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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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这个路口再往前走是卖纸笔的铺子，近来纸张和墨消耗的特别快。萤从铺子中出来拎着手袋站在屋檐下时，天空已经哗啦哗啦下起大雨来。
天空是浅灰色的，空气带着寒冷与湿意，雨点儿很大，她没带伞。
萤喜欢雨天，下雨的时候，天与地都融为寂静，只剩沙沙的雨声。
她喜欢在雨天呆在房间里写下脑海中奇奇怪怪的志异怪谈。在蝶屋那间小小的、独属于她的队舍，坐在窗边，嗅到池塘旁湿润泥土和青草的混合气息。起风的时候，风吹得木窗棂轻轻的响。
或是在实弥家中，躺在廊下温厚的木地板上，看院子里那棵伸展着奇怪枝丫的泡桐树，倏尔又有几片叶子被风吹起，晃晃悠悠飘在雨中。之后若是假装睡着，本在屋内写信的实弥会走出来轻手轻脚替她盖上自己的羽织。
萤喜欢下雨天，不过实弥和匡近不喜欢，雨天会让他们的感知下降，他们更喜欢晴天。灿烂到近乎发白的浅金色阳光下，能看到半空中晃悠转着圈的细细灰尘，空气里是雏菊和春樱的好闻味道。光芒、明亮、美丽的事物，人们对它们报以虔诚的祈愿。
纸笔铺子好心的爷爷请萤喝了杯热茶暖身体，她就着茶汤的暖意，等待着雨转小的一刻。明日是她换班轮休日，因此并不急着回家，静静站在屋檐下等待雨停就好。
听说有一位被抛弃的孤苦女子，她总是孤独的站在雨中，人类唤她雨女。若是有男子在糟糕的阴雨天气遇见一位美丽的女子，向她微笑，示意她共用一把伞的话，那她就会永远跟着他。
这样看来雨女也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妖怪，不过是独身在潮湿的雨中呆的太久了，贪慕红尘一点温暖。这才会在遇见的第一个男子对她微笑时，动了心走到他的伞下吧。
萤没有看到雨女，倒是等来了沉迷怪谈故事的剑士。
“啊，萤小姐？”中村收起了油纸伞小跑到屋檐下，冲外抖了抖伞上满满的水。
他一副惊讶得不得了的样子，那张略带喜感的脸无论做什么表情都会显得夸张。他问着：“萤小姐怎么在这么糟糕的天气出来，感觉雨一时半会都不会停。”
「墨水用完了，来买新的墨水和练字的草纸。」萤掏出本子写字，刚写完一行便有两三点斜斜的雨滴溅落在纸上，洇出小小的圆点，又心疼的迅速放了回去。
中村的家就在旁边，因为雨势不见转小的缘故，他邀请萤去家里喝杯热茶。
两人并肩走在同一把伞下，中村兴致勃勃地开始讲起怪谈：
“听说雨天独自走在路上可能会碰到名为雨女的妖怪，如果这时候有男子向她微笑，示意她共用一把伞的话，那她就会永远跟着他。等等......我是一名男子，萤小姐现在就在我的伞下......欸、欸欸欸？”
萤觉得，中村先生前往往生的死法中，应该有一种是被自己的怪谈故事吓死的。
顺着满是店铺的巷子一直走，离开买卖坊市，再踏过一座小桥穿过宛如田字格般的农田，便能看到位于近郊的中川家。因为下着暴雨的缘故，农田和草屋都像是隐隐笼在一片水汽朦胧之中。
“我回来了——萤小姐可以换上这双......”
