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人》何方元冥

1、四人

　　关于四人的故事，总会以一段爱情絮语作为开场，他们也不例外，不过并非同一屋檐下滋生的情愫，而是别人眼中的类似爱情。

　　前公司的一名同事，（在赵甘诚眼中）是个对粉丝运营的认知体量与她肚子上的赘肉不成正比的女人：“丽莎，你是不是喜欢托尼啊？还有劳拉，她是不是暗恋哈尔，毕竟她总是小师傅小师傅的喊，亲热得很。”

　　那是在一家东北菜馆，距他们四人搬到惠通河合租，还有一年左右的时间。虽是夏天，热归热，可北京不比南方，汗珠流在过去，只是心境上没了那份凉意。所以，不用“碟”来形容盛菜的器皿，锅包肉舒舒服服地躺在白色大盘里，凹进去，挤出阵阵热气。

　　那次聚会，赵甘诚还在公司加班。说是来了两个新人，接手的项目让甲方不大满意，赵甘诚只能临危受命。对于他来说，没有比填补别人空缺这件事再好不过的了。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你需要的不是展现出你的实力，而是在一个适当的契机，让别人的失意衬托出你的意义。这就是赵甘诚一直看护的东西。

　　正在老赵卖力衬托人生价值的时候，李鸿、陈曦、单静三个人，就着浓汤汁，打算四个老友能在这举目无亲的北京，整租一间屋子，搬到一起住。

　　李鸿第一个答应，每天早上从家到公司，一个半小时的地铁车程，让他有些生厌，虽说大兴郊区相同配置的单间，他那间已经很便宜了，不过空荡出自己回声的衣柜与厕所边过道天花板昏黄的灯，清冷得他一个字也落不到纸片上。

　　之前搬到那儿的理由，或许他还记得：“市中心的房租吓人的很，是不考虑的。虽说上班的路程是近的，可左边一家商场右边一栋写字楼的，不出房门，都不晓得天空的颜色，听不到晨鸟的鸣叫，呜呜哝哝一阵汽笛，还有北京人卡痰在喉的说话声，实在揪心。还是郊区好，空气啊，氛围啊，都好，起码写作的清静是能空出来的。”

　　陈曦是第一个提议的：“我们搬到一起住吧，反正李鸿你那房子也太远了，搬到这的话，去公司起码也能缩短半个小时车程。正好我也想换个屋子。现在这间，不让用厨房不说，卧室里还有蟑螂，就在门边那把蓝色矮凳下的鞋盒旁，硬生生落了层厚厚的灰，我愣是不敢动。这次搬家，也叫上老赵，多一个人多分担一笔房租。”说完，笑声爽朗了一阵，肉嘟嘟的脸闪着油光。

　　李鸿忙答：“那是自然，大家在一块就是为了经济嘛。当然，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帮衬帮衬。”

　　“我主要是想要一个厨房，真正能做饭的那种，到时候，天天给你们做大餐！”

　　“有口福啦。”

　　整个餐桌就陈曦跟李鸿两个人嚷得欢，漫无边际地计划着未来，一个看似能够到达的小小未来。

　　吃了半个多小时，单静没吱几声，只是傻乐，锅包肉倒没少吃。之前，她跟李鸿住大兴。那时候，她、李鸿、赵甘诚还在一家公司上班。

　　名义上，李鸿算是她文案方面的师傅，尽管小姑娘过了一年，文案也没什么长进。“妈呀！我以为文案这东西谁都会，只是看个熟练与否而已，没想到，单静真的让我开眼了。”这是老赵对她的评价，虽然在每个人心中，这都不可能只是一句简单的玩笑话。

　　毕业不久跟着李鸿他们，只因血气方刚，单静得罪了一个同事，那人比李鸿的资历还老些。之后，单静便跟公司提议辞职。对此，单静给出的理由是：来北京为的是做制片，现在做宣推，离梦想越来越远。然而在老赵跟李鸿的心中，导火索还是那次争吵：要不是那个同事脾气太暴，抓着单静一点小错不放，小姑娘也不至于这么委屈。

