道这样一个青年为何没去上美术学院，却选择在船上工作。后来王耀在苏杭的舱室里看到了复习用的书本，他猜苏杭是准备参加高考的。

　　这天，王耀单独叫苏杭出来，把一个崭新的计算器交给他：“这个是朋友从国外带给我的，你用得上，送给你吧。”

　　苏杭吓了一跳，赶紧摆手：“这么贵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王耀笑道：“我反正不用，放着也可惜，帮助未来的大学生才能让它发挥作用啊！”

　　苏杭红着脸低下头，他偷偷复习的事还是让船长知道了。

　　王耀把计算器塞到苏杭手里：“收着吧，考不上大学我可就收回来了！”

　　苏杭腼腆一笑，终于收下了：“谢谢您，船长。”

　　当天晚上杨沪回到舱室，看到室友苏杭在摆弄一个多工能计算器，忍不住凑过去要抢来玩，被苏杭一巴掌推开。后来很多年，苏杭都对那个计算器异常珍惜，直到大学毕业都一直好好保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