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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太后(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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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薛槿与闻昊六岁的儿子闻熙。
他大抵是才从被窝中钻出,单薄的中衣外随意套了件破旧的袄衣御寒,袄衣的左半边袖子都没有套好。
为了不妨碍跑步来到她的居所,落下的袖子被他右手抓着捂在身前,看上去很狼狈。
“我听见栖鹊姑姑打水用柴的声响。”闻熙不敢与颜静姝对视,局促地踩着他自己的影子,怯怯解释道:“我以为母后身子又不好了,不是故意偷听说话的。”
闻熙住在栖鹊前去打水的偏殿里。
惯会偷闲的侍女少有殷勤的时候,上一回起夜忙碌,还是因为听到薛槿毒发痛苦地呻/吟。
看到她身下被褥洇满鲜血,栖鹊不得不去请太医,听从吩咐为她打水净身。
闻熙清楚栖鹊少有的勤快都意味着自己母后出事,所以这一回栖鹊半夜烹水,闻熙便误会颜静姝又闹起病症。
他不顾春夜寒冷,趿着鞋匆匆跑来看望她——结果意外听见院内颜静姝与闻骁的对话声。
颜静姝的心“咯噔”一下。
她方才与闻骁说话的内容虽然很是不敬,但正因为是大不敬的话,顾忌着她二人的身份,宫人们即便听见了,为小命着想也不敢向外泄露一个字。
可偏偏来人是闻熙,叫他听见了他母后对父皇的杀心,不知作何感想。
颜静姝的长指曲起,扣在窗沿,思考着应当如何向他解释方才与闻骁的对话。
寒意自指尖侵入身体,还是被心中源自薛槿对儿子的爱捂热,要说的话出口便化作一声关切:“熙儿,外面冷,进屋里来吧。”
还是以实相告吧。
不过小少年穿得少、跑得急,脸被冻得青白,屋里好歹点着一盆碳火,比外面要暖和些,要说话也得进来说。
闻熙因方才听到的谈话内容而彷徨的心因她温和的态度有了落点,得了她的召唤,颇为兴奋地快步推门进屋。
薛槿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允许他来亲近,借着怕过病气给他的借口,连他清晨的问安都免了,令他惶惶以为自己不再能得到母后关怀。
其实之所以不与他相见,主要是因为这回她的身体被妃嫔下毒,伤害得太重,且被闻昊的漠视伤透心。
她怕闻熙一旦问起这场重病的来由,自己虚弱得提不起心劲继续在闻熙面前维护闻昊的好父亲形象。
一直以来,为了保护儿子心中那方属于亲人的净土,薛槿可以忍下一切苦难——颜静姝却无意独自吞下苦果,把一切都瞒着闻熙。
六岁已是能读书明理的年纪,一味地告诉他闻昊是个好人,岂不是令他分不清好坏,若往后有样学样成为第二个闻昊,那便是她教导无方了。
况且在人心叵测的后宫里将闻熙养得过于善良并不是什么好事。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剧情里那场导致他痴傻的高烧就是因为落水,颜静姝可不信真是因为失足,总要让他有些防范意识才行。
她牵起他冰凉的小手,让他坐到床榻上,自己则搬了妆台边的矮凳坐下,好与他平视对话:“熙儿,方才我与骁王爷的对话,你应当都听见了。”
闻熙在院外其实并不确认和她说话的人到底是谁,发觉她今日态度比以往严肃,怕她责怪,立刻有些紧张地再次强调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我知道。”颜静姝抬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发旋,温柔地道:“熙儿是好孩子,你是关心我的身体才来看望我的。”
“嗯!”得到她的肯定,闻熙的小脑袋主动凑近了些,如同无害的小动物般蹭蹭她的掌心,信任地仰面看着她。
颜静姝合了合眼,深吸一口气才将接下来对孩子显得颇为残酷的话语说出:“你向来聪慧,应当明白我与骁王爷说图谋成为太后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只能在父与母之间选其一。
闻熙咬了咬柔嫩的下唇,手指搅弄在一起,神情流露出纠结,试探性地问道:“父皇不是个好父皇,是吗?”
到底是他的血亲父皇,颜静姝没有将闻昊的劣迹铺开来讲给闻熙听,只是点头算作答复。
闻熙像是一直费解的问题得出了答案,又像是丢开了压在心上沉重的石头,竟露出个悲伤的微笑来,期待地问道:“所以我不管怎么做都没法讨父皇喜欢,其实也不全是我的错,是吗?”
颜静姝神情一滞,不可思议地注视着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目光澄澈的天真小少年原来还藏着薛槿都不了解的沉重心事。
闻昊忌惮她母家势大,对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嫡长子不可能付诸疼爱,根本无关闻熙有多么努力。
上一回他主动抱闻熙,大约是未登基前,还在王府时,抱刚满周岁的男婴——那时候他与薛槿夫妻间的情谊是真,满城都赞他痴情。
可惜坐上皇位后,一切就都变了,薛槿的丈夫厌惧她强大的母家另娶宫妃抗衡,闻熙的父亲有了其他可以给予宠爱的孩子。
闻昊年纪小,可能还无法完全理解,但并非无知无觉的痴傻之辈。
他敏感的心告诉他,他的父皇其实并非母后说得那样好,却还是的照薛槿的话自欺欺人,表现得天真懂事。
如今颜静姝挑明真相,他便也不再藏着真实想法。
如果让他在父皇与母后中仅选其一,他一定会选母后。
说到这里,两人的对话就被迫中断,因为栖鹊烹煮好了一壶热水,回到了正殿。
母子俩默契地终止了危险的话题。
栖鹊进了院,先是满面笑容,装作无意地往树后靠近了几步,媚眼如丝地瞧过去,想要先表现一番,却发现应当等待在那里的闻骁已经不见踪迹,表情立刻冷了下来。
没有见上皇后娘娘的面,他不应离开才对,难不成自己去烹水的时候,皇后出门了?
