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私》不呆

165、第三十章（4）

　　在人人皆作逃命架势的场合摔倒，结果是灾难性的。如同结葡萄似的，累得一串人倒在了地上，只是这一串不过四五人，休想挡住前赴后继的疯狂人群，惨叫哭声几乎不曾过耳，就湮灭无踪。
　　乌泱泱的人们，在书店内少了几个，夺门时又少了几个，好容易冲到室外，与街上闲游的路人，连带附近冲着其他活动去的人，汇作一团，乱上加乱。
　　在跑过一株被拿来装点门面的绣球花时，谢缘被翘起一角的石板勾着鞋尖，一声惊叫，重重跌在地上，再往前一公分，脑袋必然和种绣球花的水泥花盆边缘相碰，不当场殒命，也得重残。
　　她摔倒后，闷头跟在她屁股后头跑的人躲避不及，猛地误踩在她脚踝上，也摔得嗷嗷乱叫。
　　数名景区安保闻讯赶来，手持大喇叭大声呼喝，试图制止庞然大物也似的人众。巷子虽不小，但因为布局特点的局限，前后通畅没错，左右却只有几丈宽，再兼各家店为了吸引眼球而各显神通，装饰物及招揽物的摆放不甚整齐，这儿冒个尖，那儿伸个圆，平常看着可爱新鲜，在此非常时候，便成了雪上添霜。
　　如同开始跑时的莫名其妙，最后剩下的人慢慢有样学样停止横冲直撞，也是莫名其妙。很难说是保安的声嘶力竭和明晃晃的日光起到了作用，还是说是人们已精疲力竭，绝望崩溃，甚至是，没有任何原因，仅仅是某种偏执而逼仄的状态被打破了，说不跑便不跑了。
　　哭声于此时，才渐渐在这癫狂之中有了一席之位，从每寸地面上蒸浮起来。伤痛恐惧和物伤其类，是哭声底下源源加码的、血做的薪柴。
　　谢缘挣扎着坐起来，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混乱狼藉，地上什么都有，躺着的人，围巾，鞋子，挎包。有人在哭，有人在来回奔走，有人在发着抖大声求援，谢缘头重脚轻地爬起站稳，从一部部举着拍摄的手机前经过，从一个个尘土满面的人身边经过，来到书店门口。玻璃门已经碎得面目全非，立牌破破烂烂粘在地上，透过仿佛被破拆过的门洞，一股令人不安的空气涌出来拍在她脸上。
　　泪水已经先心脏一步，有所感知，痴痴从眼眶里挣出。她脸上有不知名目的伤口，被咸滋的眼泪一浸，微微刺痛。
　　店内卧着不少人，有的在哀嚎着滚动，有的坐起身，捂着身上疼痛处怔怔发呆，还有的一动不动，趴在布满脚印的地板上早已知觉全无。
　　在满眼失色之间，那只粉色的袋子颜色出奇的高调，一下子就钻入了视网膜。它皱巴扁烂得不成样子，里面装的物事早就不见了，离它最近的地方，躺着一只钱包——但谢缘知道那并不是。再远一点，跑丢的东西就多了，便宜的，昂贵的，土的，洋气的，应有尽有，那当中有两根彼此分隔不远的毛衣粗针，一根踩断了，一根尚完整。
　　谢缘眼前一黑，整个人朝下委去，幸得一个女生搭了把手，才没直直摔倒。
　　“我扶你去外面，”那女生道，“你撑着点啊，医生就快来了！”
　　谢缘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不断涌出。她咬着牙没漏出一丝哭声，在女生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往店外走。
　　都完了。在还未得知结果全貌之前，她就隐约有感，都完了。她完了。
　　干嘛来了呢？
　　催命来的。
　　新闻如兵速，各大平台上的新闻号相继发了下午在创意巷突发的踩踏事故，一死二十四伤，数字没有因为尹荣的“缺席”而有所增减。
　　有媒体追到医院，采访了一名目击者。他躺在急诊室里，变声处理的声音焦躁地说着，那女孩身后的人摔倒了，把她带倒后压在最底下，连锁反应导致更多的人或踩或压，才使得女孩最终伤重不治。评论里有不止一个人声称当时在场，说第一个摔倒的人是因为踩到了毛衣针，附带的图里，毛衣针赫然在目。不过也有人说，不是踩到毛衣针，是被后面的人推倒的。
　　这场关于究竟是什么间接导致女孩死亡的讨论并没成气候，只是短暂地在评论里霸占眼球，随后就被越来越多争论事情起因的人抢去了话头。结论出奇的一致，听说是为了博眼球的主播策划的“人类行为研究”，他们单纯就想看看，人的从众性有多根深蒂固，于是有预谋地在人群聚集处高喊意义不明的“快跑”等词，以满足猎奇的心理。一时间骂声四起，口诛笔伐占据了前排热评。
　　后来火速发布的官方初步调查通报也印证了这个听说的结论。这个团队以为选了相对小众、人数不是极多的签售现场，就算引起骚动也不会失控，没料到最后酿成大祸。
　　谢缘躲在肯德基最角落的座位上，一直不停刷着新闻动态。新打进来的来电界面不停跳出来打断她机械的刷新，她也十分熟练地不断地将界面滑到后台，回到动态继续刷新。手掌底下压着早上一念之下带出来的字帖，被压住的那一块区域很皱，大约再用一寸力气，纸便会给抻裂。
　　她心里很清楚，不接电话，不回学校，一系列举动足可以往她身上堆很多贬义的词语，贴很多不好的标签，可以为她招致很多失望、指责和冷眼。可是，她更清楚，此时此刻自己没法开口说话，没法见任何一个相熟的人，第一要事是在各个APP里游走，刷新再刷新，仿佛是续命的唯一的灵丹妙药，她一刻也离不得。
　　论起来，她是目击者，听到了恶魔索命的叫喊，一声不成，再补一声；她看到了那死去的女孩如何被拖下地狱的，在她帮忙拿过冯舟那个粉色袋子，却匆忙之下忘记归还，那个时候，地狱的门被她叩开了。
　　可能她不在场，也会有一个无辜的死者补尹荣的缺，时运如此。可最终呈现的结果是，她恰恰在场，间接导致了一个人无辜丧生。而且她在场的原因，根本无意义可谈。这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排解心中如斯庞大的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