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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另一位巴赫(上) ...

  •   “——可是如果自然是贤明的也同样是有力量的话,为什么它既把他们造成伟大的人而不把他们也造成善良的人呢?
      ——可是你不晓得吗?用了像这样的推理,你会把事物的一般秩序推翻了。如果这下界的一切都是完美的,那就会没有任何完美的东西了。”
      ——狄德罗《拉莫的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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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想当第一,争最高,除此之外毫无意义。在这个世界上,既然我们已经有了约瑟夫·海顿,谁会在意迈克尔·海顿?既然已有多梅尼科·斯卡拉蒂,谁会在意亚历山德罗·斯卡拉蒂?既然已有贝内代托·马尔切诺,谁会在意亚历山德罗·马尔切诺?……那么,倘若是一个巴赫呢?既然这个世界已经有了最为伟大而不朽的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谁会在意威廉·弗里德曼·巴赫?——即便人们有点多余的怜悯之心愿意施舍点给别的巴赫们,他们有无数的正当理由去爱卡尔·菲利普·埃马努埃尔·巴赫或者约翰·克里斯蒂安·巴赫,而不是,也永远也不会是,那位古怪、苦涩、悲剧的威廉·弗里德曼。

      献给世界上所有的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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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01 另一位巴赫(上)

      1781年,德国柏林。
      今年入秋似乎比往年早些。才下午五点钟光景,天色已有点黯淡。在被风卷起的落叶和突至的秋雨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钻入街边的小酒馆。
      “哟,卡尔·弗里德里希·策尔特先生!好久不见!可要来杯酒?”店里的伙计热情地招呼道。
      “不,不了,厄尔斯曼,”叫做策尔特的年轻人左顾右盼,“你可看到……”
      “我懂了,您是来做您的音乐贩子生意的,”叫做厄尔斯曼的酒保不是很高兴,他胖胖的圆脸扬了起来,“您找您那犹太姑娘朋友莎拉**的钢琴老师是吧?那可恶的老头子在那个干草堆角落呢,去去去!”
      “他可是你们酒馆的老主顾,怎么这么生气?”策尔特问。
      “你可别说:他买的酒还真多,接着这个老无赖就恳求晚上在酒馆里的干草堆上过夜,一会儿说债主晚上要找他收钱得躲着,一会儿说自己住的房子透风太冷,前言不搭后语乱七八糟的,谁知道,”厄尔斯曼不耐烦地拿脏抹布使劲摩擦油腻的吧台,“您可快从他那买乐谱吧!或许他今晚就可以不在我们酒馆胡搅蛮缠胡言乱语了!”
      策尔特叹口气,就往酒馆里的小角落走去。果然,那位犹太富家女萨拉小姐的钢琴老师就窝在那里。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是高傲与卑劣、天才与愚蠢的混合物。没有比他自己更不像他自己的了!有时候他瘦削憔悴,两眼无神,看起来命不久矣,走路和雨中的秋叶似的;有的时候他体态丰满,两眼放光,狂热而自豪地用着各种夸张的姿势,滔滔不绝地讲着各种王公贵族和他之间的趣闻。策尔特还记得几年前,这位钢琴老师刚在柏林举行了无比成功的管风琴独奏会,现场观众各个心醉神迷和得了癔症一样,哗哗的金币银币投到这老头的脚下,那几周,他扑着粉,穿着油光发亮的黑皮鞋,假发一丝不苟卷得漂漂亮亮,穿着他上好的粉色绸缎衣服,神气十足地踱着步;可今天,他穿着脏衬衣,破裤子,衣衫褴褛,袜子也破了,低垂着头,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死死瞪着周围的来客,生怕自己口袋里的几个铜板被人抢走。几年前,他还住在柏林繁忙的菩提树大街上好的出租屋里,对着歌剧院;现在他苦苦求饶酒馆的酒保让他睡在稻草上,于是白天就会有一些作他的床垫的稻草仍然藏在他的假发里。
