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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皇商 ...


  •   牛车停在一小院前。
      寒生碧瓦,门庭葱郁,壁上一道墨法遒美健秀,行笔潇洒自如。

      由一白面小厮引路,曲径通幽处白雾弥漫,教人分不清左右。
      一池三山,高台厚榭,重檐复廊接连不断,云雾缭绕间隐约听得谈笑杯筹声;屋顶一连排的琉璃瓦,随着日头走动,瑞光浮浅。

      此处只有真正的名门望族才能造访。

      楼台布阵颇有讲究,旁人就算闯进来,没侍从指引,也会被这雾阵绕进去。位置更是得天独厚,藏于木林山涧间,凉爽却不阴湿。再过些时日,定是个消暑的好去处。

      鹤颐馆。
      当真是块宝地。

      我们在一小阁前停了脚步。

      “谢小姐,殿下已等候多时了。”
      小厮弯腰谨声道。

      我沉下气来,轻步迈过门榄。
      这太子定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我告诫自己打起精神。

      视野一转,眼前陡然亮堂起来。

      原来这楼阁建在一石台之上,四周绕湖,门窗大敞,午时的日光争先恐后涌进来,将本就不大的庭室照得透亮。

      窗边的榻上坐着一人。
      一袭榄棕色的袍子,衣冠齐楚,硬生生衬得这装横素雅的金屋寡淡三分。

      “小女见过殿下。”

      “起来吧。”
      男子声音温润,似乎脾气很好。

      我起身,直挺挺撞进一双碧眸里去。

      早就听闻这太子是胡姬诞下的,因此生的是身材挺阔,高鼻深目。
      只是这样一副身子骨上却生了一双美眸,褐中泛着绿,从眼角到眼睑勾出一条旖旎的弧度,眼尾略略下垂,这一扬一抑间漂亮的动人心魄。

      世间原来还有这样一座精雕细琢的玉人儿。
      我止不住地惊叹。

      我将呈着一漆蓝鎏金小炉和香丸的锦盒置于桌上,恭敬道:“此物乃是小女一点心意,恳请殿下笑纳。”

      “的确是世间少见的工艺,不过……”

      “你拿着进奉我父王的香方再献于我,不怕我怪罪么?”
      男子笑意未达眼底,深邃轮廓间显得有些狠厉逼人。

      “小女岂敢。”我挤出一个憨厚的笑,“这香方在返真香上经过改良,除却那一味返魂木外,还增添了安神助眠的药材。”

      “小女听闻殿下|体质寒凉,却又常常劳神费心,就寝前点上此香,想必能缓解一二。”

      男子不说话了,笑眼盈盈。

      我觉得他这回不是装的了。
      太子收下了我的礼物,邀我下棋。
      我的棋艺全是当初的识字夫子教的,还没学个明白夫子就因家事告假离去。谢鸿声谢老爷更是个粗人,一生就精通在行船上了,三脚猫的棋招还不如我。

      再加上平日掌管商铺,多和算盘打交道,久而久之,我这棋艺算是荒废了。

      我难得羞赧起来,捻着棋子哼哼唧唧半天也不知道落哪里。

      眼见白子渐显颓势,在黑子慢吞吞的围剿下丢盔弃甲,人仰马翻,我赶紧丢下棋子:“殿下棋艺精湛,小女实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太子语重心长道:“我这里,这里,这里都给你留了生门,你再坚持一会儿,就能解局了……”

      “殿下还是饶了小女吧。”
      我哀声道。

      太子不太情愿的收起棋盘来,唤了一桌菜安抚虚脱无力的我。

      黄焖鱼翅,清炖肥鸭,金丝烧麦,燕窝八仙汤……
      这鹤颐馆的厨子是从全国召集的高人,一菜一式都有自己的讲究,绝不是外面花钱就能买到的堂食。

      ……这可是一桌子的金子啊!
      我用力夹了一筷子鱼肉塞进嘴里,才没在太子殿下前丢人现眼。

      清风徐来,从高楼的窗子里能俯瞰整个院子,茂林修竹沙沙作响,湖面上金波叠荡,真真是应和了诗里那句“螺黛一丸,银盆浮碧岫”。

      更别说佳肴在口,冠玉在侧的滋味了。
      珠围翠绕,我神清气爽,愈吃愈欢。

      “谢小姐可曾听闻,圣上即将设宴款待三大家一事?”

      我一惊,差点摔了勺子。

      把控盐业的晋商乔家,经营布业茶业的徽商宋家,承办军需铸铁运粮的浙商祁家,皆是半只脚踏进朝廷,专为皇家经营产业的大家族,人称三大家。

      如今三家家主被陛下召见于都城,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大动作背后的意图。
      ——封官授爵,直达天听,自此成为效忠于王朝的皇商。

      太子殿下怎会平白无故与我说起这事?
      难不成,难不成……!

      “这尊中酒不空,请帖上许是要再添一个名字。”

      我大喜,骨碌一声滚到地上拜下。
      “恳请殿下提携,谢家定将誓死追随殿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太子从棋盒里摸出一颗白子把玩。
      “不必多礼,谢家帮了我诸多,尤其是谢小姐。”

      我一愣。

      太子声音自头顶徐徐降下。
      “可还记得杨府一事了?”