中村站在玄关处收了伞，还没等他说完话，屋内噔噔跑出来两个孩子黏住他吵吵闹闹。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个子小小的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梳着同样的齐刘海乖乖童花头，穿着同样的粉色樱花衣裙。像两只在碗里头滚来滚去的粉色樱花糯米团子，软软糯糯。
一个说：“哥哥、哥哥，有智子的金平糖吗？”
另一个像小大人，鼓起脸教训着：“哥哥衣服都被打湿了，要先让哥哥回房间换衣服，不然会着凉的。”
“好吧，哥哥别着凉了哦。”智子抱住中村的大腿嘟了嘟嘴。
中村把两姐妹挨个抱起来转了个圈，哄着她们说等吃过晚饭每人可以吃两粒金平糖，但只准吃两颗哦，不然牙齿会疼的。
“呀，哥哥带回来漂亮姐姐做客！”
智子不抱她哥哥了，眨巴着大眼睛来抱萤。和智子长得一样的双胞胎姐姐芽衣也抱住了萤，两人一左一右拉着萤的手，仰着小脸眨巴眨巴看着她。
小姑娘脸颊鼓鼓的，嘟起来的粉色樱唇润润的，萤第一次见着这么小的一对双胞胎，不由得想戳一戳看小脸到底有多软。
个子偏矮的中村夫人从屋内走出，脸型和眼睛同她的女儿们是一样的，都圆圆的很好看。中村夫人说话温温柔柔的，那双慈爱的圆眼睛看向萤，注意到她被雨打湿的半边衣服。夸赞真是位可爱的小姐之后，又领着她上楼换干爽的衣服。
中村夫人从柜中取出一件常服，抱歉的笑笑说这是她年轻时的衣服，身量应该差不多，还请不要嫌弃。
那是一件素色的和服，下摆绣着白色的铃兰花。“啊啦，真合适呢。”中村夫人笑眯眯的，又为萤重新绾好头发，鬓旁簪一串绒布扎成的铃兰花。
换好衣服再被双胞胎抱住娇娇软软说着话时，萤突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有一种非常奇妙的和谐感，被中村家毫不吝啬的善意接纳着融进这个温暖的家庭。
楼下中村先生正和大中村先生像吵吵闹闹那般说话，一个抛去带着甘草和醇酒味道的烟丝，另一个发出嫌弃的咂嘴声接过，叨叨着味道不够纯正。两人总是说着说着就要吵起来，但只要温温柔柔的中村夫人坐在旁边微笑，又立刻偃旗熄火假装爷两关系好。
大中村先生身体并不好，总是咳嗽，右臂衣服空荡荡的，很喜欢用带着胡茬的脸贴着女儿们的小脸逗她们玩。中村先生从不肯乖乖敬称“父亲大人”，会更亲密地喊“老头子”，这时大中村先生就会一瞪眼“没大没小的兔崽子，老子哪老了”。
非常欢乐又亲密的一家人，尽管中村先生是其中没有血缘关系的那一个。
“老头子是我师父哦。”看着眼前父女亲昵的画面，中村脸上挂着笑和萤说。
自记事起，中村便跟着师父一起生活了。那时的师父还未断臂，说话声音也中气十足，腰间挎着长长日轮刀一副江户时期浪客的模样。师父带着他四处奔走，在幼年的他心中是斩妖除魔大英雄的形象。偶尔师父会嫌弃着「臭小鬼挡我桃花运」，他也不甘示弱回一句「满脸胡茬的糟老头子」。
师父和师母结识的方式很俗套，又很幸福。就像话本子写的那样，正义的侠客救下落难的女子，女子以身相许。但只有知道所有过往的他才明白当时师父师母在一起是有多艰难。
鬼让师父失去了握剑的右臂，他再也不是那个正气凛然的侠客。身负重伤久久卧在床的师父对师母非常冷淡，将自己挑剔的一无是处「年纪大、身体不好、还带着一顿饭能吃五碗的小孩」，只希望不要跟着这样一个不能给人带来幸福的他。
但是就这样说话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师母，对着师父骂了一下午，大意是不要放弃自己云云，把师父都骂懵了。
师母更喜欢中村称她为妈妈，中村第一次喊妈妈时，师母很高兴的应声，转身又在偷偷抹泪。
师父与师母的结合，是世间普通人最单纯的幸福。
“哈哈哈所以才总是向女孩子求婚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碰上一个合适的好姑娘......她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子吧。我也会更努力地让她幸福，绝对是尽我全力让她脸上呈现笑容....老头子和妈妈看到我成婚后美满的样子也会感到开心吧。”