      策尔特对这些怪相见怪不怪。这样天堂到地狱、地狱到天堂的反复来来回回地出现在这可恨又可怜的老音乐家上,已经持续十多年了。天知道还能持续多久——天知道这可怜虫何时断气。策尔特已经认识这个老头子很久了,这还是得益于他的犹太朋友。他的犹太朋友,那位充满音乐天赋的年轻的萨拉·伊齐格小姐,和他自己一样崇拜着莱比锡那位几十年前过世的老乐长——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艺术,发奋把和这位老巴赫有关的一切吸引到自己身边来。好心肠的萨拉难免爱屋及乌,她发疯地想从老巴赫的几位作曲家儿子那里学到东西。可惜有为的卡尔·菲利普·埃马努埃尔·巴赫在她还是孩童时就离开柏林前往汉堡——错失机会的萨拉为此常常捶胸顿足,恨不得这位埃马努埃尔·巴赫的教父泰勒曼再多活几年。不过,上天给了这位热爱巴赫家族艺术的萨拉小姐第二个机会,埃马努埃尔没离开柏林几年,他的哥哥——自称是“塞巴斯蒂安·巴赫艺术的唯一传人”——威廉·弗里德曼·巴赫就来到柏林讨生活,萨拉没再错过机会,把他雇为自己的钢琴老师。说“讨生活”还是便宜了这个老弗里德曼——可不,他昨天就在讨这酒馆的草垫呢。“呵,巴赫!”大家都在起哄,“前几年你可不是还和你的老主顾普鲁士公主阿马利娅混得风生水起,怎么现在就这样了呢?据说是你想取代她的那位德高望重的音乐教师奇恩贝格尔*先生,结果事情败坏,你又落到无业游民的地步?”于是这草垫上的老头子愤怒得眼睛发亮,更加恶狠狠地喝起他的酒。你一定很好奇策尔特在找的老音乐家的名字,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他是莱比锡圣托马斯大教堂已故著名乐长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长子,汉堡主管五个教堂音乐、备受尊敬的乐长卡尔·菲利普·埃马努埃尔·巴赫的兄长,伦敦皇室音乐教师、歌剧备受欢迎、莫扎特的导师、音乐家约翰·克里斯蒂安·巴赫的长兄。他就是威廉·弗里德曼·巴赫。(*奇恩贝格尔,Johann Philipp Kirnberger,1721-1783,德国音乐家、作曲家、音乐理论家,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学生,普鲁士公主安娜·阿马利娅的宫廷乐监。作者注)
      那老弗里德曼·巴赫,已经71岁了,用他充满敌意地眼睛招呼了我们的年轻人。“呀!策尔特!你来这班懒汉中有什么事情呢?难道你想和我喝杯酒?我可没多少钱了,如果你愿意请我喝一杯,我们的对话还可以继续下去。”老头子苦涩地说。
      策尔特面露难色。“厄尔斯曼,来一扎大麦啤酒和两个杯子。”策尔特向吧台喊道,坐了下来。
      “怎么,你想和我学音乐吗?”弗里德曼·巴赫的眼睛透出狂热。
      “不,我今天来是……”策尔特话没说完,弗里德曼就开始大声囔囔:“啊,这些可恶的小混蛋一个个都不愿意学习真正的艺术!一个个都被当下时髦的小曲所迷惑——”突然,他看到了前来送酒的服务员厄尔斯曼,“喂喂你,就是你,你要和我学音乐吗?古钢琴,大键琴,小键琴,管风琴……”
      厄尔斯曼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狂热的老音乐家。“巴赫先生!下辈子吧!”
      “那就等下辈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弗里德曼恶狠狠地说,拿起酒狠狠啐了一口。厄尔斯曼耸耸肩走开了。
      “巴赫先生近来可好?”策尔特问。
      “好,可好了,甚至长胖了。”弗里德曼讽刺地说,“只可惜让我弟弟们长胖的是美味佳肴和荣誉,让我长胖的却是饥寒交迫和愤愤不平。”他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臃肿的身体,开线的旧马甲露出他的肚子。
      “难道你的弟弟们从来没有给你一点好处吗?”策尔特问,“您自从1764年辞掉您哈雷圣玛丽教堂管风琴师的职位后就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好处,什么好处?我那愚蠢的小弟,那伦敦的约翰·克里斯蒂安,毫无经济头脑,前些年和他的合作伙伴阿贝尔先生投资房地产失败,已经负债累累。前些日子我听人说他病倒了,病得很重,连遗嘱都写好了……*”喝多酒的弗里德曼发出咕噜声,看起来毫无担忧之情。(*约翰·克里斯蒂安在次年元旦去世,作者注)“至于我那汉堡的弟弟,埃马努埃尔?如果他给了任何人一点好处,这世界估计是要倒转过来!他只想到他自己,这个宇宙的其他部分对于他是一文不值的。他的太太和孩子们什么时候死去都可以,只要他的钱袋是满满的就可以了!只要价钱合适,他就可以把老头子留给他的《赋格的艺术》的印版当铜块卖出去;只要贿//赂他,多差的半桶水都能当上汉堡教堂的管风琴师;他贪得无厌,对于那些年轻的、完全抱着学习愿望而来的艺术家,他也要想尽办法在其中赚上一笔——嘿,策尔特,你听过他那不幸早早死去的画家儿子的故事吧?”