      果真如此。

      五年前谢老爷那句“借花献佛”是献给了太子。
      太子既已知晓我偷符首实,那也定然查到了我是个冒名顶替的假小姐,是个弑主的卑贱丫鬟……

      “礼部杨家自前朝起就是殿前的红人,几代传下来,势力盘根错节,更是当今圣上用的最顺手的一枚棋子,想要拔除费了不少功夫……”男子温声道,“没想到人走楼塌不过一瞬。”

      “这 ‘上古遗失的返真香’ 更奇,圣上甚是沉迷,说是焚之如临仙境。你说人好端端的,也做起白日做梦来了。”

      哑口无言。

      我邹出来的香方里特意添了炮制后的肉豆蔻壳,焚之无味,却能轻微麻醉感官,令人欢愉。这东西国内鲜少听闻,只有天方的贩子当烟草卖,价格极贵,大量使用还会让人上瘾出现幻觉,因此我很小心,只搁了那么一点点。

      一件件事堆砌,落得个欺君枉上的罪名,推出去斩了也不为过。

      我抖的快散架了:“小女、小女……”

      “如此看来,阿缨倒为我开辟了一条全新的路。”

      他给我舀了一个丸子,招呼我坐下。
      “你莫怕,大厦将倾,不差你这一把火。”

      太子的意图很明显,识趣的人怎会拒绝这等好事。
      但他仍要把人逼至绝境,不慌不忙将把柄一一摊开,笑着问你怎么选。

      成便是鸡犬升天,不成则是穷途末路。

      看似普通的提携变成了赌上一切的卖身契。

      我没得选。

      价值千金的佳肴如今味如嚼蜡。

      那一声“阿缨”多么讽刺。
      不是谢璎,不是什么商户小姐,而是丫鬟阿缨。

      我如同被拔光了毛的雀鸟,赤|裸裸的,露出美羽下丑陋的皮,现出原形来。
      这五年来的暖衣饱食皆是镜花水月,五年来的奔波算量全是原地踏步。

      真可笑。
      到头来,我还是那个没爹没娘,命不由己的低贱奴婢。

      “你太瘦了,多吃一点。”
      太子漂亮的眼睛看着我,绿汪汪的,在我眼里更像是流着口水的豺狼。

      我感到一阵令人发狂的屈辱。

      你笑什么呢。
      是不是自我一进门,你就拿怜悯的目光瞧着我,笑我不知天高地厚,笑我竹篮打水一场空。

      太子殿下坐在那里看我吃饭。他手里总攥着几枚白子,细细摩挲,不知道到底在摸什么。

      我捧着碗,像一只猴。

      “多谢太子殿下款待,请帖一事还要劳您费心了。”
      临走前我把那条帕子还给他。上面的字是用皇家的金线绣的,留不得。

      太子愣一下,把帕子小心收进怀里。

      装模作样。我打心底里嗤笑。

      “阿缨,我们下次再见。”

      行至门口,他一双眼还胶在我身上,我心里直打鼓,赶紧逃了。

      回到谢宅,我发了好大一通火。

      摔了两个碗,碎了一个花瓶,这还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因为其他的东西都金贵,我舍不得碰。

      想到这里,我气得又狠狠踹了一脚那黄花梨木做的大床。

      几个奴仆来劝我,我便把他们一股脑赶出去。荷香也被吓坏了,站在门外不敢进来。

      我把屋子落了锁,漆黑一片,仿佛又回到挤在通铺的那段日子。

      不对,那时好歹还有小梅陪在身边。如今我身边谁都不剩,连阿娘和小梅的脸,都逐渐变得模糊。

      五年的岁月将我变成了一个薄情人。

      ……不对。
      我取下床头的漆盒,抓出那条褪色的如意结来。

      也许我本就是个冷心冷性的人。

      不然看到这条绳结,我怎会毫无眷恋,甚至生出一股怨愤呢?

      为什么我生来是人人喊打的奴隶,旁人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姐少爷?
      为什么我要处心积虑谋划未来,没有铺好的青天大道给我走?

      我冷眼看着绳间沾上的那滴墨渍。
      洗也洗不掉,真像我不堪的过去,不论穿的再光鲜亮丽,它还是在发肤间狠狠留下一个烙印。

      是血里淌着的卑贱。

      怎就摆脱不掉呢?
      怎就不放过我呢?

      寻来剪子想把它绞碎,手抬起又放下,反反复复。
      最终还是不忍下手。

      带着一身疲乏,我靠在床边睡着了。

      醒来已是月上梢头。
      我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推开通向后院的门。

      山月芳菲不知人间事,兀自开的明媚鲜妍,哪管你死活。
      院里红糁铺地,荆桃带露浓,花簇深浅间披上一层月色。

      泥香半和花香,我长舒了一口气。

      生来就两手空空又如何呢?
      自己挣便是了。

      我的命由不得旁人定夺。

      桃树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人,长眉若柳,身如玉树。
      我定定看着那墨发白袍的身影,笑了。

      是神仙公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皇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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