中村挠了挠头，一脸带着傻气的笑容，打着哈哈说：“哎呀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努力的呢，萤小姐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我。”
中村一家殷勤留了萤吃晚饭和过夜。晚上大家其乐融融聚在一起吃杂煮，屋子里由碳熏得暖暖的，锅子冒着白气热气腾腾，里面咕噜咕噜煮着竹签串成的昆布、蘑菇、各种蔬菜和新鲜的鱼。
胃被填的暖暖的，再钻进暖暖的被窝。
萤睡在了双胞胎的房间。两个孩子很黏妈妈，等中村夫人讲完桃太郎的睡前故事再给两个香香的吻后才肯乖乖躺进被窝。
“啵唧~”
“啵唧~”
姐妹俩又钻出来光着两小脚丫跑来找萤，一左一右亲在脸颊上，留下带着奶香味的吻后咯咯笑着回被窝了，像两颗蹦蹦跳跳的星星金平糖。
“萤姐姐晚安~”
“萤姐姐要做好梦哟~”
留萤捂着脸有些愕然，两边脸颊各印了带点湿润的唇印，散发着好闻的甜甜奶香味。唰~有热度悄咪咪从胸膛爬上脖子再到脸，萤的脸一下子红了，钻进被窝又拉起被子盖住了头。
今年秋天新絮的棉被，蓬松柔软，闭上眼仿佛能感觉到秋日田间作物的清香，有一种在晴朗天气里阳光晒过的好闻味道。
萤睡眠一向不安稳，除非是感知到实弥就躺在一墙之隔的邻近房间，不然夜里很容易因着轻微响声醒来。但今天睡得很熟，裹在软软的布棉被中，听着双胞胎浅浅的呼吸声，一夜无梦。
早上又下起雨来，近郊的山和农田笼罩在蒙蒙细雨中。
中村送萤走向集市，雨滴哒哒打在两人的伞上。
冬天的早晨要更冷些，尤其是落着雨的早晨，萤手中捧着一个中村夫人准备的手炉，似乎能驱散寒冷。
中村性子活泼，即使一个人说单口落语也能絮絮叨叨讲很多。
“......哎呀说到妖怪，也并不都是凶残的大妖怪嘛，说不定还有很多被大妖怪欺负的小妖怪，眼泪汪汪的跑来找人类玩。智子和芽衣听到小豆洗的故事后一直很想见它，不过也请求它别送上一碗加太多芥末的红豆粥就是了。”
“可爱的妖怪啊，一定也能和可爱的人类一起相处。”
“呐，中村先生......”嘶哑的声音响起，萤开口，在适应讲话之后嗓音又渐变圆润。
“欸？欸？！”中村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萤小姐原来可以说话啊。”
“哎萤小姐声音可真好听。”
萤止住步子，静静撑着竹伞看着中村，目光与他相对：“中村先生看到了吧，那天药水瓶打破后的样子。”
中村愣了一下，并不接话直言，仿佛自己的伞破了个顶被雨淋着了一般，抬头夸张的转着伞，自言自语道：“果然不能把竹子做的伞放在太阳下晒啊，现在就开始闹毛病了，幸好没有破，好险好险。”
“中村先生。”萤静静看着他。
雨声沙沙。
中村在这样平静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挠了挠头示意萤接着一起往前走。
他们撑着竹伞在细雨中漫步，中村看着前面在风中摇曳的枯枝轻声说话，还是没有直接回应萤的问题：
“萤小姐觉得山间的妖怪可怕吗？很多人说妖怪真的太可怕了，却又着迷地去搜集志异怪谈，想必山间妖怪们也是不在意的，才默默允许着人类讲述它们的故事。”
“人类之中有心怀慈悲的善人，也不乏作恶多端的恶人，那才是潜伏在人群中真正的鬼。比起恶鬼来说，行好事的小妖怪反而更可爱一些。”
“萤小姐......”他微笑，“我从小便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心。师父是这样教导我的，‘秀一，不要只用眼睛去看外表，要用心去看’。存有善意温柔的人，他们的心一定是相通的。”
“蝶屋的饭食很好吃呢，有美味的味增汤和渍菜。我的妈妈总讲好吃的食物是满怀着爱做出来的。萤小姐能考虑到大家做出这么好吃的饭食，也一定很温柔吧。”
“我相信着哦，相信着用我的心看到的萤小姐。”
生长于幸福美满之家的孩子，隐晦而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信任。
世人言山鬼可怖，然不见山鬼，又怎知鬼神难测。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