      “我有所耳闻。你的好学生萨拉小姐和我都对汉堡的巴赫先生痛失爱子感到非常抱歉。”
      “哼,抱歉?那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恐怕感觉不到痛——除非失掉他的铜子们。”老弗里德曼突然笑得很狰狞,这让策尔特不寒而栗,“1777年6月,那可怜的在罗马学画的孩子病得要死,我这富有爱心的老弟是这么在信里说的——”他突然一个激灵从瘫着的椅子上坐了起来,两眼瞪圆,绘声绘色地模仿起他那著名的弟弟来,好像埃马努埃尔写信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一样,“远在罗马的可怜儿子——”弗里德曼的脸看起来为痛苦所深深扭曲,“你被重病折磨,卧床不起已有5个月,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期。上帝啊,我心如刀绞!”弗里德曼扭动起来,用人类能表现的最深的痛苦继续朗诵道,“3个月前我曾寄去50杜卡特,两周后我还得另外支付200塔勒给医生。”*(*弗里德曼朗读的这一段信件参照彼特1868年著的《C.P.E.巴赫与W.F.巴赫》,卷I,第173页,作者注。)弗里德曼又恢复他那苦涩的老脸,“很快上帝响应了我这弟弟的哀嚎——他那费钱的孩子一命呜呼。老头子过世后,他对继母和姐妹们也是如法炮制:任由她们在困顿贫寒中离开人世。对了,1750年老头子刚过世的时候,他还和才15岁的小弟克里斯蒂安抢遗产——”
      “您也参合了一脚,巴赫先生。”
      “呃,是的!”弗里德曼非常恼怒,他大声囔道:“但我并非看在那三架带踏板的羽管键琴的价值上!我到今天都不相信克里斯蒂安的鬼话,‘父亲临死前把这三架带踏板的羽管键琴专门留给我’……他算什么?!我的老父亲只对我一个人满意:‘克里斯蒂安因为他的愚蠢定能茁壮成长’,埃马努埃尔‘这个柏林蓝!容易褪色!’,但是我……”弗里德曼又愤怒又深情,这使得他的脸看起来无比扭曲,“我的父亲对我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这是路加福音 3:22里的句子!‘圣灵仿佛鸽子,有形体地降在他身上;有声音从天上来,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听着,我不相信父亲临死前把那三架带踏板的羽管键琴专门留给克里斯蒂安!我在他心目中——”(*弗里德曼这里提及的J.S.巴赫对于三个儿子的评论援引于Carl Friedrich Cramer的自传,Cramer和C.P.E.以及W.F.巴赫皆有交往,作者注)
      “巴赫先生您冷静一下。”策尔特为难地说,酒馆里的人都被这角落的大吵大闹搞得无比厌烦、纷纷侧目,厄尔斯曼正瞪着策尔特。“我不知道老巴赫先生是不是自认为圣父,而您是耶稣,但我知道他很器重您。但是……”策尔特看着眼前这个酒气冲天、面目可憎、又醉又疯、无业穷困的老头子,“您是怎么落到这个田地的?”
      “我?我是怎么落到这个田地的?”弗里德曼把一扎啤酒灌下肚,拿脏衬衣抹抹嘴,“不幸的命运、日下的世风……还有,我是个耿直的人,我宁愿与真的野兽为伍,也不愿和衣冠禽兽待片刻!”
      “这倒是有趣了。您扮演着这样一个可怜、可悲、可怕的角色,却说自己是个耿直的人……”策尔特说。
      “但愿吧!如果我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什么,真是活见鬼!我的心像皮球那样圆,我的性情像柳树那样直,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喝酒上头的弗里德曼看起来比清醒时健谈不少,他两眼发光,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来稀稀疏疏几颗牙,“我……我和你说说我以前那风光的日子——可惜我那时风光却不快活!我现在不风光,可更不快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另一位巴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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