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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兔与狐狸(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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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棉褥如同云朵,将人重重裹住,有暖烘烘的热意扑面而来,惬意非常。
江葵拽住被子,朦然地哼唧几声,缓慢坐起身。似乎是想起什么,她心头一惊,忙整理好衣着,翻身下榻。
昨日似乎又被云真拉去喝酒,竟忘了手头上的工作。这一觉睡到正午方起,尘世恐怕早已沧海桑田,名录上最后的那对有情人,此时难保不会半截入土,鳏寡孤独。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虽然这二位已鹤颜雪鬓,那也有名录清晰记载的,夕阳情也是情!
她这般想着,方迈下一条腿,腰间却不知不觉地被人搂住。
“白姐姐,别走……好不好?”声音还带着些困倦,却平白多了些勾人的意味,是江葵熟悉的音色。
阮漓贴近她颈侧,委屈巴巴小声道:“真坏。”
一条绒绒尾巴缠上她手臂,颇有些意味不明地蹭来蹭去,激起一阵酥麻。
江葵维持正人君子形象,“做什么?放开。”
可心中却足以掀起滔天巨浪。她竟未发觉榻上还有人!还有……为、为什么小狐狸的语气,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媳妇样子?难道昨日被酒灌了脑子,竟强迫她做了酱酱酿酿的事?
她可真不是个东西!
江葵心中忏悔,对自己唾弃非常。
阮漓却不正面答她,只用脑袋轻蹭她的脖颈,一对红棕色尖耳簌簌抖动,像只无保留敞开自己肚皮的小兽,乖顺又温驯。
她牵起江葵的手,摩挲着腕上红绳,“让我猜猜,白姐姐在想什么。”
“是……万姑娘与齐公子的事?”阮漓唔了一声,随手拾起一柄铜镜,对准屋中央的那团云雾。霎时,镜中投射出清晰倒影,人间喧哗热闹景象跃于其上,“家庭和睦,无需担忧。”
镜中,一间煊赫宅邸熠熠生辉,上书齐府二字。厚重大门徐徐开启,从中步出几人,有老有幼,谦卑不论。
人群簇拥之中,木质轮椅上端坐一位老妇人,眼中笑意盈盈。身旁儿女争抢着要去推,却被精神矍铄的老者挥手散开,自己倒是凑上前,步履稳健地把持木椅,熟稔非常。
笑语逐渐远去。江葵望见,一棵殷红枫树下,万姑娘与齐公子携手望向远方,观落日余晖遍洒天际,将他们的面颊涂抹得生动温软。时光流转,这对有情人仿佛又回到少年时,欲说还羞,语笑晏晏,道不完绵绵情思。
万姑娘眼神逐渐变得悠远,她缓缓阖上眼,似是经不住远行疲累。纵然知晓这一闭眼就是永远,她却甘之如饴,握紧先生的手。
真想……下一世也与你相遇。你也是这样想的罢?
桌案上,金光乍现。红皮名录无风自动,哗啦翻页,在页尾处,一行清秀小字缓慢浮现。
是两个陌生的名字,与齐或是万扯不上半点关系,但旁观的两人知道,那也是他们,是他们下一世的姻缘。
江葵并未觉察到自己的工作量无意间又增加了这件事,只垂头打量双手。
除了会写甜文外,她还挺会做媒婆的嘛!骄傲!
……虽然这对好像并不是她扯在一起的。
身后的人见她无动于衷,倒是有点不情不愿,闷闷道:“白姐姐可安心了?”
她负气地在江葵颈后咬了一小口,听见轻轻的抽气声,满足弯起嘴角,“可是姐姐还没对小漓有个交代呢。”
江葵本能地瑟缩一下,却被阮漓稳稳揽在怀里,动弹不得。
她听见耳边传来魔鬼低语:“白姐姐……我还想让你亲亲我。”
江葵:!?
果然昨晚是做了酱酱酿酿事情的对吧!
她惊慌地扒拉开小狐狸的手,赤脚跳在地上,像极了拔指无情的渣女。
你不要过来啊!
阮漓歪头瞅瞅她,眼圈一红,忽地垂下桃花眸子,“白姐姐,说好要珍惜我的。”
什么珍惜?等等,她好像还真说过!
“白姐姐,上榻罢,地上凉……嗯?”阮漓话说到一半,忽地被一道白色蒙眼,不受控地倒在床上,手腕被紧紧压住。
她察觉到衣襟被人扯开,纵是在尘世闯荡已久,见过那些事,此时也不禁红了面颊。
白姐姐……是想欺负她吗?
阮漓满心期待,胸中砰砰直跳,索性放弃挣扎,躺平任摸。
也不知,白姐姐情动时,会不会像昨夜那样,钻出垂耳和兔尾巴来。
许久,她察觉到那道热度退去,蒙在脸上的衣袖也不见踪迹,只好委屈地坐起身,把此前那些旁人讲授的撩拨法子全然抛在脑后。
是尾巴不软了还是身上不香了?为什么白姐姐不愿意呢……
她凑近江葵,想去使用屡试不爽的蹭蹭大法,却听见几声喃喃自语。
“白姐姐?”阮漓没有听见,困惑歪头。
“骗人。”江葵眼神受伤,“我根本没有珍惜你!”
一点痕迹都没有,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光滑细腻,虽说手感不错……但撒谎这条不能忍!
