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酿成酒》今秋花上露

1、和乐阁

　　今日是他出宫的日子。

　　我早早的爬起来，不敢惊动隔间的养娘，只是冲着榻下睡眼朦胧的雀儿打着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但我想我的手势一定像极了元宵节时来宫里玩杂耍的东市艺人，不然雀儿也不会笑得那么大声。

　　眼看着养娘要被吵醒了，我忍不住低下头叹气。想我堂堂平国公家的嫡女，皇后娘娘的嫡亲外甥女儿，活到这么大了，却连半分驭下的手段也没有，竟被个小丫头片子笑了去。

　　可是话是这么说，不管今日养娘怎么唠叨我，我还是要去定安门瞧瞧他。

　　因为我也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儿了。

　　我正兀自伤神，秦妈妈却已经进来了。她梳着整整齐齐的发髻，举止动作一板一眼的，嘴里却是说着最温柔的话：“我知道姑娘想着什么，不必使着雀儿了。你是妈妈带大的，我还猜不着你的心思么？今日四哥出宫，你想去送送他，我都知道的。”

　　我惊讶得很，秦妈妈一向不喜欢我同四哥在一块儿。以往在皇后娘娘殿中，她总是以“殿下天皇贵胄，姑娘年纪尚小，恐冲撞了殿下”为由紧紧守在我身边；我同四哥去文华殿读书，陛下不允我们带身边人服侍，她也总是叮嘱我不要同四哥太近。可今天是怎么回事？秦妈妈和颜悦色对我说她知道我想去见四哥？

　　我脸有些发烫，仿佛自己的少女心思叫人看了个透，故而嘟嘟囔囔着不肯起床。秦妈妈坐在床边，摩挲着我的背，温声细语道：“我问过仪銮司的陈行之，四哥出发的时辰大约是快了。今日不必拜见帝后，直接就从定安门出发了。姑娘若是快些，还能说上几句体积话儿。”

　　仪銮司主管皇家车马出行调度，平日里一向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错。陈行之是陛下旧年在王府的舍人，极得陛下倚重，做事也很是妥帖。秦妈妈既是这么说，想来四哥就要出宫了。

　　我腾地一声从床上起来，急不可耐要找春娘替我梳头，一边又招呼雀儿替我找那件红色的蜀锦裙子。四哥喜欢红色，因为鲜艳，还夸我说“衬得颜色好”。

　　可是我又想到，四哥夸我那次，其实就是在元宵节的宴会上，秦妈妈也是在的。我的脸余温未褪，便又烫了起来。

　　当时陛下指着我问四哥：“我儿觉得秦家娇娇如何？”四哥拱手道：“弥弥天真烂漫，身上衣裙更是衬得她颜色极好。”

　　陛下开怀大笑，指着四哥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干脆举起酒樽连饮三杯，脸上的笑却怎么也掩不住。

　　我心底的喜悦同陛下一样，怎么也藏不住，为着四哥夸我捂着嘴吃吃笑出了声。但我想不通的是，陛下问的是我如何，四哥怎么就夸起了裙子呢？

　　当时所有人都跟着陛下笑得开怀，好像只有秦妈妈、我爹、皇后娘娘的脸，不是那么好看。

　　笑声逐渐消散，皇后娘娘起身下座，款款伏地：“妾身为蜀地百姓拜谢陛下。陛下惩治蜀地奸邪之臣，解百姓倒悬之苦，又减除三年徭役赋税，才有了弥弥身上这身蜀锦红裙。弥弥自幼养在宫廷，一针一线皆为陛下所予，四哥夸赞弥弥，何尝不是感于陛下圣德呢？”

　　这话我每一个字都懂的，可是连在一起仿佛又奇怪了起来。我是打小就养在宫里，可是四哥夸我，跟陛下有什么关系？皇后娘娘的话一出口，陛下的脸色也奇怪了起来。

　　我过了很久才明白，陛下想把我指给四哥做媳妇儿，四哥却不愿意，皇后娘娘、我爹、秦妈妈也都不愿意。但我还是想不明白，四哥为什么就不愿意呢？况且，这件事儿不是和我有关系吗？怎么就没有人问问我愿不愿意呢？

　　我自然是愿意的啊。

　　我喜欢四哥，大约是禁庭里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雀儿的声音及时将我从元宵节的回忆里拉了回来，我想起秦妈妈那天不辨喜怒的脸色跟我心里的小九九，做贼心虚的看了眼秦妈妈：到底怎么样才能穿这件裙子去送四哥啊。

　　秦妈妈只是温柔的给我通着头发，温柔的训诫我：“姑娘是平国公的独生女，皇后娘娘的外甥女儿，陛下钦封的和乐郡主，出入宫廷都不曾怯场，想做什么不能说呢？想穿什么衣裳还要看着我一介婢子，像是做贼似的，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我鼻头一酸：“可是妈妈，不是我的奴婢啊。娘走的时候已经给妈妈放了籍，难道不是妈妈念着我可爱活泼才不愿走的么，怎的就成了奴婢？”

　　秦妈妈闻言，手上动作一怔：“我们弥弥长大喽！”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欢快，接着又说道：“今日天寒，定安门上更是风大，外面可要记得披着披风，那件裙子不御寒的。”

　　我使劲点点头，笑成了一朵花：“我都知道！”

　　其实我知道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件裙子为何在元宵宴会上引发轩然大波。

　　我不知道秦妈妈为什么今天和蔼异常，突然间同意我去见四哥。

　　但是在我的世界里，有一件小小的我知道的事情，足以抚慰我所有的未知。

　　我即将在定安门见到四哥，或许即将成为未来余生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