　　离职后，一门心思投身新工作，可新岗位又没着落。没有收入的她，自然是连大兴的房租也交不起的，只好跑到惠通河跟陈曦住一块儿。那屋子不贵，只要一千，陈曦工资又一万，所以在找到新工作前，单静舒舒服服地躺在那没空调、没窗户的屋里三个多月。

　　至于老赵，不比这些刚入职场一两年的年轻人。

　　四十岁还单着，说不清是喜欢清净，还是被迫接受了这份寡淡，总之是习惯了一个人的简捷。但从情感逻辑上来看，老赵又不可能安逸于四面素白的墙——他总得被什么，衬托出些什么来。

　　碍于家人的面子，以及邻里的口舌，他每月寄给乡下的父母两千块生活费，这对于还有额外经济收入的老两口来说，可有可无。此外，大哥的房贷，二哥结婚办酒席的钱，都是老赵出的。李鸿称之为“承担起孝子的营生”，并且“转移了不孝子的骂名”。对此，老赵则认为措辞有误，两人还发生过一段口角：

　　“你以为都像你，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老娘老爹在农村，作为儿子，起码要敬些孝心啊。你那叫什么，叫不孝！”

　　“首先，不否认你对父母的孝心。出来工作这么些年，寄些工资回去，理所应当。然而，老爹老娘是你一个人的老爹老娘吗？大哥和二哥就算不出份力，那为何他们自己生儿子娶媳妇的钱都要你出？怪不得你不结婚，原来是帮别人养了个小的，还是嫡系的亲戚呢。”

　　“话也不能这么讲，毕竟是我的兄弟，遇到困难，能帮一把帮一把。”

　　然而在说这些话的同时，赵甘诚削去了之前的劲头。他怎会不明白李鸿的意思，只是两兄弟捡了个软柿子，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又不好发什么火。不过在赵甘诚心中，李鸿的“辱骂”让他也开心许多。他让别人记住了他赵甘诚，一个孝子，一个为了兄弟“忍辱负重”的孝子。不错，他是软弱的，但同时，他也获得了无上荣光——传统文化中不可断绝的孝心。

　　这就是老赵衬托心理的一种：用自己的缺点，来衬托自己其他方面的优点，以把之前的弱势一并转化成优势。

　　等现在的房租到期后，老赵就搬来跟这群孩子们合住。一方面，同事一场，不好拒绝；另一方面，大家平摊房租，自己也能减轻些生活负担。更主要的是，平日里的苦水，公司里的烦心事儿，需要有一个环境，自然而然地发泄出来。打电话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朋友说这些，有失颜面。这下住在一起了，只要轻叹一声，三个小子不还老老实实搬着板凳坐在客厅里听上一段八卦？

　　聚在一起，的确是为了照应。

　　照应彼此的玻璃心，照应那些可说的与不可说的言语，照应彼此的真实与虚假，照应着对方的脾气，照应着每个人对美的幻梦。

　　他们约了三年的旅游计划，或许将在搬到一起后实现：

　　“明年，我们去一趟拉萨！”

　　“我一直很想去来着，得好好规划规划。”

　　“去那需要腾出一周的时间，就十一国庆吧，坐火车去。”

　　“坐飞机不是快一点？”

　　“高原反应啊，笨，你得让你的身体在火车缓慢的进程中，一步步适应。”

　　……

　　计划总是开心的，在没有踏出第一步之前，哪怕墨水滴在纸上点出山脉的轮廓，都只是开心那么简单。不过开心归开心，还得怀揣着嫉妒、憎恶、愤恨、怀疑等诸多情绪，才能活到现在。这是李鸿的态度，与他的行为背道而驰。

　　既然这么消极，为何非得跟那三个人住在一起。对此，李鸿没有明确的理由，但脑子里一直萦绕着一个想法，或者说一个问题。

　　那是在他搬进二区4—1的头天晚上，精神的荒原上碾润出一颗新芽：

　　“最后，我们四人又会以何种方式分道扬镳？”

　　在李鸿的脑子里，分道扬镳的重点在于不欢而散，但他太不愿意承认，或许，谁也不愿。于是，分道扬镳又引申出新的含义：租期一满，加之四人各自的不可抗因，不得不分开。

　　不清楚，这故事到底能不能讲到他们搬出二区4—1的那天。不过那天总会来临，或在写完这些之前，或在写完这些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