她怀疑地觑向正殿宫室的门扉,觉得依皇后病殃殃的模样,这个猜测不太可能。
况且皇后也不知道闻骁在院子里。
猜不出个所以然,心上人又走了,栖鹊熄了好好伺候主子表现一番的想法,大咧咧推了门进屋,将水壶往桌上“砰”的一搁。
抬眼还要向颜静姝发泄几句夜间奔波着受寒的不满,就发现皇子闻熙也在。
皇后脾性温和且被禁足宫室内,不会到处说自己对她的怠慢,可闻熙虽不受重视但仍能上书房学习,偶尔会见到朝臣。
若是被皇后的父兄得知自己不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栖鹊打了个哆嗦,抱怨的话被她囫囵吞了回去,虚情假意地去一旁抱了薄被过来,盖在颜静姝的膝盖上:“娘娘身子未好全,应当多保暖才是。”
接触到颜静姝的衣裙,没有发现染上湿寒之气,栖鹊确定她没有出门。
栖鹊推测应当是闻熙忽然来看望皇后,闻骁觉得今夜注定见不上皇后的面,所以才离去。
她心中哀哀错过在闻骁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面上却假笑着劝闻熙道:“殿下,时辰已经不早了,你明日还要早起去书房,娘娘也该休息了。”
闻熙牵着颜静姝的袖角很有些不舍。
时隔半个月,他的母后终于对他表现出亲近,且难得把他当作大人说起心里话,他还想多相处一会儿。
不过注意到颜静姝眉眼间压不住的疲色,他又乖觉地跳下榻,拱手行礼拜别。
“熙儿今日就在我这儿睡下吧。”颜静姝怜爱地握住他好不容易暖起来的手,吩咐道:“栖鹊你再去偏殿一趟,将熙儿的枕被都取来。”
闻熙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高高兴兴地抱住她的手臂,生怕她反悔:“母后,真的可以吗?”
她宫室内的床宽大,多睡一个孩子当然没有问题。
从前薛槿没有被下毒暗害的时候,母子俩就常一起睡着,后来是薛槿怕宫妃针对自己的手段连累到闻熙,才让他与自己分开去偏殿吃睡。
颜静姝不会同她一般坐以待毙的,她打定主意主动出击,追究使那些隐私手段的宫妃,自然不必再让闻熙躲避。
栖鹊不知她的想法,满脸惊诧,既是因为听薛槿讲起过让闻熙搬去偏殿的用意,也是因为薛槿很少支使她做事。
她不大乐意再顶着寒意去偏殿劳碌一个来回,移开目光道:“娘娘若是怕殿下穿得少冻着,我去取来娘娘的锦裘给他披着回去吧,这么忽然让殿下住回来,未必是对他好啊。”
颜静姝明白她表面上说的是为母子二人考虑,实际只是欺负薛槿一贯好说话,习惯性躲懒。
“俗语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明明我才是后宫之主,如今却人人都可以欺负到我身上来,果然是我平日里太好说话了。栖鹊,你说我是不是该改一改性子,让她们也尝尝被欺负的滋味?”
颜静姝问得云淡风轻,说话的语气也温和如常,栖鹊却心惊肉跳。
因为她发现望着自己的那双琥珀色眼眸没了往日的蒙蒙水雾,如放在妆匣中的玉石,冷冷反射着光,不带任何感情,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心。
皇后的态度很认真。
栖鹊退后一步,安慰着自己道,皇后娘娘说的肯定是暗地里害她的那些人,与自己无关,却又止不住地想,如果皇后真的追究起她遭遇的祸事,会不会发现自己偷偷盗取、变卖她的饰物摆件,会不会发现自己用她的名义去给闻骁写信。
料定薛槿无心管事,她做得都不太隐秘,根本经不住查,当下不禁生出深深的悔意。
她一边思考着应当如何自救,一边赔笑着借颜静姝先前的话逃离令她心慌的视线:“这哪里是我能答的呢,娘娘自己拿主意就好,我去偏殿为小殿下取枕被来。”
满心惶恐的侍女匆匆离去,闻熙未看懂她们间涌动的暗流,仍一心一意为能与母后同睡而高兴,颜静姝瞧着他天真的笑靥,终于也放宽心。
可惜这份好心情在次日醒来时就消失了。
闻熙清晨起身去书房动作放得很轻,没有惊醒颜静姝,侍女栖鹊才被她似有似无地警告过,也没敢打搅她,所以她放任虚弱残破的身体借睡眠恢复,直到日上三竿,有人暴怒地闯入温德宫正殿,才被闹醒。
“薛槿,你真是长本事了,竟联络你父兄给朕施压!”闻昊踹开门,扫视一圈发现要找的人竟还未起,顿时更怒,如发狂的狮子扑来掐住她的脖颈:“睁开眼,看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