她负气地撇过头,对这只长大的狐狸崽崽很是失望。
耳边沉默片刻,忽地响起一声轻笑。阮漓在她颊上亲了亲,扯下她的一点衣服,“可是我很珍惜。”
“你、你做什么!”江葵去拽她作乱的手,余光却不经意间瞥到什么。
锁骨处,一道浅淡粉痕若隐若现,像是落入一瓣桃花。
“我很喜欢你。”
江葵挣扎的动作逐渐放缓,任由小狐狸的手指在其上摩挲,泛起阵阵痒意。
“三幺,查询当前世界甜度。”她在心中突然开口。
“查询中……当前甜度值:36。”
她暗松了口气。
关于任务的说明中,有各种加分细则。其中,完成生命的大和谐,奖励甜度值为50点。若她没记错,与阮漓从秘境出来时,甜度值才刚刚恢复正值。若是计算没有出错,那她和小狐狸还尚未珍惜过。
臭狐狸又骗她!信个鬼!
阮漓眼睁睁看着面前娇羞的人霎时恢复平静,甚至还瞪了她一眼,挫败地垂下头。
这是第二次袒露心意……似乎又失败了。
她身后的尾巴缓慢甩了甩,想撤回手,却发现腕上红绳与白姐姐的在胡闹时紧紧缠在一起,得废一点心思才能解开。
江葵垂眼看小狐狸仔细解着红绳,叹口气,“不许再骗我啦。”
阮漓手里动作微微一顿,“没有骗你,很喜欢。”
“不是这件事。”江葵托起小狐狸软软的脸颊,却在触及她目光时略微一怔。
仙境几日,尘世已过了百年不止,而阮漓,就在摸爬滚打中逐渐磨砺,直到如今,绽出夺目光彩,竟连她也移不开视线。小狐狸肤白似玉,桃花眼勾人心魄,只一笑就令周边黯然失色,可不似此前,其中却好像多了点什么。
江葵沉吟片刻,总算想通。
那是她在尝遍人间各种滋味后,揉碎的风霜和惘然。
她面容不似此前稚幼,已长出清晰轮廓,额边一道浅痕是野兽抓挠而成,而江葵曾在雾团中亲眼目睹。她看见的阮漓生活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如同按下快进键,许多细节都已模糊不清。
但想起昨夜阮漓在她耳边轻声倾诉的那些,江葵知道,小狐狸早已改变。她不像此前,眼中好似只装着两种情绪,一是对碧波宗的失望与麻木,二是对亲人昭雪的期盼。
如今,她眸中潭水更深,深邃无光,掩盖住一切冗杂情绪,不露分毫,纵然是面对江葵时,也多了几分游刃有余,不像此前手忙脚乱。
昨日,她在被云真拉去喝酒前,曾坐在雾团旁看了许久。
云雾中,再不复江葵此前熟悉的人世场景,而是压抑死寂的黑色。
那是魔域。
阴沉黑色中,有一巨大祭坛,四角点了青蓝火焰,映照出周围魔物扭曲脸庞,只是火焰不似凡间温吞跳动,却像是被凝冻住一样,始终静止,平白透出几分吊诡。四周静寂无声,无人交谈。
一人纤弱身形,缓缓步入祭坛,脚步声轻微,却仿佛点燃了魔群热情一般,霎时,四周响起狂热的呼喊。
阮漓孑然立于高台,身披玄色斗篷,神色淡淡,红唇轻启。她抬起手,轻轻一握,像是碾死一只蚂蚁。
祭坛下的众魔如法炮制,热忱更甚。
江葵勉强摒除嘈杂无序的呼喊,朝幢幢人影遮挡的祭坛上看去。
阮漓满意地勾起唇,将手放下,重重衣袖掩盖住手臂上杂乱扭曲的魔纹。
她一瞬间变得十分陌生,眼中俱是冷漠,可嘴中却吐露着煽动人心的话语,如同幽境中纯净不染一尘的曼陀罗,露水垂落,纤弱无害,却将枝下匍匐的朝圣者拉进编织已久的迷梦。
江葵无法插手,也不愿插手。她不想小狐狸如此,却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受尽委屈,一脚踏进仇人宗门,将心中只剩丁点的希望打破,迎来更深重的绝望……她怎么能阻止阮漓入魔?这不过是篡改世界中一条几率很大的剧情走向罢了。
她想起写下这个故事的初衷,想起原书中本无忧无虑的小狐狸,摘星揽月,拥有最好归宿。
如今……也是一样的。江葵已无法改变走向,只好尽力为之。
手突然被紧紧攥住,原本并未彻底解开的红绳又纠缠不清。江葵怔怔抬头,便看见一张爬满魔纹的脸颊,狰狞可怖,将原本昳丽面容尽数遮挡。
“你知道了。”阮漓勾起唇,语气夹杂几分嘲弄,“我这个样子,很难看,白姐姐不会喜欢的。”
她本想把入魔之事深深埋藏,至少在江葵面前不要展露,可却还是压抑不住心绪。入魔之后,她再进入仙境,只触碰那些飘然雾气,都有难以忍受的灼烧痛楚,更不用说揽着江葵入睡。
可她与白姐姐在一起的时光,总是极不真实,恍然如梦境,而阮漓甘愿沉浸,针扎似的疼也不算什么。
可如今,她已经成了人人唾弃的魔物,本不该去玷污如此纯净的地界,也不应去纠缠一只仙骨未褪的红线兔。
但她不想离去。她刻意撕扯开陈年旧伤,鲜血淋漓,把自己最狼狈不堪的样子展现给白姐姐,妄图获得一点点垂怜。
说到底,只是卑劣的手段罢了。
“疼不疼?”脸上魔纹被人轻轻触碰。
疼,好疼。
阮漓贪恋那份温度,几近呼吸停滞,可却瞧见江葵强忍痛楚的表情,忙惊慌地躲开她的手。
魔气会侵蚀白姐姐的灵力,她们早已殊途。
江葵顿了顿,俯身上前,将唇贴在她颊上。
“我想明白你的感受。”
微风拂面,将飘忽红绳吹起,碎玉泠泠撞击,如同泉水叮咚。
“所以,不要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